贝克兰德西区，格莱林特子爵的府邸。
目送佛尔思继续走向餐桌，奥黛丽一边思索着对方可能的目的，一边跟随格莱林特回到客厅，已经提前等在那里的作家、评论家们纷纷前来与主人寒暄。于是她退后一步，把众人注意力中心的位置留给格莱林特，而后以完全符合礼仪的姿态随意扫过四周，继续她已经习惯的观察和分析。
当她的目光触及窗边一道独自饮茶的人影时，不禁微微顿住。
那是一位身材精瘦的中年男士，棕色的短发紧贴脸颊，修剪得利落干练。他的肤色有被晒黑的痕迹，比起受鲁恩上流圈子追捧的白皙颜色要深上不少，与文学沙龙内典雅而飘逸的气氛格格不入。他身穿素面黑绸马甲与上过浆的白衬衫，金线绣边的领结却颜色鲜艳，还镶嵌了华丽的红宝石，甚至到了有些招摇的程度。
奥黛丽早先就听父亲说过此人的传闻。夏尔夫·贝加尔是今年贝克兰德社交季的话题人物，他的祖辈在南大陆依靠种植园和采矿业发家，之后拓展业务到北大陆各国，涉及铁路、电报、信贷等多个行业，到夏尔夫这一代已跻身于大陆最富有的家族之一。这份家产过于让人眼红，以至于出现了贝加尔家族为金钱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流言。不过，这位夏尔夫先生热衷慈善事业，多次为乔治三世创办的慈善基金慷慨解囊，已有确切消息称国王决定于年底前授予他世袭子爵的爵位，以褒奖他对王国的贡献——但他的作风我行我素，时常拒绝遵守一些传统礼仪，导致鲁恩的旧贵族对他褒贬不一，赞许与鄙夷的评价都格外极端。
‘他打量其他人的眼神略带讥诮，并且不打算掩饰这一点，所以有些人哪怕对他抱有不小的兴趣，碍于他的态度也不敢上前搭话……’
‘他对十四行诗的话题缺乏兴致，之所以没有失礼地打断，是因为讲话者是一位相貌不错的女性……’
然而看着看着，奥黛丽的疑惑却愈来愈深。她很确定除了社交场合上偶尔的一两次照面之外，自己没有和夏尔夫·贝加尔接触的经历，更不曾交谈过，可是“观众”的直觉却不断发出提醒，这位男士的长相有种熟悉的感觉，她绝对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或者说与他十分相似的人。
她最近的全副精力都在于灰雾上神秘莫测的塔罗会、在于消化魔药、收集罗塞尔日记、还有学习那些隐秘的知识上面，但“倒吊人”先生提供的资料里，并没有和这个人相符合的描述……
借由一个轻抚裙摆的动作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奥黛丽隐蔽地朝格莱林特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后者在应付完当前的交谈后，便来到她所在的沙发近前，用并不涉及非凡的措辞迂回解释道：
“贝加尔先生是一位见多识广的绅士，很擅长识破各类骗术把戏，他出众的洞察曾使我免于受人蒙骗。”
奥黛丽微微点头：“你认为他在场会对你的招待有所帮助？”
“我相信他的特殊之处，这也让我感觉更有底气。”
格莱林特轻巧地眨了眨眼睛，奥黛丽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这位好友在怀疑夏尔夫·贝加尔是非凡者，有他在，他们就有了接受佛尔思·沃尔条件之外的第二选择，再则，就算后者暗地里包藏祸心，他们的安全也会更有保障。
至于为什么格莱林特不直接请求夏尔夫带领他们进入非凡圈子，一是恐怕他还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二是面对一位身家丰厚的新贵，格莱林特也会担心自己无法给出能让对方满意的价码。
奥黛丽对好友浅浅一笑道：“既然如此，我赞同你的判断。”
而她随即用余光看见，夏尔夫放下茶杯，径直走向角落里一位极力躲避着旁人视线的年轻女子。他抬手做出邀请的动作，对方毫无犹豫，好似早就与他相熟。
夏尔夫在诗歌与文学方面的修养仅止于先祖那些脍炙人口的名篇，今天愿意来参加这场被他视为浪费时间的沙龙，唯一的理由就是有生意往来的格莱林特子爵表示，由于他们共同的对神秘学的爱好，贝克兰德最美丽的少女也会出席。他的确察觉到了那位贵族少女好奇的打量，然而和那份精致无瑕的美貌相比，此刻更吸引他的是眼前这位工作女性。她的头颅始终低垂、神态举止十分羞怯，却有一份与这腼腆毫不相称的管理层职位。
她方才用细弱的声线介绍称在撒拉弗出版公司工作，那是属于贝加尔家族资助者的众多产业之一，夏尔夫自己也拥有撒拉弗的股份，他更确信这就是命运的相遇——
“你的魅力让这动人的音乐也黯然失色，小姐，我愿意献上王国全部的诗篇，换取一个得知你芳名的机会。”
听了他的话，对方终于仰起头来，用一种似荒谬似期待的目光紧盯他的双眼：“雪曼。我的名字叫做雪曼·米狄亚。”
“雪曼，何等美丽的名……雪、嘶，谢尔曼？！”
夏尔夫志在必得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他终于透过那层变得陌生的美貌，辨认出几个月前还在伯克伦德街的贝加尔府邸和他一起每天被逼迫着阅读政治文章的同性好友的五官，错愕之下差点咬了舌头：
“你真的晋升了？你的老师居然同意！”
“我已经准备充分，夏尔夫，为什么你会说‘居然同意’？”
“咳，你听错了，我的意思是你的速度实在太过让人震惊。”
在他的印象里，谢尔曼是个心思敏感且懂得迁就的人，然而这一次，变成女性的雪曼却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表现出善解人意的一面。她叹了口气，流露出惹人怜爱的忧郁神情。
“没关系，我明白你恐怕不想和我多说……像我这样的人，现在又变成这副模样，原本没有打算再出现在你眼前——”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苦笑着举起手投降，灵视扫过对方情绪表层冷静的紫色，一脸无奈，“饶了我吧雪曼，你现在的样子挺好的，真的，只要你愿意露个笑脸，没有人能不被你的魅力俘获。”
棕发柔顺的雪曼没有说相信或是不信，只是咬了咬嘴唇，水润的眼眸中转动着林间小鹿一般怯生生的纯真之色：“夏尔夫，我很不安。晋升那天，我又听到了那位‘祂’的声音。”
“服用魔药的时候你是独自一人，还是有别人在身边？”
这次雪曼犹豫片刻，反复确认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他们之后，才用更小的声音回答：“老师也在。”
“那就没事了，如果那位的呓语会给你带来危险，海伦女士不可能同意你走到现在这步。”
“可我担心的恰恰相反……”
雪曼移开视线，最终没有说出晋升时不仅有海伦在场，中途还突然出现了一位银发赤足、令她不敢窥探的陌生者，也没有说“背叛者”呓语或是刺客箴言。她作为“谢尔曼”才刚被海伦捡到的时候，一开始就是住在夏尔夫的府邸里，她知道夏尔夫是非凡者，他继承的贝加尔公司似乎暗中在为海伦做事，但却始终猜不透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海伦介绍夏尔夫时说他是一位老朋友的孩子，但夏尔夫在人后总是表现得很害怕她。
“我不是故意想隐瞒你，但雪曼，无知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雪曼故作平静地说道：“有些时候，无知也让人痛苦。”
她不再纠缠，只是按照自己过去观察戏剧演员的经验，摆出一副失望中混杂着些许期待的礼貌微笑。做为曾经做过夏尔夫室友的好兄弟，她很清楚对方最吃哪套表演。
“……总之，你的老师不想告诉你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说。我走上这条路的时间可要比你长得多，如果没有坚定的意志和严守秘密的决心，我早就死在南大陆的某个无名角落了。”
雪曼把嘴角翘起的弧度又往上提了半分：“当然，我们是朋友，我不想勉强你。对了，这次的宾客里有一位佛尔思·沃尔小姐，她认识过去的我，你千万不要对她提起我的名字……”
她表现得太过通情达理，甚至主动转移了话题，夏尔夫心里却越来越忐忑，下意识开始开始搜寻有哪些不危险的情报可以透露给她，强撑着镇定的表情说：“你不用试探了，再说这里也不是适合讨论这些的场合。”
眼看沙龙举办者的男仆向两人走来，就在雪曼想要就此放弃的时候，夏尔夫短促地笑了一声，语气铿锵：“美丽的小姐，不知我今天是否有幸邀请你与我共进晚餐？我们会有充分的时间探讨那些感兴趣的话题。”
“……”
雪曼嘴角直抽，她望着夏尔夫甚至略带得意的脸庞，半晌敬佩地吐出一句：“……好坚定的意志。”
书房里。
不管夏尔夫内心如何懊恼自己又被漂亮女人的脸蛋拿捏住，面对格莱林特时仍然撑得起游刃有余的成熟风度。在两位女士到来前，格莱林特子爵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用牛皮纸与皮绳装订的薄册，推向他面前。
“这是你要的二百年内在爱德华街、威廉姆斯街、还有格林公园街附近曾经有过产业的王国贵族死亡名单和家族史。不调查真是想不到，短短几十年居然有那么多古老而荣耀的家族人口凋零，甚至彻底消失……朋友，你为什么会对这些已经衰落的家族突然产生兴趣？”
“我的一位熟人最近正考虑换个房子，我自然要帮她打听一下邻居的背景。”夏尔夫刻意把重音放在了“她”上面，随即取出一副黑色方形粗框的厚重眼镜，往鼻梁上一架，一边解释：“这是测谎者眼镜，我的一件神奇物品，能让人仅凭少量的前置线索判定真伪，从未出错过。用它来检测佛尔思小姐的目的，你就可以放心了。”
“我听说这种特殊力量的物品都带有一定的负面效果？”
“没错，测谎者眼镜能辨认谎言，但相应的会让佩戴者失去信誉，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也会招来怀疑。”
格莱林特恍然大悟，有意识地抹去了脑海里盘旋不去的“夏尔夫的熟人搬家为什么要调查几条街上贵族死亡情况”的怀疑。
尽管不清楚负面效果的两位女士都对夏尔夫的在场感到心存疑虑，但对话还是得以顺利进行。夏尔夫斜靠在椅背上，手指若无其事地轻敲又黑又重的眼镜腿，目视佛尔思的背影悄然消失在门前。
他瞳孔微缩，下意识捏紧测谎者眼镜，身体往前探去。
夏尔夫对格莱林特隐瞒了测谎者眼镜真正的能力与负面效果，这副他亲手制作的眼镜能看到的远比真假更多。
‘一个不是亚伯拉罕、也不属于灵知会的学徒？’
‘还刚好是雪曼认识的人，有点意思……’
他的家族从祖辈起就把灵魂出卖给了一位魔女，而他凑巧得知那个人对投靠极光会的前亚伯拉罕学徒们很是青睐。
海伦不光要叛徒们为极光会卖命，她还想让布提斯继续按照师徒模式培养出新的学徒，扩充真实造物主的势力。
……
暗红色长发优雅地绾起，并以白色苦橙花饰在发间，柔顺的发丝在夕晖下笼罩着红月般光晕，几缕零碎卷发点缀脸颊两侧。女人身穿当季流行的薄绸外出服，腰肢收紧，裙摆略高于脚踝。她的五官异常惊艳华美，却让人在擦肩而过后完全无法回忆起具体的长相。
海伦手提上锁的皮箱穿过第七大道，离希尔斯顿区的商业中心越来越远。
尽管贝克兰德拥有鲁恩王国最发达也最复杂的公共交通系统，步行依然是这座城市里最为普遍的出行方式。她经过北区与希尔斯顿区的交界处，在佩斯菲尔街旁的交叉路口向西，直到圣塞缪尔大教堂的尖顶在视野中渐渐渺小，她在一栋略旧的独栋小楼前停步。
厨房远离窗户的干燥木盒里，贮存着用于调味的草药与香叶。在这些散发着苦香的材料旁，是盛放半满的粗盐的瓦罐。木架上陈列着几把锋利的厨刀，窗前纸袋里新鲜的面包与蔬果分类摆放。她把手提箱在厨房中央的方桌上放好，女仆端来热茶，随托盘一并呈上的还有一张名片和一个厚厚的信封。
“女士，你离开前吩咐过只要有符合条件的租客上门，就可以直接签下佩斯菲尔街30号的合同，这是那位新租客的名片和押金。”
“戴莉·西蒙妮？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她自称来自阿霍瓦郡，因为失恋想转换心情才搬到贝克兰德。”
指尖轻点名片，海伦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等房子里终于只剩她一人后，海伦回到书房，拉好窗帘又制造灵性之墙，才转动密码锁打开皮箱，取出一只细长扁平、表面遍布繁复密文的铁匣。匣子里摆着一截古怪的黑蜡烛，表面坑坑洼洼好像包裹着一层半透明人皮，烛蕊比普通蜡烛的略粗一些，刻满了鳞片形状的细密花纹。
上个月，大地母神教会的非凡者小队在费内波特边境搜捕玫瑰学派成员，圣殿兄弟会的“导师”之一不巧被卷入一起遭遇战，不得不与官方非凡者合作击杀玫瑰学派成员。他在混战中趁乱窃走了这件神奇物品，之后为躲避追捕，携带它逃进鲁恩。
这位倒霉的“导师”是序列7的“占星人”，曾跟随布提斯等人一同背叛亚伯拉罕家族，而后在她的安排下去了费内波特东南沿海。原本海伦打算让他派船只去协助布提斯处理海上的麻烦，却没来得及下令就得知他已经暴露给大地母神教会的消息。
眼下就算把他送回费内波特也得不偿失，海伦只能一边让他从恩玛特港出发去北海与监视深渊漩涡的船队汇合，一边联系人手填上“导师”之位空缺，再处理这支“心魇蜡烛”的问题。
与书房煤气灯一同亮起的，是摆在墨水瓶边一块长方形黑曜石薄板。三次闪光后，薄板规律地震动起来，表面跳出白框里的几行方块文字：您有三条新消息提醒。
灵性解锁，一轮皓白圆月的待机界面上只有唯一一个联络人头像正亮着，那是颠倒寝陵与不对称皇冠构成的黑皇帝图章。
【用户名：黄涛（在线）】
【最新状态：失眠无聊中】
和上次登陆不同，现在状态栏下还新增了赞评功能，海伦立刻点了个踩。
下一秒，小窗一口气弹出好几条消息。
【黄涛：dd】
【黄涛：dd】
【……】
这只神秘学手机还是罗塞尔“知识导师”时期的作品，当时只能勉强当传呼机来用，后来经过改造，虽然仍没装内置键盘要靠灵性输入文字，各种功能倒是越来越花哨起来。
【杨：？】
【黄涛：闹腾，又睡不着了】
【杨：多喝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