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尼亚海域，远离罗思德群岛的某处。
浓雾弥漫，将飘荡的船只藏入其中。那是一艘款式古老的双桅桨帆船，即使装载了舰炮也仍然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甲板上的海盗们刚刚分食完今天捕到的海龟肉，围绕着仍未熄灭的篝火饮酒歌舞。这些热闹的声音飘进船长室，传入站在舷窗前的褐发男子耳中。他丝毫没有受到环境嘈杂的影响，那双仿佛着蕴藏无数事物的眼眸幽邃而冷酷。
等到海盗们把那几首耳熟的因蒂斯小调唱过好几轮，天空中铅云聚拢，海面愈发浓暗，盘旋不散的阴影犹如一块巨大的油罩布降落而来，渐渐的，船上已经连一丝月光都难以看见。
在令人心神不宁的怪秘气氛里，火光熄灭，一只玻璃酒瓶从手中滚落，撞上甲板边缘绳索的钉桩，碎片四散，闪烁着磷光的玻璃裂片坠落入海，无人发觉气流的轨迹莫名往一侧偏移了半英寸。海盗们横七竖八地倒在甲板上，那绝非羽毛般轻柔的睡眠，而是难以挣脱的噩梦：水手长不知道自己的头紧挨着瞭望员的赤脚，也听不见军械长挂在腰带上的小型燧发枪管正在咚咚敲打舰炮的滑轮。阴影完全掌控了这片海域，一切都犹如被驱逐出连接现实的大门。除了响亮的鼾声外，连海浪的舒展也形同冻结，只有死寂笼罩在行驶中的桨帆船四周。
船长室的木门无声旋开，面庞轮廓深邃如同雕塑的“倾听者”语气中压抑着狂热的急切，对窗边的男子恭敬汇报道：“圣者阁下，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的发梢残留着水汽，是刚刚完成洁净身体的步骤，察觉到环境中的灵性有所变化，顾不得享受热水浴的余韵便连忙赶来。
“你的儿子呢？”
“我在饮料里加了几滴列朗齐，天亮之前他绝对不会打扰我们。”
“好吧，你到祭坛前来。”
暗红丝绸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两支加入了欧石楠与沉香的仪式蜡烛，布提斯解下黑袍内侧的暗袋，对“倾听者”沉声说道：
“在靠近主的圣所前，你将前往‘方舟’，那里是我们的总部，在现实的边缘漫游。而你要在那里修行，直到通过考验，获得足以超越世俗的灵性，才有资格推开那扇神圣之门。‘圣言天使’殿下时常会在总部现身，亲自布道，祂是与你途径相同的高序列者，你必定能从祂的教导中获益。至于祂的身份与事迹，我想你已经通过圣典有所了解。”
“是的，圣者阁下。圣言天使是所有信徒的代祷者，祂在主的国度为我们祈祷，使我们的来自尘俗的低微的声音得以被主听见；”见他没有下一步指示，“倾听者”流利地继续背诵道：
“圣光天使，现在也叫做炽天使，是主在人间的代行者，祂自神国来到我们之间，将主的注视带来大地……”
“在追随主的众位圣灵当中，祂与我们距离最近，是方舟的设计者和守护天使，”布提斯淡淡打断，指着祭坛上排列的水晶瓶与铁匣一一介绍：
“接下来，我们通过仪式向祂祈求让你被方舟接纳，不然，你和这条船将永远在苏尼亚海未经探索的无人区域迷失下去，或许要几百年后才能被人发现。你在‘秘祈人’阶段已经掌握基础的仪式魔法，知道蜡烛与灵性材料的含义，我们要使用在神秘学上与祂有关联的草药，比如这一瓶由接骨木叶、冬玫瑰、拜朗高原雾莲蒸馏制成的纯露，名为‘阿瓦隆之水’。而萃取毒堇花、苦艾、没药、深红檀香得到的精油能引起疾病、带来幻觉，叫做‘蜃弥撒’，如果没有，也可以用高浓度苦艾酒替代……”
“圣者阁下，我的儿子杰克是否也需要进行这个祈祷与接纳的仪式？在出海的这一路上，我已经和他解释过主的伟大，用真理洗去他过去在母亲身边接受的错误的教育，杰克比我更有天赋，他会成为主忠实的羔羊……”
“不，不需要，从他成为你儿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被接纳了。”
这一次布提斯只给出了简短的回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讲解的口吻与过去在亚伯拉罕家族的导师竟有几分相似，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愠怒的阴霾。
“倾听者”忙于记忆配方和材料，没有察觉指导者的情绪变化，在胸前点出倒立十字的符号欣喜答道：“赞美主的仁慈！”
“现在开始摒弃杂念，我每说一句，你就跟着重复，直到仪式完成。”
布提斯点燃蜡烛，随即改用赫密斯语低声诵念道：
“炽天使，来自混沌的圣光，
你是真实造物主的眷属……
我向空洞之灵祈祷，
我向烟镜之影祈祷，
你曾在原始睡眠的沉默中捧起崇高神圣的黑十字，
无明的华美者，请求你注视此地，
请求你为虔诚的信徒指路。”
“雾莲花，幻星领域的草药，请将力量传递给我的咒文。”
“苦艾草，暗星领域的草药，请将力量传递给我的咒文。”
“以万物之末为起源的魔女，请接受我的献祭。”
纯露滴向烛火，腾然荡起一阵清新却极具刺激性的苦味，随即被精油带来的柔润焚香盖住。忽闪的苍白火苗无法照亮的领域，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个个身披薄纱狂乱起舞的模糊女子，在祭坛表面投下重叠的幽谲怪圈。序列8的“倾听者”意识越来越沉重，他感觉到自身的灵性正迅速消耗，秘之圣者的念诵渐渐远去。
最后，他看见眼前闪过一道反光似的白线，终于重新攫住了带有痛感的清醒。他“看”到自己轻盈地掠空而起，飘过隐藏在朦胧阴暗中的祭坛与桨帆船，飞越藏匿深潜的远古怪兽的无尽汪洋，直到虚幻的身体溶入海与天边缘的无限光海，他的眼前出现了极光会的总部“斯普特尼克方舟”。
那不是一艘大船，而是一座浮空的城市。
玛瑙、碧玉、各色宝石修建城墙，水苍玉、翡翠、茶水晶搭起庙宇，黄金铺路、玉髓装点。最高的钟塔顶端伫立着天然钻石雕琢而成的巨大黑十字熠熠闪耀，那既神圣又堕落的光辉笼罩万物，使各种色彩异常鲜艳，红色更红、蓝色更蓝。溪水下静静躺着砂金和蓝宝石，花园里随处可见散落的琥珀与云母。人们行走其间，时而沉思，时而低声谈论神圣的秘密，表情专注而满足。他们同他搭话，亲切地唤他的名字，邀请他加入到他们当中。“倾听者”似乎丧失了对时间的准确概念，直到他再度飘向上空观察这座城市超凡神奇的地基，一位身穿神职者黑袍的老者忽然抬起头，与他视线交汇。老者身材高大超过两米，微微佝偻，头发花白，嘴边有一道伤痕。
“倾听者”几乎立刻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不等他有所反应，“圣言天使”斯提弗抬起手臂，食指指向他在灵界与现实之间游荡的灵魂，嗓音威严地下令：
“坠落！”
……
“倾听者”被匕首划破的手臂跌落在祭坛上。
他的身体依旧稳稳站立，眼神却异常空荡，仿佛灵魂已离窍而去，不存在于身体之内。布提斯没有处理他流血不止的伤口，而是等到鲜血涂满祭坛表面，才取出一盒雾莲花、白山茶等草药晒干后研磨的粉末撒向血泊，张开手臂高声呼唤道：
“以鲜血为祭，忠实的仆人布提斯请求与你对话。”
几乎就在他声音落地的同一时刻，沾了血的花粉飘荡起来，在祭坛上空组成一张似虚似幻的面孔。只有模糊轮廓的五官却莫名有种怪异的吸引力，散发出艳丽的感觉。构成嘴巴的粉末小幅度地聚散，随着灵界的通道区域固定，海伦失真的声音流入现实：“你有什么事要汇报？”
“我已经处理了J先生报告的那件可能泄露秘密的紧急事务。六月份，由我们的人控制的船队在背风港起航前被奥拉维岛的海军船只截停，奥拉维总督奥斯顿·利维特要求检验船舱货物和海关文件，目前船队还被扣留在奥拉维港……”
布提斯始终低垂着头，表现出恭敬的姿态，只有在谈到遭遇的挫折时才略微抬高了声调。
“奥斯顿是上议院的利维特伯爵最小的弟弟，也许他接到了来自上层的授意，想插手调查鲁恩王室的图谋。那是我们走特殊航线的货船？”
“是，满月后我们遵循惯例，重新安排了各航线经过补给基地的顺序和次数。这次的载人船从拜朗北部的废弃码头出发，在距离奥拉维岛东南方向不远的背风港进行补给，原计划继续穿过罗德斯群岛外围的海域抵达奥古斯都家族秘密领地，但中途被奥斯顿·利维特阻拦。”
稍作停顿之后，布提斯继续讲述：“幸运的是，在总督阁下强行登上甲板之前，我还有时间处理舱内的所有痕迹，这利用了那件封印物的特殊能力。‘货物’现在被转移到圣约翰群岛的安全地点。然而，为了不让货船上过分干净，再度引发怀疑，我只能用当天早晨曾驶过附近的商船运载的蔗糖临时替换……没想到这些罗德斯群岛盖章认证的鲁恩产品实际上竟然出自因蒂斯殖民地。这是我的失误。”
那张花粉构成的面具沉吟片刻，幽幽说道：
“不必责备自己。国王的反对者没有掌握任何实质性证据，这多亏了你应对及时。既然奥斯顿总督决定不顾脸面，以走私的罪名起诉我们的船长，你要让他继续严守秘密。但是除非别无选择，不能冒用暴毙之类的做法，那会暴露我们的参与。”
“遵从您的意志。”
她随后话锋一转：“我们的商船运输队和持有北大陆各国签发的贸易许可，多年来信誉良好，在各岛屿的海军基地也结交众多，没有理由被紧急抽查当作目标。你们事后有没有调查到，船上有什么人曾言行可疑，也许出卖了我们，或是无意间的言行引来了不该有的关注？”
“尊敬的殿下，出事之后，我立刻组织J先生、D女士对我们的船工还有他们接触过的人员进行排查。在总共一百七十三人中，两人确认死亡，五人下落不明，还有一人，我认为他的嫌疑最大，因为他已经进入那些官方异教徒的通缉名单。”
“‘他’？”
那有着粉末质感的模糊声音似乎陷入疑惑，布提斯把头埋得更深：“‘教唆者’特里斯，男性，有人曾看到他在圣约翰群岛的海盗天堂和‘疾病少女’特雷茜交谈。船队出发前特里斯在海港主动找上我们的随船医生交谈，并通过灵知会的安排秘密离开我们监控的区域，到拜亚姆改乘‘苜蓿号’返回北大陆。他在那艘船上制造了一场符合身份的血案，之后最后一次被人目击的地点是鲁恩王国的廷根。殿下，是否要从各地召集人手到阿霍瓦郡搜捕特里斯？”
“……不，我想他不会在那里停留太久。我会让Z先生留意他的动向，再找人监视特雷茜的行迹。你负责盯紧奥拉维总督，关注他和海军部调查委员会之间的所有通信内容。如果他们得到了任何可能牵扯到我们的生意的确切线索，你要尽快让我知道。”
“是。”
布提斯简短而坚定地回应。花粉构成的人面则轻笑了一声，对他承诺道：“等这件事顺利解决后，你会得到应得的奖赏。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把这次机会保留到筹备‘漫游者’的晋升仪式时再使用……”
“筹备晋升‘漫游者‘……”
褐色卷发、身穿法袍的布提斯将这句话喃喃重复了两遍，眼中迸发出一阵剧烈的狂喜：“赞美你，炽天使殿下！赞美主！”
悬停半空中源源不断吸收鲜血的花粉此时失去了浓郁的芳香气息，血色凝固，颓然落回祭坛，只有最后一句话音萦绕在阴影翻滚的四处：“方舟的大门已向主的羔羊敞开，只需记得谨慎选择航线，你们让风暴异教徒追踪得太久了……”
就在此时，“倾听者”前一秒还在皮开肉绽的手臂血肉蠕动，失血泛白的皮肤迅速聚拢形成一道形似蚯蚓的狰狞伤疤，随后扭动着被埋入完好的皮肤之下。这名极光会成员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清自己所在的环境后，他猛地抓住布提斯的肩膀，嘴唇颤抖嘶哑地喊出两几个字：“天使！我看到了……
“圣者阁下，那就是主的国度吗？”
布提斯目光幽深，他的脸上已经丝毫不见刚才的失态，声音平淡回答：“那是你将要去的方舟，是只有虔诚者才能抵达的物质世界尽头之乐园。”
“创造一切的主……”
“倾听者”的身体摇晃两下，抬起没有受过伤的手臂紧紧攥住胸前垂落的黑色倒立十字吊坠。布提斯指着一派狼藉的祭坛吩咐道：“收拾好这里，再去把甲板上的异教徒捆起来，他们还能派上用场。十分钟后，我会带这艘船进入另一片海域，甩掉后面的代罚者。”
“是，圣者阁下！”
仍沉浸在灵魂离窍的那种喜悦里，“倾听者”甚至忘了询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被代罚者追踪的。他也忘记了曾经萦绕脑海的想要查看那浮空的“乐园”地基之下是何种情景的念头。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杰克刚刚透过门缝窥到了父亲的血浸透了覆盖祭坛的暗红绸布那一幕，也不知道被雇来操纵桨帆船到此的海盗们最终宿命将是成为方舟的养料。他露出了陶醉的神色，半跪下来，从地板开始舔食那些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液。
……
在浓雾中，几海里的距离如同间隔数个地平线一般遥远。
阿尔杰·威尔逊站在甲板前端，凝视着海天交界的尽头，眉头紧锁。
就在起雾前，那一线海面上还能遥遥看见“倾听者”所乘的古老海盗船模糊成一个小黑点的远影，可是刚刚，他甚至眼也没眨一下，那艘船却凭空蒸发一般，径直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幽蓝复仇者”号为数不多的几名船员似乎也感受到气氛的冷凝，惴惴不安地环绕在他身边。阿尔杰按了按额心，稍作思索之后，做出了决定。
“加速向前，先不考虑隐蔽的问题，也许他们只是趁雾气遮掩提速离开了我们的视野，或是换了更不容易被发现的帆。”
“再过三天……不，到下周二以后如果还是找不到那艘船的踪迹，我们就结束任务，提前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