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日，这天是星期一。
恢弘伫立的石柱之间，造型古朴有着斑驳痕迹的青铜长桌上首，被灰雾环绕的“愚者”维持着泰然而神秘的气场，丝毫看不出在表象下的克莱恩一边准备记下“倒吊人”讲述的隐秘组织情报，与自身所掌握的信息对照，一边被成员“正义”轻易拿出一千金镑购买隐秘组织传闻的财力深深震撼着。
阿尔杰同样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讲道：
“既然我们刚刚提到了‘堕落造物主’，就从信仰这位存在的相关势力开始吧。近二三百年出现的隐秘组织中，最出名的就是极光会，而除此之外还有分别在因蒂斯与弗萨克沿海地区活跃的铁血十字会、圣殿兄弟会。这两个组织据说掌握着‘猎人’途径，最主要的不同是，只有兄弟会成员把堕落造物主的圣所称做‘圣殿’。
“而堕落造物主的信徒一旦踏上寻找圣所的旅途，往往会把一百多年前大海盗‘末日女王’的主舰斯普特尼克号视作指引。他们相信那艘船至今仍在苏尼亚海的某处游荡，称它为‘跨越生存之海的方舟’，甚至向它祈求庇护。”
听到一个曾在家庭教师的授课中被拿来讨论过的舰名，奥黛丽微微皱眉：
“那不是罗塞尔时期有名的私掠船吗？还有史学家认为‘斯普特尼克’这个名字就是他亲自取的。和一国皇帝有所关联的船队怎么会是邪神信徒？”
“自从虚构的传记体小说从因蒂斯开始在北大陆流行以后，关于罗塞尔大帝的各种传闻就越传越多，难以考证，私掠船的说法也是如此。不过，就我所知，在罗塞尔执政的共和国时期，那艘船已经登上了各国海军悬赏名单。”
阿尔杰笑了一声，见“愚者”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对他的发言没有纠正也没有补充，便继续说道：
“根据一些目击者笔录，在那个蒸汽轮船尚未广泛普及的年代，斯普特尼克号的规模远远超过同类海盗的桨帆船，十分接近现代战船的雏型。哪怕是如今号称五海之王的纳斯特·所罗门，曾经也只能对末日女王的主舰低头。一百多年前的五大海域内，所有人都知道斯普特尼克号面前只有单向的道路，不允许有船只逆行，是绝对的‘海上单行线’……”
猜你喜欢：‘一方通行’……努力保持着形象的克莱恩忍不住对自己吐槽。
起初他更认可“正义”的观点，并觉得这些巧合的命名都跟罗塞尔大帝到处玩梗有关，但随着“倒吊人”的讲述，他只能越发倒向另一种可能性，斯普特尼克、单行线、末日方舟……又要圣殿又要兄弟会到底什么成分，要素实在是太多了！
在这个离奇又危险的世界里，可能存在除了罗塞尔和他之外的其他穿越者并不叫人意外，只是他能接触到的罗塞尔日记还不够多，无法通过“前辈”的记录印证猜测，而作为刚刚转正的值夜者成员，他的贡献也不足以翻阅圣堂卷宗，从中寻找一百多年前通缉令里一位疑似穿越者的信息。
就在他陷入思索的时候，阿尔杰已经回答完了奥黛丽又提出的疑惑，随后换上更轻松的口吻：
“我通过一些途径得知，风暴教会当年针对末日女王单独追加了一份悬赏，至今也没有失效。光是这笔悬赏兑换成金币的价值，就超过了北大陆诸国给她的悬赏总额的总和……”
克莱恩下意识支起耳朵，思路中断，很快便听见奥黛丽充满好奇地追问：“有多少？”
“两百万镑。”
两百万……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在青铜长桌边中反复回荡。浓郁的灰雾很好地掩盖了克莱恩的表情，没有让两位创始成员看出贫穷“愚者”皮下的失态。
……
贝克兰德，东区。
用黑纱与罗塞尔大帝发明的“口罩”遮住面孔的雪曼穿过一排排洗后晾晒的衣物，晾衣绳上的床单仿佛古代船只的风帆，时不时起伏鼓荡，使她脚步轻盈的身影若隐若现。
这条街上的房屋都是前有门廊、后有公共庭院的独栋建筑，在二十多年前，这里还算舒适宜居的地段，居住着劳工阶级中经济状况较好的人群。然而她眼前几户人家的后院已经被廉价搭建的简陋棚屋占据，这些违反《贝克兰德建筑法》的小屋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被出租给那些只负担得起床位的穷人。
同等大小的房间可以被租给一个家庭或是多个家庭，相比之下，后者所缴的租金更多。在这个过程中，整个地区能收到的租金增加了，居住质量却在下降，那些不肯搬家去偏远郊区的租客们不得不将自己的生存空间分租出去，才能勉强跟上租金调涨的速度。浑浊而浓密的空气挤压着房屋内外，存在于人们印象中的“贫民东区”就像一阵大风刮来的新型病毒，已经朝着城市边缘的所有街道扩散。
雪曼刚刚去拜访的达克霍姆和他的家人就居住在这条街上。此人是东区一个消息灵通的□□头目，在房东施加压力提高租金后，也是他最早在自家后院里搭起棚子，租给他手下的乞讨者和小偷，再从他们分得的工钱中额外抽成。
因为已经服用“女巫”魔药，变成女性，为了自身的安全，她也不能再去找以前的熟人打听。而达克霍姆一直跟休有来往，她扮演“教唆者”时就刻意避开和他打交道，眼下找他正为合适。
雪曼双眼好似放空盯着无尽的浓雾出神，身体却本能地往左绕了几步，避开原本横在靴子前的一具残破猫尸。
“真烂……这是把内脏都掏出来取走了……”她在覆面的黑纱下皱眉。以她“刺客”的职业素养看来，这种血腥手法属于没必要的残忍，简直可以归入献祭的领域。
她将遇到的这一状况归咎于街上小孩驱赶她的仪式。头戴黑纱帷帽、穿一套带斗篷的女式骑装的雪曼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曾是东区居民的影子。他们把她当作闯入自己地盘的外来者，用排斥的眼神一路怒视。雪曼很快就把这小小的插曲抛在脑后走到约定马车等待她的地点，除掉帽子和口罩。
“你的朋友情况如何？”
放下窗帘的昏暗车厢里，换了一身淡紫夏装的海伦放下报纸，露出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微笑。
雪曼瞬间摸上兵器的手缓缓放松下来，当车轮开始转动，她舒了口气，回答：
“好像有点麻烦……老师，你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海伦微微摇头，一副不想多谈的表情，于是雪曼继续说道：
“达克霍姆的人打听到休被关在北区的临时监牢，很可能按照伤害罪被重判。
“根据他的情报，休是为了帮一位借贷者调解纠纷，才会下手过重。而那位放债人……我曾在‘教唆者’的时期有过接触。所以，这件事恐怕和我也有点关系。”
得知全部的来龙去脉时，雪曼就意识到佛尔思决定放弃死线不一定是听信了她的教唆，更有可能是为了集中精力帮休脱罪。但她已经在老师面前把佛尔思的拖稿亲口描述成了自己的责任，因此哪怕是一场误会，她也必须尽快解决。
“为什么会重判？你的朋友给人出头时有贪图财物，或是冒充他人？”
“不，休是个品德出众的‘仲裁人’，她绝不会做出那些事情。我猜测是对方伤势较重，使得检察官认为其行为对社会构成重大威胁……”
“按照‘无故施暴’的先例，只要交得出罚金，量刑不会比被控露宿街头的数日苦役更重，这就是我们国家的法律。当然，前提是那位休小姐能找到一位业务过关的律师，如果你需要，可以让公司的人帮忙安排。”马车驶出工厂林立的东区，海伦略带讥诮的语调渐渐恢复了柔和，“你去拜访人家的时候，没有被认出来吧？”
“没有，我本来就只在很久前见过他一次，说不上多熟，更何况普通人哪里想得到世界上还有‘女巫’这样神奇的魔药，就算我保持这个样子走到以前的邻居们面前，他们也绝对猜不到我就是那时候的谢尔曼……”
雪曼掩饰着心中的雀跃，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变得轮廓柔和的面颊——在达克霍姆的屋子里，她一边对那些落在身体上的垂涎目光心生厌恶，一边难免对自己的选择更加满意，更加确信自己为了得到这份魔药所做的一切都无比值得。
“那会给你带来风险，并且增加一些没有收入的劳动，譬如灭口。”
在女巫笑面轻僵的反应里，海伦话锋一转，慢悠悠说道：
“如果你实在太想在见过’谢尔曼‘、又不太熟悉的人眼前证明自己，体验变化的不同阶段，我这里有一个更安全的提议。
“明天下午，格莱林特子爵要在府邸内举办音乐沙龙，邀请了不少文学圈子里的名人，以及一位你过去就认识的有趣的朋友。而撒拉弗出版公司品味出众的高级经理，雪曼·米狄亚小姐，也在受邀之列。新的身份文件和银行账户已经放在你的房间里，下午茶后，艾琳会接你去菲利普百货商店，挑选参加沙龙的服装。”
雪曼本来还想追问她话里那位“有趣的朋友”是谁，但随即想到，有了这个新身份，她就可以通过公司的渠道，委托她的新“同事”们帮忙在明天把佛尔思介绍给那些贵族读者，从而迂回地影响休·迪尔查的案子，避免自己出面。和达克霍姆不同，“仲裁人”休很可能知道一些“女巫”魔药的特殊，在休和佛尔思面前，她依然需要隐藏自己，不能被认出。
在封闭了灵性之墙的车厢内，雪曼往前倾了倾身体，终于抓住机会说出了从昨天服用魔药之后就一直令她困扰的那件事：
“这次我晋升时，听见了一段前两次都没有的呓语。”
“除了‘背叛者’诅咒和‘回归原初’之外的新内容？”
在魔女教派内部，从序列8至序列7的提升是至关重要的阶段，直接决定了她们将来是否有资格靠近原初魔女。雪曼晋升时，乌洛琉斯的出现干扰了她所受到的影响，而她因此会听到一些奇怪的片段也不让人意外。
雪曼点点头，用很小的声音描述道：“和之前的呓语不是同一个声音，用的语言和赫密斯语不大相同，大意好像是‘万物皆虚，万事皆允’，这听起来有点像‘窥秘人’箴言。老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和魔女途径的扮演守则有关系吗？”
她真正想问的是，梦呓般重复着这句话的那个声音莫非就是之前的呓语中被原初魔女诅咒的对象，那个“背叛者”，她在晋升时听到的两种声音是不是代表着本途径相互敌对的高序列存在——然而海伦突然抬起双手，把脸埋进掌心，随后发出一声叹息。
本体已经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了。
她这个“小号”，并不是偷盗者途径那种可以产生独立意识的单独存在，而是完完整整地通过仪式和媒介，以本身的精神远程遥控这具身体。
但不妨碍她在某些时刻，拒绝承认自己和本体之间的关联。
——就比如，本体居然在沉睡时放任这种中二病呓语变成全频道广播，听到雪曼的描述，海伦感觉自己久违地尴尬症发作了。
很难解释这台词跟魔女守则相不相关，毕竟cos刺客信条怎么就不算扮演“刺客”了呢。海伦斟酌着回答：“那是隐秘组织‘圣殿兄弟会’的格言。”
“我在非凡者聚会上听说过这个名字……最初是弗萨克极端主义者组成的自由雇佣兵团，但渐渐演变为非官方非凡者的地下工会。他们也掌握了‘刺客’途径？信奉的又是哪位隐秘存在？”
“看来，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想。”
刺绣窗帘下方悬挂的泪滴形状人造钻石随着车身的行进不停摆动，时不时映出一片短暂而阴郁的碎光，点缀着昏暗的车厢。雪曼沉默片刻，她搭在膝上的十指渐渐绞在一起，有些紧张地猜测道：“是不是魔女教派里面曾经有高层的强者背叛了‘原初魔女’，之后发展自己的势力创立兄弟会，与魔女教派对抗？”
“顺序反了。兄弟会在成立之初，曾经是一个隶属于魔女教派的下级情报组织。不过，最早那一批服从魔女教派的非凡者，没多久被她们的高层杀光了。”
“杀光了……”
雪曼低低吸了口凉气，她想到自己每次晋升时被灌输的向“原初”祈求的仪式，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那些人里面有不少受到挑唆，在信仰上由原初魔女倒向了真实造物主。而在那个年代，魔女教派和极光会还没有接受鲁恩王室的邀请变成合作关系，为了避免在北大陆的部署遭到另一位邪神破坏或者吞并，卡特琳娜·佩莱干脆果断地选择斩草除根……海伦捋了捋颊边一缕垂落的发丝，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怎么知道？”
“亲爱的雪曼，大部分‘刺客’为了获得高序列魔药的配方，最终都会投靠魔女教派和圣殿兄弟会二者之一。提前了解太多内情，对你并没有好处。”
“我，我还没有考虑到那么长远……”已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女性身体，她暂时还没有特别强烈的晋升愿望，便出于好奇问道：“老师，你是兄弟会的非凡者吗？”
“……不，”
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之后，她看见海伦嘴角勾起一个略带暗示的笑容：“我不属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