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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修)(1 / 1)

处理完堆积半个月的工作与信件,窗外夜幕已经悄然降临。月光被城市上方几乎浓不透光的雾气所遮蔽,只有些许绯红朦胧地落下。这是无论看了多少年都无法习惯的景色,仿佛跨越时空的废弃遗迹中四处亮起示警的红色霓虹,甚至有种噩梦不醒般的氛围。

换小号活动的这十几年里,她的足迹遍布南北大陆,从隐藏在村庄的废墟中躲避殖民者、并将古拜朗帝国习俗延续至今的流浪部落,到弗萨克西海岸,趁夏末时节从长满苔藓的大树下摘野浆果,或是独自乘小船深入海角,漫无目的地跟随一小群喷着水前进的座头鲸游荡。

除了本体仍在沉睡以外,她并不是全然离群索居,也以普通人的身份与人结交,也有偶尔通信的笔友——即便如此,她依然无法打破自己与这个新世界的隔阂。

贝加尔公司的公派四轮马车有着木板夹层的隔音设计,玻璃窗的衔接处也用橡胶密封,将城市与人群的嘈杂声响阻拦在外。车厢内静静盘旋着命运天使没有温度的呼吸,祂银白色的长发自肩头滑落,犹如一捧纪元前的月辉。而窗外,博览会不久前刚刚落幕,街道上装点的灯艺饰品还没有来得及拆下。按照鲁恩王旗色排列的精巧灯盏掩映榉木树冠之间,偶尔有灯光钻入车厢内,却无法给祂染上半分色彩。

上车后始终闭目静坐的乌洛琉斯突然睁开眼,祂的目光仍然空茫发散,凝视着不知何处的虚空,突然开口:

“我听到了陌生的祈祷。”

海伦感兴趣地坐直身体:

“是新的信徒,还是威尔·昂赛汀的障眼法’?”

祂没有用言语回答,而是稍微低头,向她俯下身来。或许正是预见了命运中必有这样的一刻,祂上车后才没有选择对面的座位,而是直接坐在了身边。

来自这位天使之王的灵性自轮廓深处溢出,毫无阻碍地挤入这具容器,向她的灵体深处渗透。她感觉自己像闭上眼拥抱一池流动的水银,冰冷而美丽的触感将躯体淹没。

属于造物主信徒的连成一片的祈祷之光也出现在她的意识深处,海伦抬起无形的手指碰了碰正在闪烁的那一枚光点,来自陌生祈祷者的画面徐徐展开——

那是一间布置得很普通的起居室,时间已入夜却没有点灯,只有一支黯淡的蜡烛孤零零发着光。十几个年轻女孩围在烛光四周,为首的女孩有一头红色长发,手捧银镜,紧张又充满期待地反复背诵道:

“徘徊不去的英灵,

真实造物主的眷属,

凝视命运的眼睛……”

虽然不太流畅,但以赫密斯语念出的尊名还是精准地指向对应者,传入灵界,在没有开窗的房间里蓦地掀起一阵气流。女孩显然也觉察出自己的咒语起了作用,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声音不再含有迟疑:

“魔镜魔镜告诉我,尤妮娜心目中的绅士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哈哈哈哈哈!!!”

祈祷者甚至很专业地把问题重复了三遍,海伦已经笑得东倒西歪。灵性的链接随之断开,祈祷光点重归沉寂,没有继续展现其中一位少女暂时离席,走向起居室外一位黑发棕眼的年轻绅士的场景。乌洛琉斯惯于注视命运的瞳孔转向现实,祂伸出手,在她跌下坐垫前拦了一下。

“这是不是第一次有人问你…哈哈哈问你恋爱运势,倒也能算入命运的范畴,是个不错的思路。考虑给信徒增加一项祈祷业务吗?”

“……”

见祂目光专注没有回答,好像真的在考虑,她连忙轻咳一声打断:“我是开玩笑的。”

“……”

“噗……人家都特意问了……所以什么时候会出现?”

“……”

冰凉的鼻息拂过头顶,祂的手臂弯起,像柔软的蛇躯那样缠绕,形成了拥抱的姿势。亲近的动作使她想起百年前在神弃之地的圣所,十字架上的造物主撑开一片黑丝绒般的阴影,将重启后的水银之蛇与她揽入其中。年幼的天使搂着她的脖颈安眠,她在堕落的领域里舒展背后那几对尚未习惯的羽翼,手腕上悬着一串逆十字念珠。

海伦终于察觉了哪里不对——换小号的这十几年里,来自遥远屏障后的呓语始终在耳边低低回荡,但短暂的切号尝试之后,熟悉的噪音居然变得难以捕捉。就像熟悉了城市嘈杂的人突然来到静谧的山林,整个世界都在适应声音的空缺。

乌洛琉斯却在这个时候开口,打断了思绪:“我追踪威尔·昂赛汀来到附近。”

“在贝克兰德?这下找起来可麻烦了。”

“祂会选择重启……”

飘渺的嗓音悠悠落地,没有后文,海伦只好带着几分茫然的神色追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会离开,去寻找唯一性的下落。”

“重启不是你们水银之蛇最虚弱的时候吗?不再试试趁这个机会抓紧搜索这片区域?”

直到马车在沉默中驶入一片缺乏照明的路段,祂才用没有起伏的平淡声音回答:

“命运已经给出了指引。”

“对手也是命运的观测者,也许这恰恰是祂想要误导你得到的结果?”

“……”

“假设重启是为了掩盖本身的轨迹,说明祂此时处于下风,不得已选择这条道路。而在这般情形下,祂也依然能得到一样好处,那就是借由新生再次体验人类最初的感情,巩固人性,提升将来对抗失控的能力……”

海伦没有见过那位生命学派的议长,乌洛琉斯更不可能描述双方每一次照面的始末,于是只能凭直觉胡乱猜测:“这样一来祂需要的就不会是逼人疯狂的受苦,而是被爱,来自双亲的无条件爱护,也为搜寻圈定了一个范围。不能选备受关注的上层阶级,也排除没有余力谈论爱的东区。贝克兰德的中产阶级中,要找那些家庭成员简单、无子、工作数年经济状况稳定的……也许可以从产科医院入手,看看有哪些符合标准的夫妇近期曾来检查。”

“……”

命运天使用祂柔和淡漠的双眼静静回望,并时不时轻轻眨眼以表示在听。但从祂空灵茫然的沉默里,她还是领悟了祂唯一领会的解读:命运给出了指引。

“蛇啊,下次你要重启的时候,记得提醒我多找几本益智读物用来胎教……”

马车停在希尔斯顿区西边尽头的一栋带门廊与后花园的小楼前。海伦独自走向玄关,车夫脱帽行礼,准备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好像不曾发觉车上还载过第二位乘客。

前来迎接的女主人有着秀丽的脸庞和文雅的气质,墨色的头发飘逸光滑。她是木材商人的女儿,父亲在贝加尔公司的资助下生意已颇具规模,而她则担任极光会的下线,父女俩都是真实造物主的信徒。

艾琳引着她穿过空屋和后院,再从紧贴篱墙而建的暗门进入隔壁地界。威廉姆斯街29号尽头的是栋无人居住的灰砖建筑,但地板与家具表面定期有仆人清理,并未积灰。

位于二楼的客卧起居室与一间窗户封闭的窄屋,正中央的膝垫面朝一台铺着朴素白布的方桌摆放。蜡烛、念珠、链式香炉、银镜、精油与香膏准备充足,但却没有圣徽和经文的踪影。鲁恩王国做为多信仰共存的国家,不少中上层家庭在规划在家中接待客人时,都会设计这样一个中立性质的小房间,以避免冒犯对方的信仰。

而这个房间,近来被当成极光会集会的入口之一来使用。

尽管这次造访十分突然,艾琳却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好奇。她留在祷告室的门外,以右手在胸口、额前、双肩依次划出倒立十字的形状,用信徒之间的礼节致意道:

“愿主保佑你。”

“主的意志与你我同在。你只需等待五分钟即可。”

绯红的月纱从头顶扁平的窄窗淌入室内,在仅剩自己一人的狭窄房间里,灰尘静谧地悬浮。海伦轻搓手指以灵性点燃蜡烛,端起烛台来到墙上悬挂的古朴银镜前,昏暗朦胧的镜面中,黑发女人的影像淡去,渐渐浮现了一条无尽深邃的黑色通道——

当五分钟过去,艾琳重新推门而入时,屋内已经空无一人。

……

贝克兰德西区,一栋房屋的地下室。

不知从何处响起的滴水声断断续续,在面积不小的石质结构内,只有唯一一盏油灯散发出微弱不定的浅光。时值夏日,地窖却越来越寒冷,仿佛能听到冰霜爬上墙角蔓延的细微响动。

完全沉入阴影中的“幽暗圣者”回头看向灯火,斑驳的玻璃灯罩上已然沁出一道道诡异蠕动的裂纹,犹如黑色蛛丝被无形的风吹拂。随即,他的鼻尖触碰到一阵湿润的芬芳感受,并非某种独特而分明的香味,更像是出浴后发丝间残留的氤氲水雾,迅速勾勒起一段亲密温暖的印象。

空气中发散的寒意与皮肤表面泛起的滚烫交织,“幽暗圣者”克斯玛顺从环境的变化,让自身从阴影中析出,面向滚动翻腾的薄雾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

他的五官无论是单看还是组合起来都十分出色,然而即便挥去非凡能力的遮蔽,眉宇间也依然笼着一层沉暗之色,看上去有种垂头丧气的俊朗。

克斯玛望着漆黑蛛丝在半空中彼此缠绕着构成女性身姿的方向,努力抿起嘴角试图做出笑容,然而最终浮现在脸上的,却是一抹违背了本意的黯然苦笑:

“炽天使殿下。”

做为极光会在鲁恩王国的负责人,他很清楚眼前这位“海伦·萨拉斐”的真正身份并非对神使们所说的炽天使眷者,而是直接源自于祂的一道分灵。在克斯玛踏上非凡之路的年代,远在极光会总部的炽天使本体已经进入休眠,因此他即使成为圣者,也不曾亲眼目睹圣典中誉为“神之美”的真身。不过,当这一缕分灵穿过镜中通道时,少许灵性溢入现实,直接影响到了他的感官功能,已经让他充分领悟高位魔女的蛊惑魅力。

光辉从她身上辐射出来,赋予阴影以颜色,使她肌肤愈瓷白,嘴唇愈鲜艳,暗红长发犹如流动的血浆。海伦转过身面向地窖中黑暗最深的一角,直到被浓稠阴影包围的真实造物主神像也覆上一层淡淡的明光,她将手腕上的念珠解下来,握在手里,对克斯玛微微一笑:

“不用把我当成本体。”

“负责北方诸郡的Z先生前不久来信称,阿霍瓦郡发生了一件大事,却无法落笔书写。”

“是,那与主降临现实的计划有关。”

“既然如此重大,为什么我的本体没有提前听到汇报?”

她的语气仍然很温和,淡色的眼睛里转过一丝不带谴责意味的疑惑。克斯玛将视线垂向神像之前的地面,轮廓中的阴郁气质更显重了几分:

“我在准备汇报的时候,收到了乌洛琉斯殿下的指示。”

命运途径的特点使祂的指令最为优先,这是极光会高层之间的共识。

海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追问是仅隐瞒她一个,还是另有范围:“那么,请你说说看,Z先生他们如何绕开七神的封印,为主找到了回归现实的方法?”

“我们在廷根市的成员遇到了一名很有潜力的年轻人,决定发展他加入组织,于是透露了降临仪式做为考查……

“兰尔乌斯找到了合适的祭品,和一个愿意帮忙催眠的‘心理医生’,完成了祈求仪式……

“不久后,神圣的子嗣将在现实世界诞生,为主敞开大门……”

随着他的讲述,海伦转动念珠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这熟悉的即将开始无偿加班的预感让她想起二百年前极光会刚刚组建不久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为了阻拦不断出现的“炸了某某行宫以彰示主的荣光”、“刺杀某某使臣来宣扬主的威能”诸如此类的提案,她根本数不清自己掉了多少头发。

“我们在廷根的部署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做海纳斯·凡森特的人?”

“就是这位凡森特先生经手过第四纪元安提戈努斯家族成员的笔记本,并从中破解出‘占卜家’途经的低序列魔药配方,为此受到了奖赏。”

“他的一位不是非凡者的女学徒偷看了他的咒文,还在一场多人聚会上用赫密斯文念诵了命运天使的尊名,”这些都是通过乌洛琉斯的视角聆听那名少女的“祈求”时,所建立起的灵性链接泄露给她的信息,海伦闭了闭眼,平静说道:“在天亮之前让这场意外结束……。”

克斯玛轻点四下,做出倒立十字的祈祷手势,毫无疑议地回答:“海纳斯·凡森特将在主慈悲的国度安眠。”

说着,他让自身的影子融入角落里更深处的阴影,暂时离开地窖,去履行这一任务。

“一切为了主。”

轻微颔首之后,她便不再谈论这位信徒,转而问起:“根据你的说法,廷根的仪式非常成功。”

“神圣之子已在母体内孕育。”

“在身为普通人类的母体之内,”她以强调的重音复述,“被选中的那个女孩,那个祭品——她如何能够承受神明力量的融入,哪怕只是虚幻的投影?”

然而,克斯玛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她话里暗示,反而带着理所当然的信心答道:

“此话由我来说虽是僭越,但这不是恰好表明,主的权能正在渗透现实,足能以灵活的方式回应信徒的祈求?”

说话间,他脸上的肌肉微妙地抽动起来,仿佛每一寸筋节都分别拥有了不同的意志,想要挣脱骨骼的束缚。克斯玛双手交握,表情似痛苦似喜悦,口中反复念诵赞词。

海伦静默了一瞬,随即不再试图解释自己的困惑之处,而是说道:“完成仪式的那个兰尔乌斯,把他带来贝克兰德,如果事情顺利发展,他还能派得上别的用场。”

“是,炽……女士。”

“现在,让我们一同祈祷吧。”

阴影就在呼吸的空气中丝丝缕缕地盘旋,谈话告一段落,两人来到真实造物主的神像面前,如同苦修士一般直接跪立在石砖地面上。贝克兰德的午夜降临,于嘴唇之间翕动的低沉声音,渐渐微弱,似乎悼词里所蕴含的精神已经升入无法触及的虚空,汇入了遥远的云与海边际处众多信徒们的齐声唱颂:

“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一切荣耀、尊贵、权柄都归于你;

因为你创造了万物,万物因你的旨意而被创造,

因为你曾被杀,而后复活,你的受难也是我们的受难,

因为你为各族、各方、各民、各国的子民流血,

地上的万族都因你哀哭。

你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

赞美你……”

——坚实的岩石与土壤之外,穿过数十米、数百米错综复杂的地下宫室,尘封的古代遗迹内有如死水般沉寂。

高耸的黑背座椅酷似墓碑,其上似乎禁锢着一具早已化灰的骸骨。一道穿着染血黑铠的半透明人影突然坐立起来,行动间甲片碰撞的铿锵声清晰可闻,却没有掀乱半片浮动的灰尘。

这恶灵有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眉心有一道血色的旌旗印迹,脸颊两边却生着腐烂见骨的淤瘢。

“他”被盔甲覆盖的手指攥住乌玉镶嵌的的扶手,转动头颅紧紧盯着某个虚点,视线仿佛能穿过坚固的土石结构,直接看见供奉真实造物主神像的地下室内。

“他”微微侧了侧耳,做出倾听的姿势,随后以嘶哑的声音叹息道:

“我听到了声音。是信徒在向主祈祷。”

恶灵左侧的脸颊上,一道凝固的疤痕再度撕裂,形成一张开合着反驳的嘴:

“不对,你出幻觉了。那分明是我的血脉,我的后裔,我能感觉到那索伦家族的血液就在附近沸腾。”

紧接着,不等恶灵说什么回击,右脸颊的嘴巴也不甘落后地撕开,“他”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感知到什么,而是冷冷讽刺:

“你们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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