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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裴回风月(中)(1 / 1)

展怀信和叶江离当年在青龙会时不仅仅是朋友,还是一对合拍的搭档。

所谓搭档,便是你杀人来我放风,你收情报我割人头。他们两人的组合当年配合得相当好,实力在青龙会内部也算排得上号,可谓一时风光无限。

直到后来展怀信接了个刺杀任务,要他去杀真武掌门张梦白。

当年的真武可还不是八荒之一,那时的它才创派没几年,门庭冷落弟子二三,连掌门张梦白都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年道士。

展怀信那时还年轻,十几岁的少年郎,仗着艺高人胆大,接了任务也不跟同僚打声招呼,怀里揣着两把匕首径直就去了。

那时候真武山上没多少建筑,就几处茅屋组成的道观,通俗点来说就是四面漏风,非常难隐藏。他在山上埋伏了一个月。

头十天连个人影都没,只见山间的野兔和在头上蹦哒的山雀。中间十天见提着个木桶打水的道童,看着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直到第三十天的夜里,看到了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道袍,出来观星的张梦白。

是时候了!他这样对自己说。手悄然握上了匕首柄,打算暗中绕到张梦白的身后,来个一击必杀。

当然……没成功。

张梦白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忽然转过身来,看向他藏身之处,目光如炬。“无量天尊,贫道观中家徒四壁,不想累阁下屡屡光临,实在惭愧。”

这话里竟是把他当做了偷鸡摸狗的小贼!

展怀信到底年轻,少年人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住这种气。他心知行踪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跳出来,手持匕首直直攻过来。

张梦白随手折了树枝对敌,只攻不守,竟是水泼不入,刀剑不侵,不躲不闪便将他的攻势尽数化解得干净。

这一架越打到最后,展怀信越是心惊。

你可见过真武山上飘渺的云海,或是浩瀚的星空?人,怎能与自然之力抗衡?

几十招之后,他把匕首往地上一扔,梗着脖子,“此番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也就是看张梦白是个和善道人才跟他说这么多。若换平时,青龙会的杀手一旦失手唯有自裁,也绝不能落入敌手供出组织。

其实这也不能怪谁,只能怪他一时托大。

可张梦白却并未杀他。

他摇了摇头:“老道一生杀过鸡,杀过兔子,却从未杀过人。”

展怀信张了张口,不知为何道了一句,“可有时若不杀人,人便会杀你。”

在那之后,展怀信就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往真武跑。

他的搭档叶江离有阵子刚做完一单,听说了这事有空就跑来跟他谈谈心,嘴里叼了根草,就蹲在屋檐上跟他聊天,“我说,你小子到底行不行啊?要不要我帮忙?”

说着,叶江离将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个割喉的手势,眼底寒光大盛。

“别!”展怀信心头一惊,下意识脱口而出,紧接着马上就是赶人,“谁说我不行的?!去去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补充道,“还有,你没事给我离真武远点,听到没?”

这小子向来心高气傲。认识那么多年了,叶江离倒是不疑有他:“成,这可是你说的……不过有事记得找我啊。”最后他还是不放心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展怀信虽傲也不是不识情理的人,对方这份情他还是领了。他想了想又说,“别忘了你武功还不如我呢,你能帮我什么?”

叶江离:“……”

啧,手痒想打人。

过了几天展怀信还真主动来找他了。

这次他拿着张梦白的一张悬赏令,在烛光下反反复复地看,忽然开口,“我看真武山上就是一群道士,他们能犯了什么事?”

“你懂什么,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叶江离随口回答,“上头说了,真武跟后晋皇室牵扯不清,张梦白的亲弟弟是石敬塘的儿子……跟前朝余孽扯在一起的能是什么正经好人?”

青龙会代代相传,白玉京是李唐后人的事情是机密,上头的高层都未必知道,底下的人自然更是不会清楚。但如今龙椅上坐的乃是宋朝皇室,这一点总是毋庸置疑的。

“我说,你千万可别乱心软啊。”最后一句他近乎警告地看着他。

展怀信沉默了好久。

他想起那个在真武见过的名叫张一云的道人,对方还曾给他递过一碗水。

一云子当过和尚,又当道士,在山上清修多年,遵循五戒,莫说杀人,连只鸡都未必杀过。这样的人,能算什么恶人呢?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不幸有个前朝皇帝的爹吗?他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

展怀信想了许久,仍是想不通,而且越想越不是滋味。许久之后他才涩声道:“难道人的出身,就真的能决定一切吗?”

“我说你今天怎么了?”叶江离皱着眉,看着展怀信有点担心。他伸手把悬赏令欲夺过来,“如果你实在下不了手,就换我吧。”

“不用。”展怀信将那张悬赏令揉成一团,紧紧攒在手心里。过了好久他才抬头,眸中恢复了原有的冷静,“我来。老规矩,你别插手。”

“你行吗?”

“我不行,难道你行?”

那段时间青龙会真是乱。

那一年,顶头的龙头老大白玉京与沈沧海于燕云血战后失踪,二龙首方龙香篡位,底下的几大龙首纷纷出走,各自拉起人马,成立了后来的天下四盟。

上头一乱,底下人就要受苦,朝令夕改都是常事。

像展怀信接到的这个刺杀真武掌门张梦白的任务,便是典型的乱命,没过几个月,待百晓生回来之后,又被上头撤了下来。

叶江离得知了这个消息拉着展怀信去喝酒,“行了,这下你也不必为难了。”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展怀信并未对真武下手,反是护着对方。只是叶江离同展怀信交情好,也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偶尔还帮他遮掩。

“真受不了你,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一点脏活都干不了,心软得要死,你到底是杀手还是书生?”叶江离喝着酒,就随口抱怨了一下。

白玉京不在,青龙会又是一派乱像,叶江离近日来跟着二龙首方龙香,自然没少干什么铲除异己的活,手上也不是特别干净。

这些活计他没跟展怀信说,知道对方有“洁癖”,老弱妇孺都一概不杀,手段还正大光明得很。这要是放在当初白玉京还在时还好说,可眼下方龙香明显不是什么善茬,青龙会的杀手便是上头的一把刀,刺向谁还不是一句话,展怀信这样的性格才叫格格不入。

叶江离不禁有些发愁,连酒也多喝了几口。

“就你这样,以后日子怎么过……喂,倒是说句话啊,你是锯嘴葫芦吗?今天怎么回事,想什么呢?”

展怀信没有喝酒,却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儿,他望着帷幕开口:“我想出家。”

“噗……你说什么?!”叶江离差点没一口酒喷出来,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这还不如不开口。

展怀信想了想,又摇头:“不是,我想去真武当道士。”

“这特么的有什么区别!”

叶江离咬牙切齿,一把拎着他的衣领直晃,厉声道:“我看你是跟真武那群牛鼻子道士混久了,脑子也跟着坏掉了!”

他目露寒光,暗含威胁:“也不想想,青龙会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展怀信唯有沉默。

沉默或许就已经代表了某种选择。

宁愿死,他也不想再留在青龙会,再听从旁人的命令去随意杀人了。

自从青龙会创立以来,还从没有过一个全须全尾退出的先例。

这个庞大的组织以纪律森严而称,展怀信脱出青龙会的行为形同背叛,负责追杀他的人是他的前任搭档叶江离。

他们相识了那么多年,对彼此的武功路数都了然于心,从白天战到黄昏,未分输赢。

待到夕阳下山的时候,展怀信先停了下来,说,“别打了,我跟你回去。”

对方的刀锋在最后关头抵在他喉间,只差一寸三分。展怀信心头却是前所未有地平静,甚至松开手,长剑直直掉地,发出咣当一声响。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好了。”他这样说。

叶江离收起刀。

这次他脸上没了半点往日调侃的笑意,反是冷冷:“走吧。”

展怀信最后还是没死。

当时还是三龙首的百晓生接见了他,两人在荆湖座子轩相谈了一宿,不知谈了些什么。第二日展怀信走出来后,就接下战龙令,成了九十六圣君之一。

他收拾包袱走人时,青龙会那么乱,自然没有人欢送他,最后还是叶江离送了他一程。

“其实走了也好,现在的青龙会也不是以前的青龙会了。大龙首失踪,方龙香上位,到处一派乱像,我看其他几位龙首多有不满,早晚要生乱的。”

叶江离拿着树枝隔一会儿就戳了戳篝火,“你既搭上了真武,就别回来了。”想到了什么,他皱起眉,摇了摇头,“只可惜,签了这么个生死状,以后怕是难了……”

展怀信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就是不当九十六圣君,他日有事传唤,我也一样会去做。”他认真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江离给他气笑了,“你这人……!”

“以后你什么时候来真武,我请你吃覆盘子烤兔肉。”

“免了,滚吧!看见你小子就心烦。”

叶江离抬起一脚把他踹到草地里,展怀信就地打了个滚,他抹了把脸,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在一旁的叶江离没好气地冷哼,“你就美吧,在真武这破道观当个两袖清风的穷道士有什么好?老子留在青龙会升职加薪,吃香喝辣,等哪天见了面,你都认不出来。”

展怀信问:“你真的不走?”

“走什么走?”

“方龙香并非善类,留在他麾下只怕今后难得清净。”他认真地劝了一句。

“如今这世道,去到哪儿能清净?哪里才是乐土?”叶江离抱着手冷笑,“你去真武出家倒是六根清净了,呵。”

展怀信不得不纠正道:“六根清净的那是和尚不是道士。”

“差不多……你滚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叶江离将一个包袱挑着扔给他,展怀信打开一看里面伤药衣物银两俱全,不像是一时半刻才收拾的。

他喉头滚了滚,抬头望叶江离,却见他别过脸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今后别回青龙会了,这地方不适合你,真武挺好的,以后好好过。”

多年生死交情,岂是有假?也许没有百晓生,叶江离同样会放过展怀信。

展怀信终究还是入了真武门下。

他褪下本来的衣裳,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道袍——据说是一云子和张梦白亲自下山为他定制的衣服,跪在新修好的三清殿内,面对着殿内仅有的一尊三清造像,虔诚又恭敬地拜了三拜。

张梦白点了点头,一云子点了点头,后来的真武首徒龙复兴眼下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便是那日打水的道童,他看着展怀信这么诚恳的样子,也勉强点了点头。

展怀信拜完了三清祖师,又相继拜过师尊、师叔,叩首敬茶,最后看了看底下比他小了几岁矮了半个头的龙复兴,竟也走过去规规矩矩地向他抱拳行了一礼,口称大师兄。

直把龙复兴吓了一跳。

一云子上上下下打量着人模人样的展怀信,不得不说穿上道袍的他比原来一身黑衣的他看起来顺眼多了。

只是还有哪里不对劲……

“你的匕首……”别在鞋边的两把匕首着实违和了些,“不若我再下山一遭帮你做个装匕首的衣袋?就这样放在鞋边怕是会伤到。”

展怀信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两把相伴多年的匕首,他已不准备再用了。既然入了真武,决定不再杀人,那日后无论是带匕首、抑或是用其他武器都是无妨的,不过摆设而已。

这两把匕首或许会成为他压箱底的物件了。

“还是不可放下武艺修习,习武可强身健体,也可防身,还可以教训山贼强盗,于自身修行并无坏处。”一云子师叔教育道。

展怀信思索片刻,顿时肃然:“师叔说的是。”

一云子只好颔首权作应下了他一礼,打了个稽号。

“不用匕首,那用剑吧。”龙复兴摸了摸下巴,他握拳一敲手心,眉飞色舞说,“师尊就是使双剑,咱们真武以后便是用剑的门派了。”

展怀信想起当初张梦白折下两截树枝制住他的那一招,心中不由也燃起几分兴致,只是不免有些迟疑:“我也能学吗?”

“只要想学,哪有不能学?”张梦白颔首,笑容满是鼓励,“不日我便下山寻工匠为你打造一双好剑,教你真武的武功。”

展怀信愣了愣,默然抿唇,恭敬道:“谢师尊,弟子一定勤加练习真武武学。”

此时此刻,展怀信仿佛真正脱离了原来青龙会的日子,走进了全新的人生。

他是真武的人了。

“过去便过去了,真武从此便是你的家,不必如此拘谨,在襄州休养生息未必不是好事。”

“弟子谨遵教诲。”

后来他们才知道,他们错了。

展怀信还是那个展怀信,就算拜入真武门下,也一点没变过。

从前叶江离就说过,展怀信的书生气太重,拿上剑便是一个云游四方的书生侠客,此话一点都不假。

入了真武,展怀信还是喜欢往外跑,三天两头不在山上好好待着,回来时总会带着一堆惊喜或惊吓。要么是行侠仗义,揭了官府悬赏随意挣来的金子,要么是路见不平,暴露了行踪被青龙会追杀的满身伤痕。

在展怀信第五次带着一身伤回来时,张梦白忍无可忍,丢给他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并斩钉截铁地表示这就是他的徒弟了。

展怀信和这孩子大眼瞪小眼。

许久过后,他僵硬着身子,缓缓道:“师尊为何不收?”

张梦白捋了捋胡子,一本正经道:“为师精力不行了,方才算了一卦,天意选中了你,这孩子与你很有缘,想必你定是不会拒绝的。”

“……”

明明就是师尊不想收,加上文秀山和笑道人这俩师弟着实还小,龙复兴近年出去游历一趟后就闭关修炼,自己又天天往外跑。

展怀信在心里腹诽了几句,但他尊师重道,没有说出来,也没有拒绝张梦白的提议。

最后他还是把这孩子带了回去,连带着一个很致命的问题——首先要给这孩子取个名字。

展怀信把新鲜出炉的小徒弟带到了太极道场边坐着,对着山下的云海自顾自地沉思。

他从来没当过别人的师父。

师者如父,这想来跟当爹是一个道理的。

至今还未成亲便有了这么大一个孩子的展怀信便更犯难了。

他真的承担得起这份责任吗?

以前在青龙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杀手本是刀口舔血的活计,除了叶江离,展怀信已经习惯了长久的孤身一人,没有朋友,更没有家人。

但是这在真武是不行的。

真武是一个门派,门派是由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而形成的,谁也不能在集体中脱离开来。

这或许就是师尊让他收徒的原因。展怀信静静地反思着自己,直到孩童柔软的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才骤然回过神,听见对方小声说:“我饿了。”

……好吧,饿了就饿了,小孩子就是很容易饿,何况之前在三清殿时也不知吃没吃点东西,眼下又陪他在太极道场坐了那么久。

展怀信惊觉自己的疏忽,他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包酥饼。

他本不爱吃这个,是山下的摊子今早刚好卖,他急着赶路,顺便买了些打算当早餐填饱肚子,眼下还没碰过。

“这里风大,不要在风地里吃东西。”展怀信想起了很多年前街坊老人的教导,侧过身挡住了吹拂而来的凉风,把小孩子带到了一处避风的地方。

他从壶里倒了些热水,装在杯子里,一点一点掰碎了酥饼投喂给对方。

那孩子也不挑剔,吃得津津有味。

“你爹娘姓什么?家住哪里?”

“我没有爹,也没有娘,是个乞丐。”小孩抹了抹嘴,“算命的道士说,跟他上山,就能顿顿吃饱饭。”

展怀信擦着剑的手一顿。

他望着那孩子许久,像是望着小时候的自己,“我的家……也没有了。”

展怀信发现对方长着一双与自己极为肖像的眼睛,透着几分灵秀。

或许师尊说得对,他们的确有缘。

他鬼使神差地说:“你以后跟着我,便叫……展子期吧。”

那孩子歪了歪头,“展?”

“我姓展,你是我的徒弟,自然要跟着我姓。”展怀信理直气壮。

展子期思考了片刻,觉得是这个道理。山下无父无母的小乞丐被老乞丐捡回去,也会跟着对方姓。姓氏就是根,根扎下来了就有家,以后就不是无根飘萍随波逐流了。

“师父,我以后跟着你,能天天吃饱饭吗?”

展怀信摸了摸展子期的头,握着他的小手教他用松枝在地上写下三个大字。

“展子期,这是你的名字。”

“希望以后你能做你想做的事,不要被身外之物所束缚。”

这句话说了没几天,展怀信就后悔了。

他不该把徒弟交给笑道人带。

虽说性子活泼是活泼了许多,但是一个笑道人漫山遍野地跑已经很头痛了,为什么要来第二个。

有了徒弟之后,展怀信当真行事收敛了许多,仿佛一昔之间变得修身养性了起来,令张梦白十分欣慰。

但是没过几个月,他又出门了一趟。

这次出门前展子期抱着他的大腿,恨不能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撒娇:“师父师父,我也想跟你下山去玩!”

展怀信眉头不动,习以为常地单手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拎下来,顺手掂了掂暗道这皮小子最近好像又重了。

“不行,你留在山上,我下山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展子期眼巴巴地盯着他。

“当然是大人做的事情。”展怀信收拾好东西,拍了拍他的头,“好好练我最近教你的几个大字,要是回来见到你跟着笑道人玩疯了落下功课,我可得好好收拾你了。”

半是玩笑半是叮嘱的话一下子就把展子期镇住了,他吸了吸鼻子,颔首作答。

展怀信有些心软了,不过还是毅然决然独自一人下了山。

等他再大些吧。

展怀信下山,自然是找叶江离的。

这小子私逃青龙会一事,展怀信并非不知道,反而好几次下山为他挡去追杀之人,回真武时的伤便是这样来的。

这次来找他,不过是许久未见,加之展怀信听到了些风声,想当面问问他。

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话题到了展怀信新收的弟子上。

“三四岁大的孩子,现在天天跟着笑道人——我一个师弟,俩孩子满山遍野地跑,爬树钓鱼掏鸟蛋什么的都学,就是不好好学习。”

“让人头疼得很。”展怀信这位新出炉的师父摇摇头,他说这话时带着无奈的笑意,眉间却不经意流露出了一点温柔。

叶江离听了,一拍大腿乐了:“嗨!我说你也别对他太严苛了,小孩子嘛不都这样,要我说当初你在他这个年纪还不如他呢。”

“有吗?”

“当然有!你忘了我们以前住一条街上,就差穿一条裤子长大!”

“没有吧……”

展怀信也跟着回忆了一下。

“小时候如何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到十岁过后,已经开始学习如何用匕首捅人最快了。”

“我也是。”

两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

叶江离先开口,他认真地说:“现在不一样了。”

的确不一样了。

如今两人皆脱离了青龙会,展怀信收了弟子,叶江离有了心爱之人,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不瞒你说,你嫂子近来有了身孕,大夫诊了脉,已有三个月了,脉象平稳,只是不知婴儿是男是女。”

叶江离带着点憧憬,兴致勃勃地想象:“我倒希望是个闺女,软绵绵的闺女多好,像她娘,肯定是个大美人。”

他像天底下所有的傻父亲一样,逮着一个人就要分享自己的乐事,何况面前还是自己的好兄弟,更是一开口就说个不停。

展怀信忍不住挑了挑眉,忆起之前见到的姝娘,倒是难得在心里赞同了叶江离的观点。

“那要是个儿子呢?”

“儿子当然也好,像我!”叶江离想了想,又说,“不过儿子的话就不能太娇气了,得从小练起,习文习武,总得挑一样来。”

展怀信自然也为他高兴,只是见不得他这得意的样子,习惯性泼了个冷水。

“还习文习武,就你那水平,会教孩子吗?”他半是认真半是说笑道,“要我说不如这样,你要是教不动,等她大些了送到真武山上来,到时候我就再收个弟子,勉为其难替你教教。”

话音未落,叶江离便踹了他一脚,笑骂:“我去你的吧!”

叶江离喝了一口酒,豪气一生,眉间大有当年意气风发之态:“我的孩子,自是如珠如宝,我就是把世间最好的全给她又怎样?又怎会跟你一个牛鼻子道士上山修什么道,要是跟你一样皈依了三清,我找谁哭去!”

“无量天尊,三清祖师莫怪。”展怀信当真打了个稽号。

他也还是年轻,哪怕修了道,嘴上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让人,睨了叶江离一眼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倒是你,口无遮拦,嫂夫人可还在旁边看着呢。”

叶江离忍不住回望不远处的姝娘。

她挽着发,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袄裙,新温好了一壶酒。佳人如画,笑盈盈地望着他,以及他杯中少了又添,不知换了几杯的酒,美眸顾盼生姿却是笑而不语。

他下意识缩了缩头,摸着鼻子嘴上却是笑道:“我对我的妻子孩子当然是一般疼爱,都是我心头珍宝,百依百顺。”

“怎么,你要是羡慕我有妻有儿,就赶紧还俗下山,也找一个人成家去!免得一个人在真武山上孤苦伶仃……”

展怀信才不理这种低级的挑衅。

他举起酒杯,杯中佳酿微漾,酒意也是微醺。桌上皆是普通菜色,好友亲朋在侧,聊些寻常话题。远处鸡鸣犬吠,炊烟袅袅。

寻常人家的幸福,本就是如此。而退役的杀手,已有了软肋,本不该再被江湖风雨席卷。

但世事总是那样无常。

等到姝娘进屋后,展怀信放下杯子,抿了抿唇,旋即开口。

“你确定吗?”

叶江离也停下了喝酒的动作,点了点头,“那人是我昔日的下属,专程前来告知我的。”他捏着杯子,力道渐大,“然后……他死了,当场毒发。”

这样的毒从何而来还不得知,但始终是个祸患。

“你安心照顾嫂子,别太多心。”展怀信拍了拍他的肩,“这事交给我来,我会多留意的。”

起风了,二人对视一眼,目光都转向了屋旁的垂柳。柳枝随风而动,映着天光,恍了他们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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