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女葬身黄沙后,剩下的辽军纷纷四散而逃。
没了领兵之人,这些残兵再如何也成不了气候。
穷寇莫追,宋军回防城内,好在天波府与禁军的援军终于赶到,甚至双盟之人也前来坐镇,这前线城池一下子便坚固了许多,耶律观音奴也不敢再轻易出兵。
这一战,叶姝受伤,祈浣峤亲手斩杀自己的亲姐姐,在城中后勤的沈清清和纪柔看见这二人一个重伤一个哭到眼睛浮肿,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到达前线的唐青枫和苏怀墨看见这状况也不由皱起了眉,忙问了问现下情状。
纪柔叹了口气,一面说着,一面为沈清清递去所需的药物:“叶姝此前为天魔女的紫刃流萤所伤,而后者已被神刀堂祈师姐斩于刀下,我们虽已尽力救治,只是……”
话未说完,二人都明了现下究竟是怎样的状况。
紫刃流萤被视为魔剑,剑气诡异,被它所伤之人,心智多多少少都会被影响。况且叶姝虽是道家子弟,可修为到底比不得天魔女,内中真气怕也抵挡不住魔剑剑气的侵蚀。
守在叶姝身旁的展子期听得这话连忙道:“只是如何?”
“叶师妹恐怕会遭受紫刃流萤剑气的影响,说不定……心智会有所损伤。”沈清清在叶姝的伤口处上好绷带,擦了擦额头的汗。
“倒是不必担忧。”唐青枫手持折扇,在展子期的肩上敲了敲,“此次我带了个人来,他听闻天魔女在边境出现,无论如何都要来一遭,他有法子解决这紫刃流萤的剑气。”
话音刚落,一身袈裟、面容平静、却仍显疲惫的江澈明便出现在了营帐之内。
“这是……”
江澈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僧江澈明,少林释沉舟弟子,特意前来寻天魔女,只是未料,神刀堂祈师姐已先行将天魔女除去。”
双方之人纷纷打了个照面,江澈明看向榻上还在昏迷的叶姝,转头对展子期道:“倒是不必担忧,这位姑娘被紫刃流萤剑气所伤,少林专有一心经内力可抵挡,小僧这便为姑娘疗伤。”
展子期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些许,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哑着声音道:“多谢大师。”
另一头帐篷外,祈浣峤也对明非说:“我要带她回去了。”
明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祈浣峤口中的“她”是天魔女,他好似迟钝了一秒,眨了眨眼睛:“回去?去哪儿?”
祈浣峤说:“天山。”
明久张了张口,许久才涩然道:“什么时候走?”
“最早明天早上,或是后天、大后天,待亲眼见叶师妹好转,我便离开。祈浣峤顿了顿,补充道,“天魔女的身份有异,我怕迟则生变,就带不走她的尸体了。”
她望向夕阳,叹了声气:“她生平做了很多错事,宋人都厌恶于她……但她毕竟是我的姐姐,落叶总得归根。假如他人有怨,便冲着我来吧。”
“那……”明久握紧了拳头又松,忽然抬起头来,“我呢?”
祈浣峤愣了一愣,随即又笑道:“我又不是不回来。”
她这笑竟有了点温柔的味道。“温柔”原本是和神刀堂大师姐毫不相干的词汇。
不欲打扰江澈明为叶姝疗伤,几人相继出了营帐,苏怀墨先行前去安排天峰盟的后续琐事,唐青枫则跟着纪柔踱了几步,开口道:“这段时日在燕云可还习惯?”
“都好,只是唐师兄这次前来,可是伤好完了?”
“早便好了。”
“那就好,想必青容师姐也能放下心来了。”
寒暄了几句后,一时间再度相顾无言。
“你与明非如何了?”
提起明非,纪柔的笑容立马淡了下去,什么话也没说,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以做应答。
见纪柔这副样子,秉承着照顾同门师妹情感生活的关怀之心,唐青枫挑了挑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纪柔张口,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只见苏怀墨忽然急匆匆前来,发上玉簪流苏碰撞作响,开口的语速也比平日快了几分:“不好了,前线出事了。”
唐青枫顿时皱起眉头,合上手中折扇,对纪柔道:“走,去看看。”
三人连忙赶到议事堂,青龙会的代表正是熟悉的旧友蓝铮,他见苏怀墨过来头也不抬,只见到唐青枫和纪柔时才微微挑眉:“你来说还是我来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韩二小姐传来消息,前往袭击辽军后方的从龙卫裴大人……被掳去了辽军营中,她们需要增援。”
“什么?!”
神威一大将不敢怠慢,思索片刻后唤来手下,吩咐道:“立刻派两万人马与韩二小姐汇合,从龙卫……可不能有闪失。”
“是!”
唐青枫听得这话并不多言,也是明白如今沈孤鸿在朝堂中的话语权越发重了起来,众人都心知肚明,从龙卫并非圣上亲领,而是沈孤鸿麾下的猛将。
蓝铮对这样的安排并未提出异议,毕竟领兵打仗、排兵布阵的活他并不擅长,只凝神聆听,偶尔看向桌上的军机图。
苏怀墨对蓝铮的记忆仍停留在少侠卧底后的那一场争执以及开封的那一次会面,此后他们好几月都未曾碰见过。
他在原地站定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叹口气,将手里做了标志的军机图塞给他。
蓝铮诧异地抬头,还是下意识接过。
平静一笑后,这两个人便算是和解了。
虽则立场之争未改,于私交却是无妨的。
众人散去,唐青枫与苏怀墨跟着神威大将离开,并未看到身后的舒静流与明非。
前来议事堂的舒静流停下了脚步。
明非看着她失神的样子,思索了片刻,问道:“怎么了?”
只见舒静流望了一眼唐青枫离开的方向,旋即扬起一个无所谓的微笑,摆了摆手,“无妨,我去帮帮纪师妹,最近她和沈师姐都太忙了。”
说罢便和唐青枫背道而行,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越到山穷水尽之时,裴湛越是冷静。
自她的易容术被识破、被关押到地牢之中已经过了三天。
出发之前,她早已与韩莹莹还有从龙卫手下、神威堡的将军们商讨过,若是她没有在预定的那天返回,他们就会派人强攻辽军,到时她便能趁乱逃走。
裴湛坐在角落堆好的干草堆上,闭目养神,只是身子有些发抖。
刑讯来来去去也不过是那些手段,裴湛从前在从龙卫时就见多了,因着她还算有用,审讯的人不敢真的弄出事,于是她的身上除了一些鞭打的痕迹便再无其他。
不管怎么说,总归比那位神刀堂的大师姐好一些。
这时,牢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
裴湛皱了皱眉,却不敢随意走动,以免引起狱卒的注意,也是为了保持体力,不牵扯到伤口。
可即便如此,她的身子不着痕迹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的位置,以从龙卫多年训练出来的专有素质,凝神竖耳听起了牢外的动静,并整理信息。
“……快走吧!”
“那……那这些人!”
“还管他们做什么呀!咱们命都要没了!”
门外的人似乎还在犹豫:“还有那个中原的……”
“火!火烧进来了!”
火?
裴湛嗅了嗅,果然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当即咳嗽了几声。
糟糕,这火是如何燃起来的!这几日都在寻的出逃契机就在眼前,她心头却是忽然大凛。
这下也顾不得什么伤势了,裴湛立马站起来寻找出路,但走了几步就牵动了大腿的伤,不由得“嘶”了一声。
今日是顺风,这火速蔓延极快,门前都是干燥的草坨,没有水源。
如果再出不去……她马上就会死在这儿的!而且是被活活烧死!
不再多想,也不再静寻时机,裴湛当即立断将腰间好不容易藏着的细针拿了出来,靠在门边,拨弄着门锁。
一下,两下,三下……锁开了,裴湛小小地松了口气,看来当初无事与秦妙手学的几招确实有用。
她不再停留,打开狱门立刻冲了出去。
“你们几个!怎么回事!还不快去救火……你!”
那辽人头目见到逃出的裴湛时瞳孔紧缩,还来不及抬起刀做出反应,便被裴湛狠狠地一撞,同时以手上的锁链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若非裴湛落入牢中熬了几天受了伤气力不足,这一下便当可扼断了她面前这个辽人壮汉的脖子。
即便如此,电光火石之间,那人也被撞到身后的桌子上,两人扭打起来,桌椅倒了一地。
用来喝水的陶壶也在这拳脚相向间的功夫摔碎了,碎片正好落在了裴湛手边。
她毫不犹豫地拾起了一块大的,那锋利的切口对准了对方柔软的脖子,猛地刺了下去。
一击致命,并未失手。
此时火势渐大,狱卒和囚犯都在忙着逃命,无人注意到这边动向,那辽人中的小头目竟如此无声无息地死去,也无人知晓。混乱中,裴湛从对方的身上搜到钥匙,咔嚓一声,将自己腕上的镣铐打开。
她晃了晃手腕,眯起眼睛在不远处的浓雾中望了一眼,辨明了方向。
“咳咳……”
裴湛撕下一块衣角打湿了蒙住口鼻,一步一步略带艰难向着地牢门口走去,眼看就要逃出生天,耳朵微微一动却从杂乱的背景声中分辨出了从门口而来的脚步声。
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冲到火场来?!
是来救火的?还是来这边查看情况的辽人?她脚上有伤,只好暂时躲在了一旁的拐角处,屏息忍痛等着那人离开。
那人轻功定是卓绝,耳力与感知也十分过人,他进了地牢之后哪儿也不去,竟是直奔裴湛藏身之处而来。
一瞬间,裴湛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起来。
她左手尚有些虚弱地扶着墙,右手却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块方才捡来的陶壶碎片。
抓准时机,就在他即将现身的那一刻,裴湛忽然抬手,眼见着手中的碎片就要向来人刺下去。
不过对方的反应很是迅捷,一把握住了裴湛的手腕。
“别动,是我!”
因着这声音太熟悉,裴湛的反抗稍有停顿,她的手里仍攥着碎片,用力到手心都流了血,并不敢放松警惕。
那人的相貌的的确确是辽人的样子,但声音……却是虞京弈的声音。
“湛湛,我是虞京弈。”
是他……
真的是他……
只有他才会这么无赖地叫她“湛湛”。
裴湛抖了抖唇,现在她就连说话也已经没什么力气,只好喘着气道:“你来做什么……”
“来救你。”
虞京弈一边说着话,一边握着她的手温和地一点一点掰开,再将那染血的碎片扔向一旁。
他眼睛不眨地端详了面前人许久,神色紧绷着不见轻佻,唇角更是不由抿起,少见地叹了口气。
裴湛瘦了,身上还有许许多多伤口,定是那些辽人干的好事,想要严刑逼出暗部宋军的所在地,却又不敢真的玩过火。
虞京弈双眸一暗,旋即再不顾其他,一把将裴湛抱了起来,快速离开了地牢。
从虞京弈三言两语的解释中,裴湛拼凑出了近日来所发生的事情。
韩莹莹领兵的神威将士里出了叛徒,被天魔女所胁迫,提供他们这一支残余部队的行军路线及所有动向,包括裴湛此次绕后偷袭。正因如此,辽人才会这样准确无误地截杀到裴湛及从龙卫之人。
虞京弈已然将叛徒处理,却被韩莹莹生生按在驻地等待消息。她三日前没有归来,他们便准备按照原计划,佯攻辽人部队,实则是制造混乱,为裴湛的逃脱创造机会。
但虞京弈却在韩莹莹面前强势表明,自己一定要亲自去营救裴湛。
火是他扮成辽人后放的,他甚至在辽营之中来去自如,确认了那叛徒薛均的妻女早已身亡,从龙卫之人除却裴湛无一幸免,没人怀疑他的身份。
裴湛冷哼一声:“你也真敢来……”
“这世上还真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虞京弈仍抱着裴湛,不肯松手。
不欲计较,裴湛自是知道虞京弈继承了血衣楼的优良传统,易容刺杀潜行卧底各个擅长,连出身从龙卫的她都不一定能比拟。
来到一个偏僻的营帐背后,虞京弈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裴湛放下,变戏法似的从衣襟里拿出止血散和麻布,替她清理伤口。
此刻他已撕下面具,露出了原本的脸。
那张脸上也带着些许憔悴。
裴湛紧绷了这么几天的情绪,终于松活了些许,只看着虞京弈的脸,一刻也不想挪动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这样的感情来得莫名,裴湛甚至有些害怕,怕自己似乎真的喜欢上这个性格与身份都和她大相径庭的男人。
于是裴湛随意找了些话题,“……我在地牢里听见,天魔女似乎阵亡,耶律兰要来接管这一部分辽国人马了。”
虞京弈侧耳听着,手下动作仍是仔仔细细半分不停,“耶律兰也好,甚至辽国长公主亲自来了也无所谓。天波府和禁军的援军、甚至双盟的人也到了,天峰盟唐青枫甚至亲自前来坐镇,不足为惧。”
说罢,虞京弈顿了顿,声色变弱了许多:“只要你别再受伤就好了。”
“我……”
裴湛刚想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了不远处有逃跑的辽人注意到了他们。她连忙拍了拍虞京弈的手,顺道低下了身子,“该走了,辽人看到我们了。”
虞京弈轻啧一声,把剩下的伤药揣进怀中,将裴湛护在身后,找准辽人还在疑惑的时机,忽然一把将裴湛抱起,轻功逃离。
“有人跑了!快追!”
虞京弈轻功不差,可现下还带了个裴湛,速度到底被拖了下来。裴湛瞧着身后猛追不舍的辽人,又望了望前方一望无际的黄沙,思忖片刻,咬唇道:“我们离驻地还有多久?”
“轻功前进,还得一刻钟的时间。”虞京弈的气息甚至开始不稳了起来。
裴湛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放我下来,若是有援军,你便快找援军,这里由我来拖延时间。”
“万万不可!”
“虞京弈。”
裴湛对上他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从龙卫中不苟言笑的、唯一的女统领从龙玄。
她从不与任何人搭档,沉默寡言,但脾气却相当暴,自裴湛入了从龙卫以来,就没见到过她对谁有好脸色——直到裴湛在接受入从龙教育时听到了一个名字,是从龙玄以前的搭档,从龙黄闻剑声。
当年幽夜城一战,从龙黄被从龙宇偷袭,从龙玄率从龙卫在幽夜城口死战不退,活下来的,却只有从龙玄一人。
裴湛想过她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和她一起迎接这一天到来的,会是一个血衣楼的人。
还是她动了心的人。
“我,宁死不退。”
虞京弈被裴湛这视死如归的表情气得不轻。
他第一次动了真情,却没想到真情被这把家国看得比他重很多的女人掳了去。
虞京弈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像是往外蹦:“我出发时韩二小姐已经在集结人马,援军马上就到,你休想在这里逞从龙卫那一套。”
又飞奔了几里,虞京弈将裴湛放了下来,拿出自己的匕首,挡在裴湛的身前。
“裴大人,看好了,尽管我是血衣楼出身,下手可不比你软。”
说罢,那群辽人便冲到了他们面前,虞京弈冷哼一声,手中匕首看得人眼花缭乱,不一会儿就轻巧地要了人命。
裴湛赤手空拳地看着面前的辽人,忽然轻轻勾了唇角。
论拳法脚法,她可还没输过谁。
他们一定会逃出去的。
二人在这地方被缠斗许久,兼之裴湛身上有伤,并不能支撑太久,十多个来回下来,裴湛早已头晕眼花,眼前的辽人却一个不少。
“湛湛!”
裴湛回头,正好瞧见一个凶神恶煞的辽人近在咫尺,冲着她的命门挥了一刀,只是那刀却落在了虞京弈的背上。
“该死!”裴湛接住虞京弈,一脚踢开那辽人,旋即扔出袖中的暗器,精准无误地刺中了辽人的鼻翼,夺过他的刀,毫不手软地杀了一个又一个辽人。
那是裴湛杀人最多的一次。
为了虞京弈。
裴湛的体力也到了极限,解决掉这些辽人后,她护着虞京弈远离了这地方,将他扶到一块大石后坐下,寻找剩下的止血散与麻布为他疗伤。
虞京弈忍着疼痛,甚至还对裴湛笑了笑:“湛湛……”
“给我闭嘴!”裴湛低吼道,声色还有些颤抖,“止血散……止血散……”
虞京弈背上的伤太深,而他带来的止血散早已用完,几乎全用在了裴湛的身上。
他费力地转了过来,抚上了裴湛的脸,“湛湛……不要伤心……我死不了的。”
“不过,看着你也会为了我哭……”虞京弈又勾了勾嘴角,“我很开心啊……”
“你……”
裴湛咬了咬牙,不想理会他这些无赖的话,却又忍不住覆住他的手,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控制不了想要靠近他的感情。
所剩无几的止血散早已用完,但他背上的伤又开始渗血了。
最糟糕的是,虞京弈的体温已经越来越低,他的呼吸也越来越弱。
此刻再冷静的人也保持不了冷静了,裴湛已经止不住去想最糟糕的情况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可明明虞京弈这么烦人,整天跟在她身后不厌其烦地叫她,隔三差五就说一些暧昧的话,就算是在军帐之中也是神出鬼没。
他明明是这么恶劣的一个人……
裴湛跪在地上,将他抱在怀中,颤抖道:“血衣重生……你会血衣重生大法对不对……”
她明明……这么讨厌他……
一滴泪滴在了虞京弈的脸上。
虞京弈闻言,苦笑一声,伸手想要拂去她的眼泪。
“我不会。”
还未触及到裴湛的脸,虞京弈的手便垂了下去。
不远处终于传来了一众马蹄声,援军终于赶到了。
他明明是这么恶劣的一个人,她明明这么讨厌他……
裴湛低头,吻了吻虞京弈的眉心。
可她,不要他死。
她仍然愿意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