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湛回想起几日前抱着虞京弈落泪的她,只觉得自己像个蠢货。
虞京弈被砍的那一刀是在背上,豁出的口子虽大,还谈不上致命处,嘴唇苍白也只能算是失血过多,幸而援军赶到,救了那小子一命,也算命不该绝。
裴湛将他一直送到了伤兵营,自己也连待了三天,不眠不休见他无恙才敢安然合上眼。期间天香的沈清清来上了药,嘱咐了一些养伤期间需得注意的事情。
也便如此了。
血衣楼出生的死士生命力比野草还顽强,缓过一口气来……只叫裴湛觉得被他趁机“要挟”许下种种的自己像是个傻子,心知是关心则乱在所难免,也不由恼羞成怒了起来。
偏偏虞京弈这厮抓着这事不放,一天天的缠得更起劲,她便一个头两个大。
为了躲开这恼人偏又不舍得下重话责骂的虞京弈,裴湛一天天的躲到了纪柔的屋子里,不知不觉这纪柔和裴湛竟熟络了起来。
秉承着关心伤员的心理,兼之祈浣峤暂离,较为闲情逸致的明久便开始时不时去探望一下虞京弈,偶尔的偶尔还会捎上明非。
不知怎的,虞京弈开始对木雕感兴趣了起来,恰好明久擅长,二人也有了些许交集。
同是天涯追妻人,聊天的话题自然便转到了情感生活之上。
事实证明,男人多少也是八卦的主。
“所以,从龙卫的裴大人为了不想你死甚至不惜已经到了寄托于血衣重生大法上了?”
明久咂咂嘴,对于这样的从龙卫简直闻所未闻。
虞京弈丝毫不窘迫,反而笑了起来,耸了耸肩:“毕竟湛湛确实喜欢我。”
血衣楼的人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明久的嘴角抽搐了几分,“不过这几天她好像都在纪柔姐的屋子里躲着你。”
“……”
提及此,虞京弈就头疼。
他宁愿裴湛骂他甚至打他也好,也不想看到她对自己这样避之不及,偏偏她简直是软硬不吃,无论自己装柔弱还是没皮没脸,她始终都是那么个表情。
于是这位出身血衣楼的、看似无所不能的杀手,头一次真心实意地为了自己的情感不顺叹了口气。
“不如诚恳一点,开门见山地说了吧。”明久冷不丁出声。
虞京弈静默了一瞬,“我不想逼她。”
“你不是要个答案吗,直接问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强迫人家非得和你在一起了。”明久皱了皱眉,“裴大人看上去也不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的。”
虞京弈当然知道裴湛这段时间避着他在想什么。
无非是到底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只是明久说得对,已经这样久了,他想要一个答案。
“说来,”虞京弈开始打磨起手上的木雕,“你不去追追你的大师姐?”
明久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祈浣峤已经离开好几日了,按照速度也大概行了快一半的路程。
明久也问过自己,真的要让她一人走吗?一人去面对亲姐姐和神刀堂吗?
被虞京弈这么一说,明久那压下去的念头再度翻涌了上来。
裴湛推门而入的时候,虞京弈的手上正把玩着一个木雕,造型别致,却看得出手艺还稍显青涩。
虞京弈抬眸,只见裴湛沉默着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榻边的小桌上,根本不打算打理他。
“湛湛。”
虞京弈唤了一声,裴湛依旧沉默着。
不知怎的,虞京弈忽然想起了明久与祈浣峤。
真的要因为犹豫而放弃吗?
他不愿。
这个念头一旦迸发出来便如同枝丫缠绕,他不愿放过这一束唯一的光。
裴湛被盯得久了,心头总有些毛毛的,放下东西便想要离开这里。
“湛湛,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虞京弈不顾背上伤口,拉住又要逃跑的裴湛,正色道,“是我的身份?还是你从龙卫的顾虑?”
“我……”
话已至此,虞京弈也就破罐子破摔,给裴湛下了好剂猛药。
“从龙究竟是个何等地方,你也不是不知。我虽为血衣楼之人,也承认我烧杀抢夺没有一个没做过,却都是凭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行走江湖,并非祸害江湖之人。”
“你第一次叫我‘虞公子’那天……”虞京弈闭了闭眼,似乎是看到了那天的阳光昳丽,“我才发现,原来真的有人,能够干干净净地叫我一声‘虞公子’,不因为我是血衣楼之人便有偏见,不因为我的百晓生之座童便心生防备。”
言及此,裴湛的脑中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他在说什么……
而虞京弈偏偏还在继续:“我这一生动过心的女子,唯你一人,只因为那日你的一声‘虞公子’。”
“我的心,我的命,都在这里了,只是不知道,湛湛……”
虞京弈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裴湛的眼,顿了顿,无比郑重道:“你,要不要?”
曾经出入花楼、花言巧语的虞京弈觉得自己突然变得笨嘴拙舌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动裴湛的心,只觉得她似雪山上的冰一般坚硬,任他如何捂,都化不开那样的寒冷。
只能把一切放在她的面前,尊重她的意愿,去问她,经历了这么多,她还要不要这个宁愿把自己的心和命都交给她的杀手。
裴湛平生没有被表白过,也没有对谁动心过。
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谈情说爱的对象。
从龙卫优秀成员沉迷公务,生平恪尽职守,自问无心绾发待嫁。她其实并不明白喜欢是怎样的感情,但她清晰地记得,在得知虞京弈有可能去世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中是慌乱、是后悔、是妥协、是宁可自己死在他的面前也不要他亡。
裴湛闭了闭眼。
“虞京弈……”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我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我也不甚清楚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
裴湛睁开双眸,却不敢对上虞京弈的眼神,只犹疑了一瞬,便抓住了虞京弈的手。
“我不想失去你,也不想离开你。”
声音很小,但虞京弈听得很清楚。
一字一句,他都没有放过。
“湛湛。”
“嗯?”
裴湛终于看向了虞京弈,发现他的眼里盈满的都是自己的身影。
“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的命,已经在你手里了。”
明久从土墙上跃下来,轻盈矫健得像只豹子。
他呼吸了一口沙漠边缘干燥的空气,溜进了营帐。
明非瞧着他收拾包袱,带上佩剑,开口道:“你上哪儿去?”
“哥!”明久猛然抬头,望向站在门口,一身白衣长剑的兄长。他动了动唇,似想说什么,神色忽而又释然开来,“我要去找一个人。”
明非当然知道弟弟口中的那个人就是祈浣峤,神刀堂的大师姐。
“想通了?”他问。
“想通了。”明久用力点头。
明久说:“错过了上一次……这次我不想再后悔!”他咬着牙,少年眸中满是坚定之色。
他已经弄丢了祈浣峤一次,便不会弄丢她第二次。
明非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那便去吧,有空回太白看看。”
“哥……我真的走了,那你呢?”
明非只道:“此处战局有你没你都一样,太白有你没你也一样,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实话倒是大实话,明久噎了一下。
他郁郁地瞪着对方,明非却露出了一点笑意。
明久想了半天,还是不放心地憋出一句:“你追嫂子别也是这副德行……这回不能再把人气跑了啊。”他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一句很快就变成了很多句,絮絮叨叨地嘱咐这嘱咐那。
“总之,哥,我走了,你自己注意身体。”
这一别,或许兄弟二人不会频繁相见,但他们知道,总有一天,他们终将再遇。
边境万里黄沙漫漫路,祈浣峤来时是一个人,走时还是一个人。她头带斗笠腰上佩刀,牵了一匹瘦马,马上放着天魔女的骨灰。
燕云至徐海一带本就是三不管的地界,又经历了这一场兵灾,至今局势十分动荡。但百姓却是习惯了战乱,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只要战火没蔓延过来,他们就还过自己的日子。
古陶镇里人烟稀疏,日暮时家家燃起炊烟,饭食的香味窜进人鼻间,便是人间烟火的味道,与远处的兵戈之祸遥遥相隔,似是对比鲜明。
祈浣峤瞳孔间失神了片刻。
旋即,她压低了斗笠沿,立在一处客栈前,迟迟不肯进去。片刻后,却听见身后有人唤她:“浣峤——”
祈浣峤回过身去。
黄澄澄的夕阳已落下山头,镇口那道白衣佩剑的身影是如此熟悉。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江澈明来到燕云已有数月,宋辽双方边境的摩擦冲突依然不断,虽两国顾全大局,并未撕破脸大战过一场,但私下的摩擦纷争从不会少。
他白天行走在战场边缘,救济在战火中受难的百姓。
到了晚上,就在篝火旁盘膝而坐,虔诚地念诵经文。既有念给死者的往生经,也有活人听了平心静气的经文。
梵声阵阵,洗涤人心。
经文念过之后,江澈明心中仍是宁静一片。
他仰首,看着大漠穹苍之上茫茫的夜色。
一位百姓端着缺了小口的碗来到他身边,见江澈明抬头望天,疑惑出声道:“大师,你在看什么?”
江澈明闻声,回眸见一中年小哥自顾自地坐在了他的身边,回道:“我瞧见边境的明月,与少室山的明月,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小哥挠挠头,嘀咕道:“明明是同一轮,怎么会有不同……”
江澈明但笑不语,他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还未等他有所回应,小哥便把小碗递到了江澈明面前,那里面还装着一个白面馒头。
看着这馒头,江澈明愣了愣。
“什么事都不如填饱肚子重要,是也不是?”小哥憨厚地笑了笑,也同江澈明一样望起了天,直言道,“我们边境小民啊,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别管谁打了谁,谁又杀了谁。老天爷今日还赏饭吃,有衣穿,已经很不错啦。”
江澈明听过经文,听过梵音,听过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却从未听过这样朴素又直白的话语。
活一天是一天,并不纠结谁杀了谁。
只要,活下去而已。
“……大师?”
小哥骤然拔高的呼唤令江澈明回过了神,接着他又拍了拍这位少林大师的肩,“大师,先吃点东西吧。”
江澈明却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多谢你,不过我还不是很饿。今夜有我,你先去休息吧。”
小哥也并未推辞,想了想明日的活,瞬间来了困意,“那我便去了,大师也早些休息。”
江澈明目送他回了屋子后,端起了盛了馒头的碗,抿唇不语。
一阵马蹄声打断了江澈明的思绪。
他猛地抬头,却见不远处黄沙阵阵,竟是大批辽军进行了夜袭!
是耶律兰!
自那一战天魔女死于祈浣峤之手,余下辽军便被耶律兰收编。
明面上,这只会说是江湖人的小打小闹,但身在边境的明眼人都能看出,辽军有耶律兰、耶律观音奴坐镇,宋军有天波府、禁军甚至双盟之人,这早已不是简单的江湖之祸,而是家国之战。
耶律兰比之天魔女更擅行军,常常出其不意,此次夜袭也是如此。
江澈明唤醒了在此的百姓与驻军,且同唐青枫、苏怀墨、明非等人一道,掩护百姓撤退,迎击耶律兰以及辽军。
好在宋军为防偷袭,夜夜披甲枕剑,片刻后便集结完毕。
江叙揉了揉拳,“等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回去成亲吧。”
苏栾却神色一变,将手指抵在江叙唇边:“嘘——”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她一边拍江叙的衣襟,一边骂道,“呸呸呸!不吉利,你快把这话收回去!”
江叙摸不着头脑,只好赔笑哄劝,最后才苦着脸道:“为什么?”
苏栾神色忽然哀伤了下来:“话本里这样讲过的人,最后不是死了,就是根本没法在一起……”
江叙认真道:“我们一定不会。”
“快,快走——”
敌人来势汹汹,江澈明一路护送着小镇居民艰难撤离。随他一道的都是些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还多是老人、妇人和小孩,还有几个尚未长成的青壮。
黑灯瞎火,原本看不清来路去路,眼前却忽然闪过了红光。
在兵荒马乱之中,有人扯开嗓子大喊:“这群该杀千刀的辽狗——他们放火了!”
江澈明刚打晕了杀过来的士卒,下意识抬起头,瞳孔骤然紧缩。
流矢燃烧着火焰,从头顶上呼啸而过。江澈明抬手格挡了几支,少林金钟罩名不虚传,却仍有漏网之鱼,划穿了他的手臂。
江澈明只觉臂上一阵辛辣疼痛,他却顾之不上,只低头去看他怀抱中护着的小小孩童
见其毫发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
抵达了较为安全的地点时,他将孩童交还给了母亲——同样逃亡中的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对方接过孩子,流露出感激之色,止不住地向江澈明道谢。
江澈明却看见她脸上的尘土与尚未消退的惊慌之色。他举目四望,目所能见遍地战火,百姓们面瘦饥黄、惶惶不安。
即便是片刻的和平宁静,也是这样容易被打破。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多年之前误入天山魔教驻地时的场景,心神动摇。
何为正?何为邪?
“是辽人!辽人又来了!”
“救命——大师!大师!救我——”
“救救我们——”
为护老弱妇孺而破杀戒,是正是邪?
既无人来护,我便以杀止杀!
江澈明开始杀人,杀了一个又一个的辽人。
“……阿澈?”
江澈明回头,“大哥,我破了杀戒。”
这叫赶过来的江叙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丐帮没这规矩,只叫他看来,辽人也好西夏人也好,犯大宋边境又屠杀大宋百姓的贼子都是死有余辜。
江湖人快意恩仇,终日有数不尽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只是他这弟弟却是师承少林寺的大师。
他只好将手搭在许久不见的弟弟肩上,希望能够给予些许安慰。
江澈明抽动了一下嘴角,似是勾动伤口,忍不住流露出些许痛色。
脸上的伤痕与尘土叫他瞧上去有些狼狈,只是那双眼睛还是明亮如星:“出家人,以杀止杀罢了。”
江澈明轻轻擦去了脸上的血,他闭眼,耳边的梵声还是离他远去了。
脑海中取而代之的那些边境百姓一张张笑脸,也渐渐消散而去。
此战过后,再回少林吧……
如此想着,江澈明下手再不犹豫,那些已死的百姓们他救不回来,剩下的人,他一定要护得周全。
此刻也已经分不清到底谁是谁,只能依稀辨认是敌是友。
百姓四散分逃,宋军与江湖人一同掩护,脚下的黄沙早已被染成血红的颜色。
耶律兰似是看准了唐青枫的方向,忽然咧嘴一笑,循着部下的掩护,提刀便向唐青枫的方向杀去。
苏怀墨感受到一阵杀气,不经意地向后一瞥,便对上了耶律兰满含杀意的眼神。
“师兄小心!”
耶律兰的刀并未刺中唐青枫,而是迎上了苏怀墨的胸口。
很多人都在呼唤着苏怀墨,有唐青枫,有蓝铮,有明非,有江澈明,还有许许多多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
那一刻,苏怀墨却想起了收养了他与苏栾的大总管苏霜华。
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有些事,本就是没有因果的。
为了双盟与江湖的安稳,他理应救回唐青枫。
正如很多年前,为了移花的未来,苏霜华穷尽自己的命,救回了唐青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