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会来这里?”
裴湛看着门匾上“异春阁”三字,脸颊有些发热,也未免略微不自在。
她自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且不谈她女子的身份,大宋也是严令禁止官员狎妓。
裴湛出身从龙卫,祖上三代都为幽夜城效命,受其风格浸染,自幼严于律己,若非为了查案,绝不会公然出入这等风月场所。
好在来之前她早已脱下身上那身官皮,换上了一身寻常江湖人也会着的玄色短打,飒爽干练,再将头发束起,梳上男子的发髻。
配上她清冷神姿,竟可以假乱真,一眼望去与男子别无二致。
异春阁,开封最大的青楼与销金窑,多少王公权贵愿在这里一掷千金,是开封夜晚与迷醉的象征。
虞京弈的脸上又挂起了那副随性不羁的笑,依裴湛看来,他手上就差一柄折扇,便可与京城那些纨绔子弟、公子衙内别无二致。
“既然要找人证,自然是要来消息灵通的地方打听消息。”
“这异春阁,不但是开封最大的青楼,也是一处情报点。整个开封城中,没有异春阁不知道的消息。”他又凑了过来,淡淡的苏合香气缭绕在鼻尖,“自然也包括了那场命案。”
他附在她的耳边,似窃窃私语:“大人见谅,异春阁的主事与我有旧,只是她们挂牌揽客,最怕麻烦,也并不喜与像大人一样的官府中人打交道,只怕贸然上门,不会坦诚相告。”
“只好委屈大人乔装打扮,暂时充作我的友人了。”
裴湛屏息,神色淡淡地拉开了同虞京弈的距离,回了一句“我知道了”,转头盯着异春阁的大门,似若有所思。
虞京弈轻笑一声,也不再多言,径直迈步朝里走去了。
一踏入异春阁,娇喏软语,脂粉香气,甚至连若明若暗的灯烛都散发着暧昧的气息。
裴湛看见这景象,耳垂瞬时变红,连说话的语速也变快了几分:“我、我去外面等你……”
话还未完就被虞京弈拉住了手腕,“唉,裴兄且慢。不是说好了要陪我到此处,怎么又急着要走?”他歪着头,眸光狡黠,似话里有话。
“若是走了,一会儿探听到的消息,又算是谁的呢?”
腕间命门忽然被触及,裴湛自然头一个念头便是下意识想反击,只是恰好这时有青楼的姑娘上前来迎客,为不露身份,裴湛只好强行按耐了下来。
她抽回手腕,在桌前落座,气质又变得不动如山,只举起酒杯假作饮酒,掩去唇边懊恼。
至于杯中的酒,包括桌上精致的吃食,莫说公务在身,且此地情况暂且不明,单是有个虞京弈在身侧,她也是一口也不会碰的。
“呀,坐隐公子可是有好几天没来了呢。”
虞京弈却早已习惯这样的场面,自进门来便在花丛中如鱼得水,此刻也是微微一笑道:“这不是来看你们了吗?”
“讨厌——”女子娇俏地举起手帕挥了挥,“这次坐隐公子又是来找非烟姐姐的?”
“正是。”
她美眸一转,又看向了似乎始终冷着一张脸坐得端端正正,身旁还放着一把刀的裴湛,似乎是觉得这位的气质与这青楼并不相符。
“您身后这位公子……似乎是位生面孔啊?”
虞京弈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裴湛,良久未言。
直至裴湛在桌面之下踩了他一脚,皮靴的足尖狠狠碾过脚背,他这才转过头,忍着痛不动声色地笑道:“抱歉抱歉,我这兄弟生性害羞,不善言语。他也是同我一起的。”
虞京弈唇边带着暧昧不明的笑:“这次我刻意带他来,长长见识——”
听到这里,女子眼中流转了几分明了之色,微一点头,“这边请。”
她多半是将裴湛当做了护卫一流。
出入此地的王公贵人,谁身边不是呼朋引伴,带上几个武艺高强的忠心护卫呢?这坐隐公子此前总孤身而来,已是个特例了。
至于这护卫是男是女,还是女扮男装,只要与楼里没有妨碍,同她又有什么干系?
在青楼讨生活的人,察言观色的技能都是点满的。
房间里的烛火同样有些黯淡。
待到女子离开房间去找那位非烟时,裴湛这才有了机会开口问道:“非烟是谁?”
虞京弈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倒是换上了一副“求安慰”样子,可怜道:“哎,裴兄真是简单粗暴,方才那一踩可真是把我的心都踩碎了,真疼。”
忍……
裴湛深吸一口气,一下子握住了身旁的唐刀,面无表情地威胁:“你若是觉得疼,我倒是可以好好招待招待你。”
虞京弈像是没瞧见裴湛握刀的样子,甚至不知死活地对她挑了挑眉:“那裴兄要如何招待我?”
“虞、京、弈。”
如果裴湛的眼神可伤人,那面前的虞京弈早已被千刀万剐了。
“不过跟裴兄开个玩笑嘛。”虞京弈识时务地打住这个话题,摸了摸鬓角,“琴非烟,异春阁花魁,也是异春阁情报交易的主事,当然……”
“也是我的一位红颜知己了。”
前一句话说得小声且冷静,后一句则带了些微微狎昵。而伴随着这句话踏入房间的,正是方才虞京弈提到的花魁,琴非烟。
很明显,后一句话是说给这琴非烟听的。
“坐隐公子,许久不见了。”
这声音并不似方才在异春阁大堂所听见的软语娇俏,而是带着一股烟雾朦胧的泠然,又因故人相见,夹杂着几分欣悦。
裴湛第一眼见到琴非烟,总忍不住以凌厉的目光细细打量——只觉得她的气质同这青楼格格不入,周身的风尘气息更似一阵山风,在看过来时,又有妖娆的媚态爬上她的嘴角,凝结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
云髻微堕,双簪松松地盘在云髻上,鬓边青丝一处半垂于肩上,另一处绕着琴非烟的指尖,勾起了些许暧昧。她身上的合欢红褙子半拢,披帛拖曳在地,肩上露出月白色肚兜丝带。
这气质,不愧为异春阁的花魁。
裴湛感叹一声,脸却一红,忆起今日的“身份”,为避嫌之故忙移开了目光,继续把自己当做一块不会说话只会观察的木头。
“非烟,近来可好?”
“承蒙坐隐公子照料,我很好。”琴非烟倚在虞京弈身旁,柔荑攀上了他的胳膊。
旋即她又瞧见了裴湛,轻笑一声道:“这位公子面生得很。”
裴湛不愿看他们缠缠绵绵的样子,依旧盯着窗户,倒是虞京弈没再戏弄裴湛,道:“这位是我的兄弟,姓裴。”说完还拍了拍她的手。
琴非烟挑了挑眉坐起身,斟了一杯酒递到裴湛跟前,“初见裴公子,果真一表人才。”
裴湛不欲露馅,只接过酒,淡淡一颔首,什么话也没说。
琴非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裴湛一番,裴湛心事重重,眼眸注意到她的视线,却不避开,而是坦坦荡荡地望过来。
就此一眼,她笑容并未变,只是心底已明了三分。
琴非烟久居风尘,也算是见多识广,自问还是能看出几分眼前人的底细。
女扮男装……眼神凌冽,身怀高强武艺,呼吸之间内息稳重,一身气质既不像千金小姐也不像江湖人,行坐自有章法,却更像那些大内侍卫……
既是官家的人手,坐隐公子特地带这样一位来这地方,不是找她晦气,就怕是另有所图。
若说所图,又怎及得上最近京城发生的那件棘手的大事?
虞京弈又靠近琴非烟,“不知这次非烟缺什么、需要什么用作交易?”
琴非烟伸手搂着他的脖颈,轻笑一声:“我什么也不缺,不过……如果坐隐公子愿意要了我,也不是不可以。”
“非烟总是这样考验我的耐心啊。”虞京弈说着危险的话,眼神却没有半分变化。
“啪嗒”一声,裴湛把酒杯放在桌上,轻哼了一声。
男人都是这般。
琴非烟拢了拢发丝,正容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我不能说。”
“不能说?”
暧昧的气氛一下子消失了,虞京弈皱起眉,有些意外。
“不过……”琴非烟托着酒杯,答非所问,“命案的前一夜,异春阁来了一位相貌甚异的客人,一夜良宵,在他离开时,曾与一大人物碰了面。”
虞京弈喃喃自语道:“大人物……”
还是异春阁主事不敢招惹的大人物。
琴非烟把玩了一番酒杯便放在了桌上,似是打量了周围的情状,这才轻声道:“我曾派人跟踪过他,他在发生命案的那巷道逗留了很久才离去。”
虞京弈同裴湛不约而同地陷入沉思,琴非烟自觉虞京弈想知道的已经都知晓,于是起身一礼,便退出了房间。
关门的声音同时拉回了两人的意识。
待走廊外的细微动静渐渐远去,裴湛拧紧眉头一言不发,倒是虞京弈长舒一口气,随意道:“不知裴大人可看出什么了?”
裴湛静默许久,眉尖仍蹙着。她的手依旧安放得妥当,说话也有所保留:“她的话,可信,也不可尽信。她与你一般,都有所保留。”
是非曲直,还需调查论证。对于这件案子,裴湛心头已有了自己的计量。
此外,她依旧采取了不愿多说的态度。
这态度放在有心人眼中一目了然,于是虞京弈不由笑了一声:“裴大人对我的戒心怎么还是这么重。”
这笑声好似一片羽毛,言者无意,听在裴湛耳里却莫名带了些揶揄和试探。
虞京弈闲闲地倚在椅子上,手支着下巴。
说来也是看脸,这个动作放在别人身上叫“像是没了骨头”,放在他身上便成了“慵懒”,举手投足之间更有一股子特别的气度。
“我说,”虞京弈撑起身,一手托着下颌,方才的调侃变为明了与些微的诚恳,“裴大人别这样,大可多信我几分。”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轻轻送到对面,浅笑扬眉看向她:“毕竟,我们如今有着共同的目的,不是吗?”
裴湛却坐得端正,腰背下意识挺直,冷肃的气质未改,双刀就枕在她的膝盖上,在她的右手边,随时都能拔出来一饮人血。
许久过后,只听见她冷哼了一声。
场上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虞京弈却有误会,以为她是不喜他之前轻佻的做派,故而一直不肯接受他的示好。
毕竟眼前这位裴大人也是女子之身,却是凭一己之力站到了如今的位置,鄙夷不屑也好,移情怜悯也罢,自是不会喜这等依栏卖笑的风月场所。
故而对使用这般手段的他,也多半不齿罢。
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放下茶杯出声道:“在外人看来不齿也好,但在我看来,这种手段并无不妥。”
裴湛微挑了眉看向他。
这位虞公子生得也有一副好相貌,却不显得女气,唇角微勾,是十足招蜂引蝶的卖相。
此刻他语速缓缓,竟是十分诚恳地为自己解释了起来:“或许大人觉我是浪迹花丛,玩弄女子心意。但我可对天发誓,我绝无轻看此地青楼女子的意思,更不曾有过什么旖旎遐思。”
“恰恰相反,我只觉她们与你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美色同样也是一种武器。”
虞京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轻轻抿上一口,眼底泛过几分暗色,继续道:“这与文人用笔,武人动刀并没有什么区别,反而这种手段更加阴柔,也更加危险,杀人不见血。”
而花魁一流恰恰是善用这个武器的人。
裴湛在内心深处默默为他续上了这一句话。
她心头先是震动,对面前人的看法有所改观,转而一念也不免有些想冷笑。
这样一个年轻的公子哥,能有这番的见地,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岂是凡俗之人?
便像如此近的距离,她一手按住刀鞘,似乎犹能感受到双刀在鞘中发出的清鸣。
裴湛不喜欢他,不欲同他扯上什么关系,自然不是因为风月老手如此浅显可笑的原因,而是看出了眼前这个人到底有多危险,手上又染了多少人命。
这样的人,在命案现场撞见,又是在这等紧要关节一路跟着她,也不知是打的什么算盘
这叫裴湛如何安心?他口中所谓的“共同目的”,只怕是一个字也不能信的。
但虞京弈有一句话说对了。
他们都为同一场命案而来,双方虽各怀目的,却未必没有合作之处。
譬如眼下。
裴湛暗自深呼吸一下,以从龙卫密传的心法调整过自己的呼吸频次,确认并无破绽,方才接过面前那盏茶,只是并不喝,缓缓出声道:“你对她方才的话,有何看法?”
见状,虞京弈再次开口时也缓了几分,“非烟是异春阁主事,与我有旧交。想必当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能多说的事情,才让她三缄其口,只能透露这样多。”
裴湛对他的推测点了点头,下一刻同样陷入了沉思,房间里一时间就这样静了下来。
异春阁身处皇城之中,历经几十年屹立不倒,人脉错综复杂,连官府都不大惧怕,还有什么原因能够让琴非烟选择保密的呢……
“……是辽国人?!”
“你说什么?”虞京弈皱了皱眉。
裴湛舔了舔发干的唇,脸色有些发青,显然也是觉察此事棘手。
“这人曾经在这里良宵一夜,事后却被一大人物找上门。如果作案之人是辽人,那么异春阁会惧怕他身后的麻烦,也说得通了。”
“辽人……”
无不可能。
若真如琴非烟所言那样,当夜的特殊客人相貌异于一般人,加之他当初跟踪巷道附近那不明之人的衣着同样古怪,这案子真凶是辽人的可能性便大大提高。
异春阁会惧怕的大人物……怕真只有耶律观音奴了。
明哲保身向来是异春阁的每一任花魁主事都会选择的路,尽管是二十三年前那位叛出了异春阁的花魁,也并没有将火带到异春阁来。
“那这案子,便有趣多了啊。”
说这话时,虞京弈的眼神闪动着不明的光芒。
走出异春阁大门时,裴湛总算是呼出了一口气。
她再也不想来这里第二次了。
虞京弈舒活了一番胳膊,看了看漆黑的夜空,转头道:“时候不早了,我送大人回去吧。”说完他笑了笑,“虽说大人身手不凡,不过还是给草民一个献殷勤的机会吧。”
“啧,你给我……”话还未完,一支冷箭忽然从后面射来。
裴湛偏过头,那箭便堪堪擦过她的发丝,直直钉入了面前的草丛中,尾羽还带颤动。
此时二人已经走入一条小路,四周无灯无火,光线昏暗,并无旁人。裴湛眉峰一冷,手滑到腰间拔出唐刀,冲着箭来的方向斥道:“何人公然在皇城造次!给我滚出来!”
虞京弈也皱起眉。
他们忽然听见一声古怪的笑,接着又是一支箭极速射来,这次是对着虞京弈。
虞京弈反身一躲,指间轻轻一抽,迅速拔出方才那两支箭。他回身,腕上一发力,对准着黑暗处扔了过去。
也不知中是没中,这动静倒是暂时消散了。
裴湛持刀冷立,耳朵微微一动,戒备着黑暗中的声响。
只见此时又远远传来了声音,随之而来的是灯火点点,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站住!贼人休走!”
裴湛辨认出来,这群人里其中有一人竟是皇城司中相熟的同僚。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裴湛惊讶道。
“裴大人?”皇城司的人见了她也是一讶,却不敢怠慢,简单解释了几句,“裴大人,那人行踪鬼祟,先前竟企图强行进入命案现场,刚被巡逻的弟兄们发现,我便带人追了上来!”
“什么?!”裴湛秀眉一皱,想都不想就追击上前。
她武功高强,脚程显然要快了许多,赶在了前头,紧咬着敌人不放,追追逃逃,竟将皇城司的人甩在了后头。转过了七八条街后,进到了一处废弃的小巷,两人成对峙之状。
小巷中既早已废弃,地上堆放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十分阻碍行动,那嫌犯且战且退,显然十分谨慎。
借着熹微的天光,裴湛只看见他身形似乎比寻常中原人要高大壮硕,全身包裹得严密,脸上似乎蒙了一方黑色的面巾,连带着面容一起沉在夜色里,只剩那一双眼睛露出恶狠狠的神色,似虎豹豺狼一般,显得凶神恶煞。
辽人?西夏人?她第一时间闪过这样的想法。
皇城司的人马既要到来,虞京弈倒是想先行离开,可刚刚在这昏暗之中,他勉强分辨出此人刚巧戴了一顶白色的毡帽。
巧合?陷阱?抑或是送上门的线索?
权衡了一瞬,虞京弈也跟了上来,他轻功不错,一直缀在身后,在裴湛的身旁站定,与被追击的这人保持着一段的距离。
今日无风无月,夜色深沉,视角所见,不见天光,越是进到巷内,四周越是黑暗。
等到虞京弈的双眸渐渐适应了周围的昏暗后,他半眯着眼睛朝前看去,立刻辨认出这就是那日他在巷道内跟踪的人。
“裴大人。”虞京弈来到裴湛身侧,耳语道,“这人就是那日我跟踪过的人,与非烟的描述也无甚一二,这次……怕是他送上门来了。”
还真是这人!
裴湛听得虞京弈的话,立刻肃容点头:“无论是不是真凶,想必都与此案脱不了干系……活捉此人!再带回去拷问出幕后元凶。”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这一声刚落,那疑似犯人便拔足狂奔了起来,也不管前方堆放着多少障碍物,竟是要狗急跳墙。
裴湛从小在幽夜城,师从傅玄,练就了一身即便在黑夜中目不能视、也能以耳听位的本事,此刻不借助灯火也能辨位。
只见她提起一口真气,身形加速冲上前,一身黑衣融进夜色里,长短双刀皆拔了出来,握在手心,在这狭长而小的巷子中与犯人竟逐了一番,不多时踩着墙面,竟是腾空越过了那人头顶,立在他跟前。
对方脚一勾,将旁边的空着的篓子踢飞过来想要挡住裴湛。她眼一闭,出了第一刀,刀锋扬起,映过一抹冷光,转瞬劈碎了那竹篾,碎竹飞得到处都是,险割破了对面之人的脸。
裴湛竟是顷刻不顿,身形准无误地堵住了那人的去路,攻势凌厉,一时把他堵在了墙角处。
那人见势不妙,转手却掏出一只白色的、类似于骨笛的东西,嘴对着就要吹了起来。
裴湛正要翻手劈断,却慢了一拍,闻他吹出几声急促怪异的笛音。墙上、屋檐间便忽然冒出了十数名黑衣人,皆是身形高大,手持钢刃,武艺过硬,彼此更有默契,落地无需言语,只消一个眼神便齐齐向裴湛攻来。
开封城是大宋皇城所在,哪来那么多异族人!
裴湛侧身避开一次偷袭,又下腰闪过擦面而来的一把钢刀,心头更是暗生怒火。
不过转念一想,她便联想到了前些日子清剿卧底之事。想是当时虽大张旗鼓,但到底遗落了些探子未清……
理解是能理解,但裴湛心中怒火并不会借此少上一分。她眼底余光瞥见巷口处的虞京弈,在昏暗夜色下看得朦朦胧胧,一身白衣也成了暗色。
他一直立在原地,望向这边却并不出手,似是要在这袖手旁观。
也对,他们的合作并没有说要帮裴湛捉住犯人这一条,裴湛更是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不加理会,只将满腔怒火倾注在了这一行来历不明的黑衣人身上。
虽是如此,她落刀却依旧很冷静,没有一次落空,几乎次次都要砍在人身上。
小巷中当场短兵交接,上演了一场全武行,后续的人马还未追上,灯火未至,两边却打得火热,时不时可以在暗中看见兵器摩擦出的火花,只听见刀刃入肉的声音与属于壮年男子的一声闷哼。
看来吃亏的不是裴湛。
而袖手旁观的虞京弈,并不是完全袖手旁观,他只是在思考另一件事。
方才提及,这人企图强行闯入案发的房间。
为什么在命案发生后,这人不顾风险,还要进入命案现场?
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现场,不得不收回吗?还是有什么明显的破绽,他必须掩盖掉?
鸩酒?或是似乎没有在命案现场出现的白色粉末……与酒坛?
还没等虞京弈思索出个三六九五来,只见场上形势渐分。
其实花不了多少功夫。
裴湛到底出身从龙卫,又能被从龙荒带到开封城来,武艺在同届都算上出挑,乃是精锐中的精锐,若真狠下心来不留活口,不出几个回合足以将他们清理干净。
而此刻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皇城司的人马也赶了过来,众人身穿甲胃,手持火把,将这小巷前前后后包围得水泄不通。
火光渐渐深入,映亮了这片昏暗狭小的地带,照得灯火通明。
为首这人见势不妙,正想弃众逃去,只是他运气着实不好,似是看准了这群人里,虞京弈的身形较为薄弱,竟是想借此为突破口,急急向他奔来。
这是要挑软柿子捏啊。
虞京弈冷笑一声,身形不退反进。这巷子狭长且小,待与那人擦身而过时,他足尖忽点上墙面,侧身闪过,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刀锋。
那时刀刃擦着他而过,劲气带起一阵风,吹动额间一缕发,他转息身形如鬼魅,绕到对方身后,便像是当初对付裴湛的那招一般,故技重施,擒住了那人的手臂。
那人显然是练的是硬派功夫,臂上的肌肉硬实得像铁,挥舞着手上的钢刀,只叫人一时无从下手。
只是虞京弈所修功法,招式却如附骨之髓,令人觉得粘稠至极,任那人左突右闪,竟一时挣脱不开。
此时裴湛的刀光也追了上来。
正要下死手之前她似想起了什么,抽去了些许力道,手腕一拧唐刀反转,毫不留情地以刀柄重重击下,一处击打了那人的胸前,另一处击打了那人的手腕。
这两下实在不轻,而且正打在穴道上。刀光一至,虞京弈顺手松开手,那人如遭重击,连连后退三步,呕出了一滩鲜红的血,且虎口一阵发麻,终迫使他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那刀被虞京弈足尖按住,轻轻一踢便甩到了十米开外的墙根处。
“大人好身手!”他还不忘夸奖了一句,像极了拍马屁。
“哼。”裴湛收刀归鞘时斜横了他一眼。
虞京弈的另一只手仍然按在那人后脑的风池穴之上,只消稍稍用力,他就会神志不清昏迷过去。
漏网之鱼已经交由皇城司的其他人捉拿了,裴湛便站在那人面前,将手顺到他的后颈,一把扯下黑色的面巾,露出了他本来的面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后颈处纹了一只青狼头。
果然是辽人?!
裴湛心头微震。
她拔出小唐刀横在他的脖颈上,“为何闯入现场?这案子与你有何干系?”
辽人盯着裴湛一声不吭,眼底皆是嘲讽之意。
虞京弈在此时开口了:“闯入现场,或许是想确认你的现场是否有布置完整。”
“既然你背后之人要求你将这现场布置为与襄州命案一致的模样,那么你还差了一个东西,不是碎裂的酒坛,便是未曾出现的白色粉末。”
“我猜,你是将这迷药洒在了死者沐浴的木桶之中,却未曾想药效不够,死者只是头晕眼花,并没有将他迷晕过去,你也就不能安安心心地布置你的杀人现场了。”
说完,虞京弈啧啧几声,语气满是不屑:“难怪破绽这么多,真是幼稚的杀手。”
辽人听完并没有什么表情,却古怪地笑了一声,裴湛心觉不对,刚要伸手过去,却慢了一拍。
旋即见他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黑色的血也从口中流了出来。
“这……”
“服毒自杀?”虞京弈擦了擦手,“如此也好,这也正巧证明了,这案子的确是他所做,我们也不用再费尽心力查下去了。”
“好?凶手已死,线索中断,幕后真凶不明,这如何交代?”裴湛皱着眉,毕竟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
她将小唐刀收回刀鞘,站在那里,还微有些束手无策。
“交代?”虞京弈挑了挑眉,拿出了属于裴湛的那枚令牌,“你觉得,官家想要的交代,真的是此案凶手吗?”
“……什么意思?”
虞京弈走到缝隙的光亮之处,映着幽微的灯光,回眸看着裴湛,似笑非笑的表情令裴湛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将声音逼成一条线,其他人都相隔甚远,这里只有裴湛才能清晰听到。
“此案真凶,怕是沈孤鸿与官家都清楚。官家只是要你们暗中铲除真凶,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不能挑明这是辽人所作。”
“宋辽关系在一触即发的边缘游走,你说,官家会先行破坏这样摇摇欲坠的平衡吗?会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告诉耶律观音奴,此案是她的辽人细作所做的吗?”
他笑了一声,回到裴湛的面前,盯着她满是复杂情绪的双眼。
“裴大人,江湖与朝堂都是一汪浑水,要多思考思考,才能看清背后的阴谋。”
说完,标志着从龙卫身份的令牌已经落在了裴湛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