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莫奈和陈晨同时收到景天的录取通知。
两个女生的庆祝方式，无非就是吃吃吃，买买买。
“如何开展工作，如何融入社会”，这些正事一概没有想法。工资还没开始赚，已经在洋洋洒洒的购物清单里，预支到了第二个月。
刚出象牙塔的年岁，骄阳似火，天都格外蓝。快乐乘风，总比烦恼跑得快一些。
莫奈本硕连读，工商管理和国贸双学位，管培生岗位入职，先轮岗到业务部门，主要负责国际业务上客户的开发与维护。
大公司架构健全，职责清晰，薪资福利优渥，培训晋升体系完善。
对于莫奈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和陈晨的技术运营部不在一个楼层，平时基本没有碰面的机会。
工作，又不是来联谊的。毕竟，下个月还有花呗要还。
这天，临近下班的时候，莫奈收到一封邮件。大致意思是，客户临时出差，晚上的飞机。原定明天要签的合同，只能回来再议。或者，晚饭时间，能腾出来一个半小时。
客户吴浩是南美客户中国办事处的联系人，为人刁钻。原本只是简单的合同续签，莫奈持续跟进了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实际的进展。
努力得越多，期望就越重，也就越执着结果。
只是吴浩这次的晚饭邀约，颇有一种“直钩钓鱼，愿者上钩”的不管不顾。
莫奈拿不定主意，便去向主管请示。
主管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人，是莫奈进入社会之后第一个老师。莫奈对他，有种雏鸟情结般的信赖感。
他推了推鼻梁上沉闷的黑框眼镜，斟酌了一会才说：“合同的事，还是尽快确定下来比较好。”
莫奈有些犹豫，“可是私下约见客户，好像不太符合公司的章程。”
“没事，我跟你一起去。”主管拍拍她的肩膀，像是委以重任，“每个客户都很重要，你要好好把握。”
莫奈还是为难，“您看约在哪里合适呢？”
“去恒叶大酒店吧，那是我们集团名下的产业，财务那边报销也方便。”
见他已经有了安排，莫奈也不好再推辞，客套地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就出去了。
下班后，莫奈在酒店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吴浩便准时来赴约。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方脸龅牙，满脸坑坑洼洼，咧嘴一笑，好像成了精的海绵宝宝。
不知道是不是下班时间，他看上去没有工作时的专业严肃，反而有一种春风满面的松驰感。
莫奈赶紧给主管发信息，询问他出发了没有。
“我有点堵车，你们先吃。”
主管回复得很简短，莫奈觉得胸口一闷，仿佛七经八络都跟着一起堵了。
吴浩看出她的紧张，笑得意味深长，“莫小姐不必拘谨，可别被一些负面新闻影响了专业。我是正经商人，讲究的无非就是互利互惠和酒桌上能不能尽兴。”
说着，他将菜单递了过来，并让服务员先去开了一瓶红酒。
有些人喜欢和美女做点真枪实弹的事，而他偏爱看美人如花半开时，微醺的娇羞。
倒不是他多么清心寡欲，只是法律对人的道德作了最低要求。
通俗点来讲：□□犯法，陪酒不会。
莫奈原本就饿得难受，听到这些恶心话，只觉得胃里一阵反酸，差点干呕出来。
大脑短暂的充血之后又快速疏散，思绪反而清楚许多。
她不是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来都来了，总要带点工作上的觉悟。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熬一熬就过去了。
她点了一份最简单的西班牙海鲜饭，趁着等菜的空档，试探地问：“时间紧迫，要不要我先过一下合同的条款，免得耽误您的正事？”
西餐厅昏暗发黄的灯光，映衬着少女认真羞涩的双眸，似水波流转般灵动。
海绵宝宝……不……海绵叔叔笑眯眯地看着她，“不着急，咱们先喝一杯。”
莫奈面露难色，“我不会喝酒。”
“咱们中国人酒桌文化可是传统，不喝酒怎么谈生意呢？”他半是劝诫，半是威胁，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笑容。
莫奈努力把自己想象成派大星，才勉强挤出一点笑意，“空腹喝酒伤身，吴先生先吃点东西再喝吧。”
说话间，服务员过来上菜，莫奈也顾不上其他，一股脑地将饭菜往嘴里送。
吴浩只当她是小女生贪嘴，没见过世面，心思也越发活络起来，“要不这样，你喝一杯，我签一个字，如何啊？”
莫奈有一瞬间的恍惚，其实她的酒量可以，两杯红酒完全可以应对。她点点头，甚至在心里庆幸他不是新疆同胞。
见她同意，吴浩快速翻阅着合同，有几页纸张粘在一起，被随意翻过也毫不在意，翻到最后一页，他从口袋里掏出笔，指了指落款的位置，目光扫向桌上的酒杯，“我签了啊？”
莫奈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伸向了酒杯，正准备拿起，杯子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
她顺着那个微曲的臂膀看上去，陆知晏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绷紧，眸子轻扫，带着洞悉一切的犀利目光，仿佛一眼就能将光鲜亮丽的台面下那些肮脏不堪的交易看穿。
他身形高挑，看着他们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吴浩的兴致正好，突然被打扰，将纸笔拍在桌面上就要发作。但看清来人之后，立刻陪着笑站了起来，“陆总，见谅，一时没认出您。”
陆知晏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莫奈和陆知晏没有直接接触的机会，印象里他性格冷淡，不算谦和，更谈不上平易近人，但眼里永远是不动声色的平静，对上不畏惧，对下不藐视，这样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屑甚是少见。
莫奈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小声叫了一句“陆总”。
陆知晏低垂眼眸看了她一眼，只是很简单的一眼，审视的目光却有着剥皮去骨般的锋利。
他的目光很快从莫奈身上移开，落到桌面的合同上，“合同有问题？”
他声音低沉，一时间让人分辨不出这是询问还是质问。
“没问题。”吴浩满脸讨好，迅速将签名补齐，“客户指定要和景天合作，自然是信得过陆总。”
“慢用，公司会买单。”
陆知晏径直离开，上位者惯有的傲慢冷漠，追求解决问题的效率，至于旁人的情绪，那是旁人的事。
还没走出去几步，他又回过头看着原地如雕像般静默的莫奈，脸上一丝不耐烦的神色，“还不走？”
莫奈被他一叫，手忙脚乱地收好合同跟上，迟钝得像一块漂浮在水上的木头，踢一下动一下。
陆知晏不徐不疾在前面走着，背影孤单寂寥，好似后面跟着的不是一个人，只是灯光投射下的影子。
他走到酒店角落的沙发上坐下，身子斜坐，两腿交叠，轮廓清晰的侧脸被灯光镂成一道剪影。
莫奈茫然无措地站在旁边，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却依然惴惴不安。
时光好像穿梭到了某个高中的傍晚，因为抽屉里一张匿名的情书，她被罚站在教导主任的门口，等待着被训话。
那个傍晚的夕阳和此时的灯光一样，柔和朦胧，却无法直视。
“不能和客户私下接触，这是规矩也是常识，你不知道吗？”陆知晏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还是，明知故犯？”
他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声音平淡冷漠，就像在询问“你吃饭了吗”一样稀疏平常，但是每个字都像一枚透骨的钉子，将她狠狠钉在耻辱墙上。
莫奈咬了咬嘴唇，在胸腔里翻滚咆哮的委屈，在汹涌中克制，克制中平静。
误会是人生常态。
他没有直接下判断，至少给了解释的机会。
莫奈说：“陆总，我跟主管报备过，他说会一起过来，只是后来一直联系不上他。”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一张口声音还是有点打颤。
陆知晏不为所动，“你可以直接离开。”
莫奈说：“陆总，对于您和公司来说，失去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客户。对我来说，却是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如果我实习期就得罪了客户，像你们这样的高层，真的会关心是我能力问题，还是别人别有用心吗？”
莫奈还没完全代入社畜的身份，带着学生时期的意气和倔强，据理力争。
下雨的时候，没有伞的人，只能努力奔跑，不是吗？
陆知晏侧过脸看她，被他这么惊讶夹杂着些许理解的眼神注视着，莫奈觉得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委屈，差点从红着的眼眶里涌出。
陆知晏有片刻的失神，他们这样的高层，在别人心里是怎样的存在？
他和叶景行不同，不是天生的利益既得者。他也曾经为了写一个方案，熬好几个通宵；他也曾经为了签一个合同，和恶心的人推杯换盏。
他也曾经，无能为力。
只是站在山顶久了，忘记了登山路上的艰辛。
陆知晏身子微微后仰，整个人以一种松弛舒适的姿态陷进沙发里，与一开始相比，少了一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双手抱胸，嘴角轻微上扬，“正常来说，你的事传不到‘我们这样的高层’这里。”
他只是气定神闲地阐述一件事实，别人听来，却是不同阶层之间，从上而下不容置疑的绝对压制。
他说：“遇到什么样的客户，能不能解决，这是你的事。我关心的只是，你的处理方式会不会影响公司的形象。”
“陆总……对不起……今天的事，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莫奈低眉顺眼地道歉，怎么能要求上位者对底层的人感同身受。原本，她就连和他面对面的资格都没有。
陆知晏些许意外她态度的突然转变，“如果今天不是遇到我，你打算怎么收场？”
莫奈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不太自在地将身子侧向一边。
陆知晏定睛一看，才发现她脸上起了大小不一的点点红斑，“你怎么了？”
“我......”莫奈心虚地用指尖挠挠耳后，“我海鲜过敏。”
“你是故意的？”
莫奈低头盯着脚尖，掩饰被看穿了小伎俩的尴尬。
陆知晏站起身，不自觉皱了下眉，“去医院。”
莫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用麻烦您了，陆总，我朋友在来的路上。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吃点药就好了。”
“你出点什么事，公司有责任，这个风险我承担不起。”
陆知晏神色坦荡，每一个字都在提醒她：对事不对人，不必多虑。
他不等莫奈分说，便大步走了出去。这样果断决绝的人，走路都带风，连西装的衣角都随之翻飞。
月色如银，车子在月下疾驰，车厢内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不间断倒退的风景，空调出风口持续输出的“滋滋”冷气声，提醒着这是非静止的画面。
他们一路沉默，却并不觉得尴尬。
莫奈因为生分、敬畏的心理作祟，噤若寒蝉，沉默是最好的护身符。
而陆知晏，是沉默本身。
若不是骤然而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沉寂，他们应该会默契地把沉默进行到底。
陆知晏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来电，熟练地带上蓝牙耳机，冷冰冰的氛围里顿时破壳了一丝生气。
“……”
“我有点事，待会过去。”
“……”
“与你无关。”
“……”
“等半个小时，饿不死。”
“！！”
电话那头的音量似乎直接爆表，震得陆知晏蹙眉闭眼，缓解魔音穿耳的痛苦。
片刻之后，那边做好了选择，陆知晏满意地挂断电话，脸上似有似无的得意。
男人不管到了什么年纪，对于抬杠的胜负欲，不亚于对十八岁美貌少女的执着程度。
这样充满嫌弃的语气和表情，是莫奈至今看到陆知晏最生动、最有温度的一面，她忍不住好奇地偷看了一眼来电者的名字，上面显示的是“景行”。
公司一直盛传，总经理和人事总监关系暧昧。两人研究生毕业后，一起进入集团八年，没有任何花边新闻。
就连和他们玩得最好的一个女生，也在一年后离开公司。很多人都猜测，她是因为向他们其中一个求爱未遂才含恨离去的。
但这丝毫不影响两位老板在公司八卦小组的超高人气。
爱八卦的女生总有种非凡的“上进心”，读书时纠结上清华还是北大，工作后纠结上古天乐还是刘德华。
车子在医院门口缓缓停下，莫奈收起放逐在千里之外的思绪。
车窗外，陈晨已经提前转道到达，正狼狈地躲在保安岗亭的檐下避雨。
出门的时候，夜色清朗，不过转眼的功夫，天空便淅淅沥沥飘起雨花。雨势虽不大，但蒙蒙细雨，沾衣欲湿，携着初秋将至的绵绵寒意。
“谢谢您，陆总。”
“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莫奈觉得陆知晏这个毫无感情色彩的语气词里，竟然少了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莫奈推门下车，本能地将背包举过头顶去遮挡。她双腿一弯，做好了以最快的速度在雨中狂奔的准备。
车窗突然徐徐降下，从手掌宽的缝隙里，探出一把雨伞。
昏暗微弱的灯光下，陆知晏的五官有些模糊，只有一双清亮的眼眸闪闪发亮，蓄着月光的清冷，星光的璀璨。
“下雨了。”
下雨了，乌云遮住了月亮，但周遭并不暗。车灯照亮了前路，他照亮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