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歌对老乔的笑容有很深的印象。
俗谚有云,佛是金装,人是衣装。说明外在的重要,如果人没有体面的衣裳,大家就不把那个人当一回事。不体面的衣裳有三个标准。一是衣边没有施缘,叫“褴”。二是衣上有破洞,叫“褛”。三是衣不蔽体。衣裳的覆盖范围越大,所需的布帛绵絮越多,越能显示财力。所以富贵人家都穿长裾广袖,和绵延的足以扫地的裙裳。由此而言,衣不曳地,就是简约,衣不蔽体,就是贫贱。
日前老乔登门的时候,这三个标准全满足了。
上身穿一件葛布裲裆,下着及膝小口袴。裲裆是一种无袖衫,前后仅用两片肩带连结,腰侧系带,一般作为外衣装饰,里面另着襦衣。老乔只穿着裲裆,敞着胸前、臂膀和足胫──右脚的膝部裹着厚麻布,遮掩的范围几乎等于没遮掩的范围,即使是夏日也感到寒凉。
他的肤色黑黝黝的,经年累月给阳光耕翻的颜色。手里拄着一根柳木杖,脚下踩着一量麻屦。麻屦这种鞋子是用麻绳编织,敞着脚趾,穿着的时候只用脚趾头夹绳固定。轻贱易得,无须借用,因此有个别名叫“不借”。
如果不是佣客介绍,惠歌也不认为他是个农人,只当是流民乞丐。
老乔的穷困迫厄是一目了然的,人也有些畏缩,但是莫名地有精神,说话的嗓门很大。述说借钱的缘由的时候,时不时仰起脸,咧着嘴笑。笑容也很大,可以看见二排斑驳不全的牙齿。
他说他养着三个女儿。妻子有孕在身。他的腿在田垄里摔断了,坐吃山空,一家人已经喝了好几天西北风。这一番内容配上那张傻气的笑容,惠歌简直匪夷所思。
这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也不是讨好的笑,勉强的笑,而是一种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惨但是就遇上了的无奈和豁达,像道边坚韧的野花。
现在那个笑容消失了。
老乔颓坐在窗下,看见惠歌进来,只侧了侧脸,不作声,也不起身。
彷佛惠歌是个幽灵,或者他自己是个幽灵。
一旁的蔺席上面躺着一个女人。
脏污的麻布被裹着身子,仅露出一张憔瘦的脸。双眼紧闭,面如死灰。头的这一边坐着老乔,脚的那一边伏着一个女童。
女童年纪大约四五岁,侧脸蜷身,倒在那里,挨着布被的边缘,两只手玩着自己散乱的黄发。学着老乔的样子,抬眼看了看惠歌,也没有动静。一脸懵懂,似乎不知道席上的人怎么了,也不知道惠歌是谁,不知道的东西太多,还是玩头发吧。
女童身边有张短足方形木案。案上搁着一个陶魁──盛瓠羹、一个木碗──盛疑似药汁的浊汤,一个木勺,和一个木耳杯。
屋子的另一边墙角叠着四五个旧竹笥。前面一张蔺席,席上屈膝坐着一个少女。苍黄的发,蜡黄的脸,靠着墙,淌着汹涌的眼泪,时不时抽着鼻涕。
她对上惠歌的目光,抱着头,将脸埋进膝里。
少女身边的木案散着惠歌让小小拿回来的枣果、髓饼和一只茅菅苞肉。
惠歌走到老乔跟前。抬着脸,看着窗外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女儿给县武吏掳走了。”
原来前日小寸归家,老乔一家人都很欢喜,吃喝笑闹,直捱到天色暗了,老乔夫妻才送小寸出门。那一条巷子两侧尽是丧服凶具,很吓人,夫妻俩就陪着小寸走到巷口。
不巧遇上一个县武吏,乌帻黑衣,腰挂环刀。旁边跟着一个黄衫道士。
两人一见小寸,便拦住去路,说要带小寸去一个好地方。
老乔说小寸已经不是他女儿,现在要赶回主人家。
两人揭了笑脸,换上夜叉面,不由分说就将小小一把抱起。过程中不只推了老乔一把,还踢了老乔妻子一脚。
老乔腿上有疾,行动不便,眼睁睁看着妻子倒地,女儿被掳。挣扎许久,才将裙裳带血的妻子送回家里。请来草医,给了止血安胎的药方。然而妻子只喝下一碗,便镇日昏睡,今天早上怎么叫也叫不起来了。
小珠问:“我家大妇很有名,你没告诉他们,你女儿是大妇的人吗?”
“我说了,怎么没说?但是他们说,水仙才不把一个愚妇人放在眼里。”
“水仙?又是那个水仙?”小珠看向惠歌。
“听说彭城的蛇精是水仙负责祭祀,祭祀所用的童女要精挑细选。那么小寸大概是给捉去作祭品了。”惠歌沉吟。
老乔挪挪臀腿,对着惠歌跪坐,垂首低语:“夫人,我妻子若死了,我想要给她办个柏木棺材。我听人家说,下葬所用的棺材关系死者在地下的身分。如果用的是贵重的松柏楸木,就能免于鬼兵苦役。我妻子跟着我吃了许多苦,黄泉地下,希望能给她过上好日子。柏木昂贵,我要再卖这两个女儿才凑得出钱,还望夫人成全。”
一番话说得语重情深,小珠听得伤感,抿着嘴,眼眶也红了。
蔺席边的小女孩看见阿爷的样子,也跪坐起来,仰着脸,望着惠歌。
惠歌看看老乔,再看看席被中的人。想起朝槿说过,清气可以疗伤。以前老花也说过,气分清浊,交接则生,分离则死。既然老乔都当作人死了,她也没什么好顾忌,便走到女人的脸边坐下,探探鼻息,轻如鸿毛,若有若无。
想了想,伸出手,紧紧摀住女人的口鼻。
老乔登时惊叫:“夫人,你在作什么?”
“你既当她死了,我且试一试。如果真死了,你就可以去买柏木棺了。”
这话说得老乔一脸胡涂。好像有道理,又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听着像救人,看着像害人。直令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窗外的阳光悄悄地挪了方向。
惠歌终于拿开手,站起身。看着女人的脸从鬓边渐渐红润起来。
须臾,眼睛开缝,微微眨着,半梦半醒的样子。
老乔迷迷愣愣地望着,好一会,才扑过去,伏身贴脸,呼唤数声,涕泗纵横。
哭了好一会,才想起道谢,佝偻着挪转过来,跪在地上,砰砰砰连磕数个响头,说:“夫人救命之恩,小人至死不忘。小人今生作牛作马,来世作狗作猪,生生世世都给夫人卖命。”
一直坐在墙边的大女儿走过来,扶着老乔说:“阿爷,人早就走了。”
老乔直起身,看看女儿,再看看门边,又露出傻里傻气的笑容。
惠歌走在巷内,小珠跟在身后。
小珠问:“大妇,为什么你摀着人的口鼻反而能救人呢?”
“你可不要学。我是要从手里送清气进去,为了减少外溢才摀着。”
“大妇越来越神通了,以前只会揍人,现在还能救人。”
“你也越来越会说话了。”
小珠嘻嘻笑了起来。
惠歌驾着轻车,一路来到县长私宅。
后堂里,正中一张短足大床,床后二侧施漆画屏扆,红底黄图,疏疏画着两丛蔷薇和云鸟。图样稚拙,边上云朵的样子像群浮的蝌蚪。床上铺青缘菀席,顶部施绛纱承尘。
县长夫人坐在床上。跟前一个魁形木盆,盆里一株明丽的白花。
看见惠歌进来,将木盆挪到榻中。笑盈盈地说:“明妇来了。坐。”
这一对主仆空着手,不是来送礼的样子,便没让婢女奉水招待。
惠歌上床安坐,看了看那盆白花。
细细的褐色的枝干,高约三尺。狭长的深绿的叶子,集中在顶端。顶端垂下细长的紫色的花茎,左右开着五出白花,重柎累萼,像插了满头的珍珠步摇,繁丽而疯狂。
既然没有收起来,就是要给她看的。
既然是要给她看的,自然要聊一聊,表示她看见了。
因此惠歌按捺小寸的事,笑问:“这什么花?花姿疏异,不似中土所有。”
“这花很特别,对吧?早上有朋友来访,送给我的。说是末利花的一种。”
“末利花来自西方佛国,佛书称之鬘华,其花似蔷蘼而形小,有黄白二色,白者特芳香。这花的形色是有几分相像,但是没有香气,恐怕是相类而非也。”
“明妇出身高贵,见多识广。我是不较真的,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朋友还说,这花有佛家的寓意,明妇也知道吧?”
“听说西国有个婢女,负责看守一处末利花园。有一日佛来乞食,婢女以食奉施,还许了一个愿望,希望能脱离婢使,成为王之夫人。后来国王出城游猎,来到末利花园避暑,看中婢女,聘为夫人。佛家以此故事说明善因果报,夫人朋友所说的寓意是这样吗?”
“果然难不倒明妇。确实是行善念者,得善果报。有所舍,必有所得。”
“所谓知易行难,寻常钱物尚可,如果是要紧的人,我也是舍不得。”
“明妇何出此言?”
“我有个小婢,颖悟可爱。前日归家,路上为县武吏和道士掳夺。道士还提及水仙,应是水仙的弟子,听说他们暂居府上,烦请夫人相助寻回。”
“这可难办了。”
“为何?”惠歌沉下脸。
“道士觅得童女,已经走了。昨日一早出的城,现下应该已经到蛇精穴口,想追也追不上了。”
彭城距离睢陵一百五十里,通行的是陆路,这个时候行旅车马的速度约在一日三十里至五十里,至少也要三天才能到达。蛇精又在彭城县东南二十里的三山,既然要进山,山路不比彭城的大道,速度自然更慢。当然中人的脚程不能以常理计量,但是县长夫人不知中人,却将进展说得这样急迫,显然是要惠歌打消挽救的念头,没有相助的意思。
惠歌冷笑:“那蛇精真是害人不浅。”
“可不是吗?听说前前后后用了十余人了。”
“夫人可知蛇精穴口在何处?”
“不知道。但是三山入山处有蛇精的祠屋,兴许便在附近。”县长夫人瞥一眼惠歌:“明妇难道想一探究竟吗?”
“我自幼听过许多鬼怪故事,却没亲眼见过,不免有些好奇罢了。”
“妖邪之物,随人而生,真真假假,也难以穷尽。”
垂垂的白花掩着县长夫人肥腴的脸,像隔着一层珠帘,帘后幽深莫测。
惠歌告辞,下床出门,驾车返家。
回到房里,小珠一五一十与彩菱说了。
彩菱搁下针黹,嗟叹不已:“这蛇精难道没有根除的法子吗?这一次抢了小寸,下一次不知道要再抢哪家女儿?青春年华平白葬送畜生口腹,真是太残忍了。”
惠歌坐在床上,一手倚着单足竹凭几,一手持瓷碗。啜一口碗里的酪浆,说:“我看过一个关于蛇精的故事。很久以前南方有个地方叫闽中,是一个为了复国吃过苦胆和大便的君王的后裔所居住的地方。那里有座很高的山岭,山岭西北方有个大洞,里面住着一条大蛇。长七八丈,粗十余围,头大如谷仓,眼大如车轮。最后那只大蛇被杀了。”
“那么大一条蛇,怎么杀的?”彩菱骇问。
“大蛇托梦给巫祝,说牠想吃十二三岁的童女。后来有个童女带着一把剑──那地方的剑是出名的──和一只黄狗,先用数石米餈蜜麨放在穴口,引出大蛇。大蛇闻到香气,出来大快朵颐。然后放狗去咬,童女从后面偷袭数下,大蛇就伤重而亡。”
“那童女好勇敢。”小珠赞叹。
“这故事有个问题。”惠歌又啜一口酪浆。
“什么问题?”
“方才那过程你不觉得哪里奇怪吗?”
小珠想了想:“蛇怎么会吃米餈蜜麨?”
“对。米餈蜜麨都是稻米黍米所作,蛇是血食之物,怎么会给饵餈蜜香引诱出来,还吃得津津有味?我觉得应该改成数石米餈灌以人血,蛇闻到血腥味,蜿蜿虵虵,来享饮食,就很合理了。”
“大妇爱看故事,又爱挑毛病。”
“我只是希望故事是真的。我从小听过那么多鬼怪传说,一个也没亲眼见识过。虽然从前师傅给我指过一个,不过就是水里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后来也不见了。”
惠歌一下子坐直身子:“这么说来,我应该要去看一看。”
“大妇要去看一看什么?”小珠问。
“那条吃人的蛇精。”
“元女,虽然你不是正常人,但是此事非同小可,绝对不能胡来。”一旁的彩菱着急起来,“蛇精固然可恶,小寸固然可怜,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哪!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要如何向夫人交代?何况你现在出发,去彭城要三四天,回来也要三四天,动辄耗费七八日的时间,就为了一时好奇冒险,实在是不值得。先前才说你成熟稳重,怎么没多久又变回原形了呢?”
彩菱说话间,惠歌大口饮尽酪浆,搁下碗来。
她一骨碌跳下床,二脚蹬上黑布鞋。
“别担心,我一会就回来。”
惠歌说完,一阵风似的走出门外。
小珠追出门,左看右看,又跑进来,一脸茫然:“大妇不见了。”
彩菱叹息:“人家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真是一点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