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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1 / 1)

魏国现在的政局相当险恶。

掌权的是领军将军元叉,太后的妹夫,皇帝的姨父。去年元叉幽闭太后,矫诏杀害辅政太傅清河王元怿,在年幼的皇帝面前极尽谄媚。取得宠信之后,便专综机要,坏乱纪纲。

小人得志,国家乱成一团。想要夺权的人很多,中山王元熙、右卫将军奚侯、尚食典御奚混等,前仆后继,皆为元叉所诛。

现在的徐州刺史元法僧,与元叉同为道武帝世系,是元叉的从伯父。元法僧党附元叉,二人关系很好。元法僧没有德行,也没有才能,残害百姓,喜怒无常,因为元叉的关系,官拜徐州刺史,都督徐州诸军事。只是魏国现在烽火四起,元法僧觉得元叉的好日子也不长了,不臣之心逐渐表露出来。

这个时候视察政绩有遣使巡行的制度,中央派遣内官巡行州郡,实地考核。这道风声透过巡行的大使传到三舅父耳中,更加觉得徐州不能待了。

贺梅说:“其实年初你阿爷和小弟也同我说过,希望我移居洛阳。”

昏昏的车厢里,惠歌沉默良久,才问:“阿娘要去洛阳吗?”

贺梅叹口气:“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我就不太想走。”

阿娘总是为我操心。惠歌想。

“你从小四肢特别发达,角抵从没输过。后来跟老花学了异术,折臂骨,拆房屋,都是轻车熟路。有你在身边,我感觉特别安全。”

“……”

贺梅笑了:“有句俗话说,祸福无门……下面是什么去了?”

“祸福无门,惟人所召。”

“对。就是说祸福是没有定数的,全看个人造化。你说徐州有难,要逃到洛阳。难道离开徐州就安全吗?洛阳就安全吗?之前洛阳武将抗争,将朝中大臣生投火中,最后国家敷衍了事,数百个肇事武将逍遥法外,哪里安全?所以我还是那句话,不用多想,想通了最好,想不通就算了。”

虽然阿娘老是要她离婚,然而真到了节骨眼,又宽容起来,这令惠歌分外愧疚。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感觉非常疲惫。

回到薛家,再回到明家。

进屋的时候,彩菱说小寸还没有回来。

惠歌垂足坐在床边,由着小珠脱去鞋袜。

听见彩菱这样说,懒懒地问:“小寸回本家了吗?”

昨日惠歌见小寸闷闷不乐,问她怎么了。小寸说她阿娘这几日就要生产,她每日从自己的食粮攒下一些果子吃食,想要拿回家,但是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今日惠歌就让她回家去了。

彩菱说:“是呀。去了一个下午,现在天色都暗了,再晚一些就要犯街禁了。”

“她年纪尚小,乐而忘返也是常情。多待一日没什么要紧,先吃饭吧。”

惠歌心里有事,也不甚在意。

用完晚食,让小珠、彩菱等婢妇自去歇息,人就在书斋里呆坐。

直到中夜,她取来假蜡烛,插进青瓷莲瓣短足烛台。假蜡烛是用香蒲的蒲台,加些松木屑,用麻布条裹起,里面灌入牛羊脂膏,和以少许蜜蜡,再用松脂浓厚的松木,削得细细的作烛心。

从前老花还在的时候,建议阿娘常时都点这个,经济实惠,真蜡烛留着待客,所以惠歌也会作这个。虽然她很少点灯,但是养羊之后为了物尽其用,也作了不少。安上烛台,放上竹案,手指在细松木上搓了搓,一缕细烟之后,跟着的是一簇火苗。

从前老花的种种奇幻诡怪之处,她现在几乎都明白了。就像从前老花生火总是无声无息,既没有敲石声,也没有刮木声,就像凭空生火。原来作了中人,真的是凭空生火。

惠歌坐在榻上,从袖里肘后掏出一沓黄纸,一张一张放上竹案。

黄纸上布满细细密密的墨字,写着人名、籍贯、住所、金额、期日和债息,每一张都有一个故事。好的,坏的,可怜的,可恶的。

时局日坏,黄纸愈增。

从前的好时候像脱缰的马,出笼的鸟,远去了,就不会再回来的样子。中原自从汉朝末年以后就是这样,盛世没有几年,流离都等在后面。

黄纸越来越多,生活里的新意和趣味也越来越多。否则这样寂寞的茫然的婚姻生活,还能如何过下去呢?

她正出神,忽然注意到竹案的边上有只小虫子。

虫子小而黑,像一点墨滴。

黑暗之于中人是一层青纱,虽然看得见,但是颜色不明显。今日要不是点了灯,大概也不会看见牠在那儿挣扎。

凑近去看,不知道是什么虫,头尖尾圆,不过二三分长,只比一粒胡麻大些。也不知道怎么跌了个“六脚朝天”,六只细足凭空乱划,却始终无法翻身,只是原地打转。

惠歌越看越觉得奇怪,小虫子的躯壳和腿脚并没有悬殊的差异,为什么挣扎了半天,就是无法翻身呢?甚至有一点手舞足蹈、自得其乐的样子。

或许别人看她也是这样。

惠歌饶有兴致地看着小虫子一圈一圈打转,直到听见书斋外的动静。

嘴里说:“小珠,你进来。”

手伸过去,指尖轻轻一挑。小虫子得助,一骨碌转身,匆匆爬开了。

“大妇,你怎么知道是我?”小珠走进来,立在榻边。

“你的脚步声又快又重,还来来去去的,一听便知。”

“我本来要去茅厕,看见这里透着一点火光,想要进来察看,又不敢进来。大妇夜能视物,晚上从来不点灯的,今日怎么点上了?”

“我想体会一下常人的夜晚。常人的夜晚都是有灯光的吧?”

“正常的富人家才有,穷人家也是没有光的。”

“说得不错,穷人无法负担膏烛之费,夜晚的火光是一种奢侈。我能够待在这里,也是一种奢侈。”

大妇今日特别多愁善感。小珠想。看见竹案上一字排开的黄纸,又问:“这些不是债契吗?大妇怎么都拿出来了?”

“我在想,明日要把这些债都算一算。能收的收,不能收的转让给官寺或其他债家。”

小珠眨眨眼睛,一脸疑惑:“为什么忽然要结算呢?”

“因为我要离婚了。”

小珠怔怔地看着惠歌。大妇终于想通了,不知道如何想通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很开心。这么多年的等待,最后只能孤身离开,这之中的伤心难过,小珠虽不能切身体会,也不免有些感触。

寂寂的夜里,二人都默默的,只有假蜡烛熬煎着发出哔啵迸裂的声响。

不多时,远处传来歌声。细细地,低迴地,唱着: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小珠一阵悚然,搓着手臂,转头说:“大妇你听,那鬼又来唱《子夜歌》了。”

“那不是鬼,是中人。”

更仔细地说,是朝槿。

唱的也不是《子夜歌》,是《折杨柳歌》。惠歌知道那是唱给她听的。

“为什么要在夜半的时候在坟场唱歌啦?她疯了吗?”

小珠越害怕就越生气。

“你去睡吧。睡着了就听不见了。”

“唱得这么难听,叫人怎么睡啦?”

小珠嘟哝,但见惠歌赶人,也不敢留下,缩头缩颈地走了。

歌者又唱: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

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

惠歌心绪如麻,恍恍惚惚,就这样坐听一夜。

直至四更,歌声方歇。

假蜡烛的火光不稳定,容易熄灭,今日却整整烧了一夜。最后松木、蒲台、脂膏和麻布条全和在一块,七零八落,有种面目全非之感。残火还有些发青,令人想到传说中的鬼门,至暮开门的时候,会出现青色的火。

灯尽了,天也亮了。

用过早食,惠歌开始整理产业。拿来明家的米谷定最,各式券契文簿,一一翻看。

她想,离婚之后就要上洛阳,和阿娘一起去找小弟,米谷蔬果不易保存也就罢了,当初她用嫁奁购置的田业要先处分。租调所需的麦田桑田留下一些,作个情面,其余葵田、芜菁田、楮木田都连著作物指地卖一卖,羊圈也是,卖完了再去买牛马车。家当辎重众多,现在的牛马是不够用的。仓房里属于她的要紧的东西,也要先收拾妥当,到时候离婚,就是几句话的事情,时间不用一炊顷。

阿娘老是要她将钱财挪回薛家,她现在听进去了。如果没有先下手为强,以阿家和娣妇的德性,必定会为了争产闹个天翻地覆,甚至可能影响到申请过所──过其所在的通行证明。所以要速战速决。

计划好了,接着轻车出门。先去城中二户人家收债,再去拜访相识的富人地主。意在出脱,开的价直比行情便宜许多,很快就找到一位买家,签下契纸。买家养了十来位悍仆打手,平时也多有出贷求利,便连着一些棘手的宿债一起贱价卖了。

买家客套地问问缘由,惠歌也客套地说说借口──产业太多,管理不来。

午时在东市里草草吃了碗水引馎饦。继续东奔西走,四处打点,直忙到晡时才回来。

彩菱正在熨衣裳。看见惠歌进门,便将熨斗搁上熨人──熨斗的支座,说:“小寸还没有回来。”

小珠也生气了:“这个小寸也真是的,昨天没有回来也罢,今天都快过完了,人还在外面野。大妇对她好,她就无法无天了。才来多少天,就这样得寸进尺,大妇一定要把她吊起来毒打一顿,让她知道规矩。”

“我什么时候把你们吊起来毒打过?”惠歌斜她一眼。

“我们是乖巧的,不用大妇毒打。小寸是顽皮的,不打不知道厉害。”

“人有回来还算好的,怕的是回不来了。”彩菱满面愁容。

“为什么会回不来?”小珠问。

“你不知道现在世道败坏,人心险恶,多的是一女二卖的争讼。一个女儿先卖给这户人家,借个由头,再卖给别户人家。卖家姑且不论,买家事关颜面,总是互不相让,因此闹出人命来的都有呢。”

“太奸诈了!这些人。”小珠跺脚,转而问惠歌:“大妇要把小寸抢回来吗?”

说的像是小寸已经卖给别人家。

惠歌坐在榻上,松松脖颈,说:“虽然我觉得老乔的为人不至于如此,但是有句话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人心难测,不能不防。如果真是如此,老乔枉费我一番用心,也没什么好说的。女儿我不要了,钱还回来,鬻卖儿女的罪名,依法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彩菱点头:“元女真是成熟稳重了。一时意气之争,总是没有好下场。”

今日时候已晚,惠歌忙了一整天,也懒得再折腾。隔日近午才来找老乔。

明家所在的孝敬里,里外隔着一排柽柳是城墙,城墙外面五里是坟场,经常有狗群嚎哭,又叫鬼哭里。惠歌初来的时候,这里只是个寻常的荒凉的地方,后来里外那一排柽柳经常出事,这里的景观也渐渐变了。

那一排柽柳本来就有些灵异的传闻,例如曾经有人阴雨天路过,看见朦胧的绿叶中飘荡一抹粉白,以为是柳花,结果却是一只沾血的素手在那里招摇,回去害了一场大病。近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日子难过,起初只是偶然,竟渐渐成为习惯,一而再,再而三,有人自挂于柳树。

里长请来个道士想想办法。

道士却说,自古以来,东北方为鬼门,鬼门为阴恶之气所聚,百鬼所居。除了多加烧香祈福,别无他法。

结果这里倒兴起殡葬之业。巷子两侧家户的庭院里齐齐摆着冥器棺具,衣竿上排排挂着衰裳麻绖。即使是白昼经过,也令人惴惴不安,心惊肉跳。

走过这一条满是送死人之具的巷子,稀疏是些草屋。

没有门扇也没有窗棂,门窗大敞,盛阳之下黑洞洞的,像硕大的髑髅。歪歪倒倒的竹围篱上爬着瓠藤,鳞比的繁盛的瓠叶像砌墙。斜斜的屋檐的影子上缀着叶影,巷口几株枯树,影子横串过来,映在泥黄的路上,悄然的冥昧的样子,像另一个国度。

惠歌走到围篱边,袖着手,看着那一片蓊蓊的瓠叶。

小珠前后左右看了一圈。

寂寂的陋巷,没有人声,也没有犬马禽鸟之鸣。站在这里,彷佛离人世很远。不由得挨着惠歌,放低声音说:“大妇,这里好像没住人了,怪可怕的。”

惠歌摇头:“人都在屋里,正在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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