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明天就要开始了，因为是第一次配合参加这种军事演习救援，此刻林璃正在办公室再次确认急救的相关流程。
已经快十点了，窗外的星星都点起了灯，把野战三院衬得更加寂静。
林璃正打算收工去值班室休息一下，在走出门的时候，看到护士站又送来两个轻伤的伤员，“这么晚了还有伤员？”
“是啊，估计又在加练了吧，”值班小护士是个年轻姑娘，语气也挺无奈，“毕竟明天就演习了嘛。”
林璃暗自摇头，又迅速的戴好医用手套，才看到门口又走进来一个男人。那个人穿着灰绿色的训练服，身型高大挺拔，肩章……她看不懂，但应该不是普通的士兵。他的神情淡漠，似乎正撞上她探究的目光——
顾承屹？
“啊，顾少校，”值班小护士看到他的那瞬间，眉眼里都透着惊讶，和一点绯色的欣喜。
她扫了一眼小护士，又把目光流向这两个年轻人，“小红，请先把这俩年轻人带过来，我先看看情况。”
两个年轻士兵的伤不算重，只是各自在脸颊挂了一点彩。林璃认真给他们清理完伤口，又吩咐护士把他们转移到留观室。
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半了，她扭头去了候诊室，却空无一人。
野战医院此刻安静的没有半点声响，她暗自叹了一口气，便穿行在大厅里，整个走廊里只能听到细碎的脚步声。
终于在走廊外的台阶上看到了他。
顾承屹坐在那里，衣服松垮的搭下来了，低垂着眉眼，指尖包裹着一点明灭的小火星，淡淡的在夜里发亮。
他就那么单调的，静默的坐在那里，轮廓有些寂寥。
林璃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身后，清了清嗓子笑道，“……小护士喜欢你。”
顾承屹没想到她愣头愣脑的是以这一句开头，转过身灭了烟，淡淡道，“嗯。”
他向来是不太在意这些小姑娘对他的好感的。他模样清俊，从高中开始，身边就会有一些女生对他示好，或者喜欢他的成绩，或者喜欢他的外表，或是喜欢他的家庭条件。
而没有人，是因为他这个“人”。
时间在顷刻间安静，林璃觉得他好像不如白天那般锋芒毕露了，反而有些淡淡的柔和。她捞起白大褂的衣摆，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
“你带他们加练？”
“嗯，”
“可是明天都要演习了，过于疲劳的话……”
“我知道。”
林璃语塞。
她本意是想劝他早些回去休息，以便明天拿出最好的水平——却发现今天晚上的他跟前几天有些不一样。他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全是便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和疲惫。
好像一个孤零零的，走在暴雨中的人。
她立刻收起了调笑的心性，柔声道，“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顾承屹的烟头停在指尖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他熄灭了烟。
“没有。”
“可是我认识你很久了哎。”
顾承屹淡淡扫了她一眼，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林璃没有再继续拆穿他，便选了一句最简单的医患对话，“那，他们怎么伤的。”
“手榴弹爆炸，”他回答得稀松平常，“没躲开。”
“新兵？”
最近山里有点升温，但到了夜间，气温里仍有几分凉。风把地面的野草吹得横七竖八的，像一片片散落的海藻。
顾承屹深静的黑眸盯着远方，仍不着一言。很久之后，才干脆的站起来，“勉强算吧。”
炽热的淡海盐味擦过林璃的身子，带着一大片阴影突然落在她的头顶，盖住了她眼前的光。
她的心里有点痒。
“我去看看他们。”
“等一下，”林璃抬起头，指尖轻轻触到他的衣服下摆，“肩章，好像有点松了。”
他低下头瞟了瞟，正对上林璃一双清澈的眼眸。
顾承屹自然的坐回去，正欲侧头，却看到林璃站起来，弯下腰。
这是她第一次离他的脸那么近，近到转头就能碰到他的脸——他身上依然是那股极淡的海盐香，粗粝的下颌线边，还有星星点点的胡茬。而那枚肩章确实是松了，只不过缀钉滑开了，没有什么大问题。
林璃弯着腰，自然而然的拈起缀钉拧着，不经意的，她的余光总能看到他瞳孔里深沉的黑，是一片暗哑的寂静。
突然，顾承屹转过头。
一阵温热的气息从林璃的左脸颊扫过，浅浅的，勾起她少女时代便扎根的，刻骨的悸动。
林璃的脑子瞬间断了线。
左脸好像落下一颗熔岩。
“你……”她后知后觉的别过脸，向后退了半步，“别乱动。”
顾承屹轻咳一声，耳根也有些后知后觉的红。
林璃沉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控制住过快的心跳，才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靠近。还好他的肩章只是歪了一点，而她也只是个半吊子的手工艺术家，扑腾了好几下，勉强可以维持肩章表面上的体面。
“好了，”完成工作的林璃这才意识到这种状态属实有些不自然，尤其面前还是自己执念已久的人——
“我整理的还不错。”
她调笑似的卖了个乖。
顾承屹缓慢的抬了抬眼皮，微微挑起的眉头里似乎藏了一滩复杂的暗涌。
“干嘛，不、不能开玩笑吗？”
“可以。”
“我看你欲言又止……”
顾承屹看了林璃一眼，却又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刚看到他们受伤，”
过了好一阵，他才缓缓道，“十年前被我撞伤那天，你疼不疼。”
顾承屹的嘴角上扬着，可他的眼角，却没有一丝弯起的弧度。
十年前那个暴风骤雨的下午，那个改变了她人生际遇的下午，她也说不清是好是坏。
掌心的红线在那时就缠在了他身上，就像她至今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结果。
林璃坐在他身边，摸了摸自己下巴正下方的伤痕，笑道，“不疼吧，我都晕过去了。”
顾承屹勉强勾起一个笑容，然后罕见的沉默了——他垂下头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嘴角微压着一丝愧疚，“抱歉。”
“你都道歉过好多次了。”
夜深人静的野战三院本来就足够安静，天空也极其高远。两个人就这么静默的坐在台阶上，伴着门口空地上的浅浅蟋蟀声，有种说不出的平静。
像是一个她臆想了很久的画面。
“对了，刚刚那两个士兵的伤口有一点在面部，愈合之后可能还会看得清。”林璃朝他眨了眨眼，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
“不像我的，正好在下巴下面，看不到。”她挂起一个爽朗的微笑，由衷的叹道，“不得不说，你当时撞我的角度很完美。”
“歪一点就破相了。”
顾承屹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的身上，他的眼眸黑寂，倾身向她靠近了一步——一双清亮的星眸突然靠近在她的侧脸，近得几乎可以看到他下巴上胡茬的痕迹。那一刻，林璃的心脏好像被一张纸割破，痒痒的渗出一点血。
“确实看不出来。”
顾承屹的答复十分笃定。
林璃后背猛的哆嗦了一下。
好一阵，她才抿紧了唇，忽地吐了口气。
“所以不要再道歉了。”林璃弯下腰，捡起草地中间一个凋落的狗尾巴草，轻轻在指尖绕了一个圆。
她背对着他，又向前走了一大步，然后站在草地正中间，静待那一阵耳红散去。
迟缓了好久，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视线里逐渐晕开一些模糊的光点——然后嘴角扬起一个迟钝的弧度。
他也捡起了脚边的一根狗尾巴草。
看着他低低的把玩着手里的那一根毛茸茸的小植物，眉眼低垂着，却更添了几分淡淡的生机。林璃的心终于放下来。不知为什么，这次遇到顾承屹，总觉得他跟之前有些不同了。
原来的他虽然也很沉闷，但也不像最近这般，心事重重。
最近的他，好像被盖在一大片厚重的阴影下，全身都堆满了灰。
“你看起来真的很累……”
“其实有没有想过……”
你的心理状态不太正常。
林璃欲言又止，把手边的狗尾巴草绑在在无名指上，转了一个圈，“算了，多笑笑吧。”
顾承屹走的时候，夜空中有一些星星在闪，明亮又静谧。
难以言状的是——他的心情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好像跟牧师告解之后得到了宽恕的信徒。尤其当他想起来林璃那真诚的调侃，“不得不说，你当时撞我的角度很完美。”
“歪一点就破相了。”
漫天的星光把医院外的空地照得发亮，顾承屹拍了拍自己的有些微肿的膝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拿到鼻子前嗅了嗅。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以为林璃会记恨他。
原来也并不全是。
涩涩的尼古丁味顺着鼻子一丝一丝释放进身体，好像一针逐渐稀释的镇静剂，让他心里缓慢的趋于平静。
说来也奇怪，从一年前到现在，他都没能彻底爱上这股烟味。
却仍对这尼古丁有着莫名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