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鸿注视着投影在墙上的游弋鱼群，眼眸中的光亮逐渐消散。
“其实你大可以放弃那艘游轮上的乘客，看在你让星云救了他们的份上，陛下决定对你网开一面。”叶霏烟从容道，“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堂堂正正地较量，不过我想最好还是别把我们的私人恩怨带到战场上。”
李星鸿双手交握，抬眼问道：“条件是什么？”
“看你愿意带来什么。”叶霏烟挑眉回应道，“要放你回去好比放虎归山，我其实不太建议陛下这么做。他还在前线，你可以好好思索一下，等他回来再定夺。”
“也就是说我必须等到战事平定才能获释？”
“是的，你也很清楚这地方没人能找到，不会有人来救你。”
李星鸿露出了洞察的神色，“你想让我替他谋划战术，收拾西域战场，也不必拐弯抹角，大唐没有能够对付玄甲陌刀阵的将领了么？李均尧呢？”
叶霏烟被一眼看穿了。
“陛下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
李星鸿斜睨道：“天家当年对宁王做的事并不光彩，以李慎的傲气，自然不好意思去请宁王出山，就只好压榨我的剩余价值了。”
叶霏烟这会儿已经后悔让李星鸿再度开口了，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收声”手势。
李星鸿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五指逐渐松开。
她这才注意到，他手里一直握着一枚玉佩。那玉佩被他掌心的细汗浸润，散发出淡青色光泽。
“我救你是因为就在这个地方，我差点害死她，我不该带她来这儿。”李星鸿低声道，“我总是梦见我和她没能出去……”
叶霏烟
大体上能够理解李星鸿为何会抗拒这种幽闭环境，尤其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
她其实并不记得那些事，这本就不是属于她的记忆，但她知道李星鸿很多时候容易陷进无法自拔的反思情绪里难以释怀，譬如那枚玉佩，它本该伴随尉迟烽一道长眠天山下。
她离开了水榭，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芙蓉渠畔传来燕子细语，岸上灯火倒映在水中，随着波纹晃动。
叶霏烟站在桥上注视着缓缓驶过的小船，想起昨日光景，发出了一声长叹。
回到府邸，智能管家已经贴心地为她准备好了晚餐，但她习惯在饭前先进行一番体能训练。
原本堆积旧书的地下仓库被改造成了训练室，声控灯随着她走下台阶的脚步声亮了起来，投影进入运作模式，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变化。
她扎起头发，戴上VR眼镜，握紧双拳，轻吐了一口气，双目如鹰隼般紧盯着出现在眼前的仿生人。
对方迅速出击，她侧身躲过，出拳还击，从喉间发出一声厉喝。
二十分钟的时间并不算长，一场高负荷的对练足以让她大汗淋漓。
“反应速度有所提升。”智能管家提醒道，“是否需要提高陪练员的灵敏度？”
“现在是百分之多少的功率？”
“百分之六十。”智能管家应道。
叶霏烟躺在地板上，摘下眼镜，抹掉了额上的细汗，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
她的“陪练员”各项体能数据均来自于李星鸿，也就是说，只有在李星鸿发挥六成实力的情况下，她才稍有胜算。
比初次接触时好多了，叶霏烟乐观地想，至少现在那个“
变态”的修罗军领袖已经不是她完全不可触碰其一根手指的存在了。
通讯器发出了提示音，她翻了个身，望向屏幕，脸色微变。
李慎居然在前线战事最为紧张的时刻回到了长安，她有些措手不及，简单地洗了个澡便赶往宫内。
“慎郎如今回到长安，安西军由谁统领？”
“昨夜拜访宁王，他答应领兵。”李慎应道，“长安的事务多到处理不完，再不回来，裴相怕是要撂担子了，我怎么能寒了三朝老臣的心呢？”
叶霏烟但笑不语，这是她第一次深夜踏入紫宸殿的偏殿，李慎拿这儿当临时住所，颇有些把办公室当成家的敬业精神，但他从不在偏殿私下接见百官，她恐怕是第一个。
“我只与你说……我代阿爷向宁王赔不是，结果宁王竟全然不在意。”李慎表情不爽，语气里带着些不满之意，“他昨晚肯定是喝多了。”
叶霏烟忍俊不禁，“昨天李星鸿在水榭和我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为什么还要吃他的激将法？”
“因为让宁王领兵，是重振士气、挽回损失的唯一办法。”李慎坦然道，“我没必要意气用事，宁王在安西军中的威望的确比我高。”
“你上前线便已经是意气用事了。”
“不那样做的话，于阗怕是也保不住。”
叶霏烟复盘过唐军与叛军交战的各项战报，知道李慎所言不虚，不免有些担忧。
“陛下，恕我直言，时机已经有些晚了。宁王临危受命，怕是扛着不小的压力。”
“朕已经做好留下千古骂名的准备了。”李慎义气凛然。
叶霏烟心想，那倒不至于。李慎所
做之事，无一不是开创先河，只要这个时代能够延续，他便是传奇。
她觉得李慎有时候太过在意旁人的评价，这固然也与他早年的生活经历有关，但敏感这毛病显然已经根植进了李家人的基因。
“我把李星鸿转移到大理寺了，先前并不知道他对那种封闭环境有阴影。”李慎忽然道。
叶霏烟忍不住道：“慎郎还是太过仁慈了，他脑袋里指不定装着如何坑你的绝活。”
李慎欣然笑道：“他在高天原号上就已经释放出合作信号，现在也一定乐意为我摆平这些事，我承了他的情，就不好出兵攻打月轮，他才可以安心回去收拾月轮的那些反贼。”
叶霏烟今天一早便收到了武衡抄送给她的审讯记录。据阿史那思元交代，月轮国有不少领主聚集在一起，意图起兵反抗李星鸿的统治，她在其中见到了一度销声匿迹的叶王山领袖慕容可达的踪影。
这些反对者结为联盟，为阿史那思元提供资金与装备，作为交换，阿史那思元将为联盟提供兵力。
如果西域没有战事，这场内乱毫无疑问是大唐一举拿下月轮的绝佳机会。但李慎改制以来，国库一直处于赤字状态，大唐经不起接连而来的战事。
她明白李慎的本意不是为战而战。李星鸿需要时间来处理月轮内乱，大唐同样也需要时间喘口气。
“慎郎还愿意相信李星鸿吗？”
“实不相瞒，他喜欢你，这个事实让我一度想杀了他。”李慎道，“可我那样做和他又有什么区别？我要你向他证明，是他错了。”
叶霏烟感到有些无奈，李慎识人用人，样
样门清，唯独与李星鸿叫板这一点，不撞南墙誓不回头。
她倒是有些意外，李慎并没有对她隐瞒自己险恶的那一面。以李慎过去一贯的脾气，即便有所不满，也不会有明面上的表态。
“这无故的攀比之心不会为陛下带来任何益处。”叶霏烟直言道，“希望陛下以大局为重，别再心软。”
李慎停下了手头的事务，抬眼注视着叶霏烟，神色略显遗憾，“我如果动用我的权力杀了他，你会念他一辈子，直到垂垂老矣，带着对他的所有回忆和遗憾进入坟墓。”
“陛下是觉得我还放不下他吗？”叶霏烟感到错愕。
“要是放下了，你就不会和他提起从前的誓约了。”李慎叹道，“要是不爱，又何来恨意？”
叶霏烟大为震惊，赌气道：“慎郎没有谈过对象，又如何能参破这种情感的本质？”
“是吗？我以为我和你尝试过进行交往……我还特地去学了交谊舞。”
叶霏烟顿时愣在了原地，她想起了在听潮苑的喷泉池畔，李慎准备的那场交谊舞会。
满座宾客皆是陪衬，他只不过想借舞会的名义和她跳一支舞。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是吗？”李慎道，“你愿意对天家效忠，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他的态度认真而又恳切，一语中的，叶霏烟顿时羞愤难当，无地自容。
她倏然间意识到，自己宁愿杀了李星鸿，诚然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解脱办法。当李星鸿说出那个想要杀了她的念头时，她亦感到难以言喻的愉悦。
——她终于不用再孤独求解，也终于和李星鸿心意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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