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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箭(二)(1 / 1)

哈突向来话少,因此无人瞧不出他此刻有多么震惊。

他想一想,说:“抛绣球吧。”

所谓抛绣球,就是将一只牛皮球抛到半空,二人同时发箭,谁射中,便计一分;二人均射中,各计一分。共投十球,得分高者胜出

平心而论,这不像竞技,更像切磋。

若是二人射术相当,往往能战成平局,皆大欢喜。

乐无涯凝眉片刻,才点头应下。

何青松颇擅察言观色,眼看乐无涯脸色不佳,心中咯噔小声道:....好!”

一个衙役凑过来:

“何头役,怎么说?

何青松伸手悄悄指天:

“看天色!”

衙役们同时抬头,察觉到,天是比刚才更加黑沉了些。

何青松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太爷是读书人,我就没见几个读书人眼睛特别好的,尤其是到了天黑,这眼睛是不是就不如白日里好使了?”衙役们面面相觑,甚觉有理,顿觉心虚气亏。

这可是实打实的比试,又不能像第一场那样撞个大运!

但面子总归是要给太爷撑起来的。

于是他们扯起嗓子,大声替乐无涯喝起彩来。

不过,何青松等门外汉并不大明白,为何对面的景族士兵不仅停止了聒噪,还个个满脸严肃。

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位闻人县令箭术高绝,绝非易与之辈。

哈突此举,实是退而求其次,避其锋芒,想让这场单方面的“比试”退回“切磋”。

说白了,他露怯了。

众军士虽不喜哈突的软弱,可要是换他们上去和闻人县令比试轻弓箭术,他们心里也没底。

他们偷偷觑着面沉如水的赫连彻,倒也理解了哈突的示弱。

何.....这里还另有一位贵人。

意气相斗,说来容易。

事涉景族颜面,求稳才最要紧。

景族兵士取来一只箭迹斑斑的牛皮球,在掌心滚了几圈,眼见二人弓矢齐备、箭已上弦,便打了个唿哨,挥拳猛一击球底。球如飞鹞,直直向上而去。

哈突手搭弓、指引弦,屏息凝神,一箭去也!

然而,箭锋在距离球仅一步之遥时,与另一飞矢当空相撞。

二箭双双折戟,和球一起落在了地上。

第一局,无人射中。

哈突以为是巧合。

二人竞射一物,箭矢在半空相撞,也属常见之事。

第二箭,乐无涯的箭紧紧追咬住了哈突之箭的尾羽,带着它一起往下坠去。

哈突再次射空。

哈突凝眉。

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第三箭,二人箭头在半空撞到了一起,金石交碰的回音在双方箭矢落地后,仍在演武场上空久久回荡。这下,就连南亭衙役们都瞧出了端倪。

三支箭根根能撞在一起,相撞的样式还各不相同,这是巧合,鬼都不信。

他们难以置信

太....手头难不成真有大本事?

第四箭,乐无涯凌空射折了哈突的箭身。

第五箭,哈突有意让他先射,谁想这小太爷不知是不是养成了眼观六路的本事,似乎是猜准了哈突这次要让,说射便射。等哈突举弓时,乐无涯已一箭射中了牛皮球。

他这一箭射得刁钻,是往远了射的,球被筋势带着,直向夜色深处飞去。

哈突急按弓弦,一箭如流星追月,疾疾而去。

可六力之弓,射程终是有限。

哈突的箭于半途失力,凭空坠下。

衙役们瞠目之余,赶紧大声叫好,几双巴掌都拍得红了。

哈突扭头,困惑地望向乐无涯。

乐无涯不仅大大方方地回看过去,还俏皮地一眨眼

他想知道,这位远道而来的太爷到底是何方神明。

哈突本就是个文静性子,被闻人县令这一记媚眼吓得猛转回头来,差点把脖子扭伤。

景族小兵不甘不愿地报数:“闻人县令,首得一分!”

第六箭,哈突的箭不及飞抵一半,就被乐无涯径直射下。

他彻底不装了。

他箭箭无虚,全是冲着哈突的箭去的。

第十箭。

哈突知道,自己己是大败亏输,颜面尽失。

哪怕只夺回一城.....一城也好!!

他虚虚按弦,假意要射,想骗乐无涯先射。

射断他人箭杆,他也做得到!

牛皮球在一击之下,高高飞起。

哈突单眼窥看着乐无涯,只待他箭发!

乐无涯专心瞄准那皮球,长睫荫荫,却盖不住他星子似的熠熠眼

可他那一箭,似乎滞在了弦上,始终未发。

不等哈突反应过来,耳畔就传来了皮球落地滚动的声音。

哈突僵在原地,只觉那声音震耳欲聋。

乐无涯的肩膀微微耸动起来。

片刻后,他忍不住放声大笑,活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乐无涯从不喜沉寂低调,和光同尘。

他就是要热热闹闹,就是要人看着他光芒万丈。

别人如何计议,如何看待,关他鸟事。

要比就要夺第一,不择手段,只论成败。

他笑着抹去眼角泪水:“哈突,骗了你,实在对不住了。”

哈突垂下手来。

他输得无可争议,也无话可说。

“你一题,我一题,如今都已试过了。”乐无涯笑吟吟地转向孟札,“第三题,由孟特使来出,如何?”孟札:“我......"

他的意见是,够丢人的,赶快散了吧。

然而,不及他把话说全,有一人打断了他的话。

“我出题。”赫连彻的语气是根本不容人同他商量的,“拿两颗橘果来。

赫连彻一开口,哪里还有孟札置喙的余地。

他急匆匆地一摆手,卫队长便飞奔着去厨房准备所谓的“橘果”了。

景族的水土不如大虞肥沃,橘果结得青而小,成熟果实常用于饭菜调味。

有人试过白口吃,得出的结论是,皮厚果涩,难以下咽。

赫连彻从铜盘里取来一颗橘果,在手里握着,要求二人站在演武场正中央,自己则一步步倒退到了距他们三十步开外之处他举起手臂,将果子平举到距自己心口一臂之遥的地方。

他简洁下令:“射。

哈突:“...."

乐无涯:"....."

第一题,测试的是箭速。

第三题,测试的是轻弓的箭势,即是否有收放自如、控制射程之力。

第二题,测试的是准头。

然而,一般练习收放箭势时,远远地放个纸靶子就成了,哪有在靶子后面再放个大活人的道理?!这些都是习箭之人的必修科目。

镇守冉丘关的队伍,一多半不认得赫连彻,只知道这是一名从朔南城来的贵客。

但孟札曾是达木奇的亲兵,有一撮人,是知道这个寡言冷沉的怪人究竟是谁的。

哈突便是这一小撮人中的一个。

他径直跪倒:“客人,哈突不敢。

这一箭射下去,若是未能收住、出了差池,他一本家谱的人怕是都要被送去地底下给他陪葬了。

赫连彻微微眯眼,望着跪伏于地的哈突。

在他冷厉目光笼置下,哈突如有千钧重压在身,慄慄颤抖,莫不敢动。

不知过去多久,感觉自己已然要昏死过去的哈突听到了赫连彻的声音:.....过.来来

他愈发心跳如鼓,起身快步走到赫连彻身边,重又拜倒,不敢与他对视哪怕一眼。

赫连彻把橘果递到他面前,不带感情道:“吃了。”

哈突岂敢有违,毫不停顿,连皮都不等剥开,便径直塞到了自己嘴里,嚼了几下,生吞了下去,不敢流露出丝毫痛苦神情。“景族的人没用,丢了人。”赫连彻看向乐无涯,“闻人县令,可愿一试?”

在春风拂拂中,乐无涯与他隔着三十步对望。

乐无涯想,当年,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就是这么远。

三十步,宛如天堑。

当时,持弓搭箭之人是他,等着受箭的是自己。

如今,赫连彻举着一颗小小橘果,直面对他的尖锐箭簇,不惧不避。

一切都像是当年之事的倒置。

可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是认出了自己,还是没认出?

若是认出了,以他对自己的切骨之恨,应该把自己当场格杀才是。

若是没认出,他为何要这样冒险?

难道真是信赖他的箭术?

疑惑间,乐无涯张弓,眯起一只眼,歪头瞄准了他的额心。

何青松等人在看到赫连彻以身作靶时,便是满头雾水、心惊肉跳了,如今看到太爷竟然真的开了弓,何青松一个惊跳,再顾不得什么礼不礼的,快步冲上去,合身抱住了乐无涯的手臂:“我的太爷!三思!三思啊!这要真一箭射出去,出了个好歹,那是算这个大块头自己找死,还是太爷学艺不精?

何青松想一想即将迎来的混乱,只觉头皮发麻。

谁想,太爷还未表态,何青松就听到了一个从三十步开外冷冷传来的声音:

“切磋比试,无干闲人怎在场上?”

几个小兵不敢耽误,立时快步上场,挟住何青松,生生把他从乐无涯身上剥了下来。

何青松没想到此人找死之心如此急切,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一脸呆滞地被迫离场。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放肆而直接地观察赫连彻的面容。

乐无涯重新搭弓,再次瞄准赫连彻。

他的箭尖比在半空,遥遥地划过他的额头、眼睛与鼻尖。

赫连彻,与他的那两个哥哥相比,是很不同的一款。

有江山气色,有威容姿貌,但表情淡漠,叫人捉摸不透,不知道他究竟是爱什么人,还是恨什么人。在思索中,乐无涯按弦的手指,毫无预兆地松了。

围观之人尚未做好万全准备,酸涩的橘香已在空中蔓延开来。

箭头贯穿了果身,从橘果的另一端探出头来,便稳稳停住。

汁水顺着赫连彻的虎口流下。

场上四下俱静,唯有清风徐徐,穿场而过。

乐无涯低头看去,发现箭囊里还有一支箭。

他决定,不能浪费。

将箭抽出的同时,他和场边虚汗淋漓、仿佛死了一场的的孟札对视了。

惊魂甫定的孟札这才发现,此人瞳仁色作深紫,颇有几分妖气,盯着人看时,让人错觉自己被一只漂亮又邪异的乌鸦盯上了。景族人人皆知,乌鸦最是记仇。

乐无涯将箭对准斜下方,一手微微发力,将弓拉开了一点。

保持着这个蓄势待发的姿势,他笑看着孟札:

“本县赢了这场比试,下次,孟守使不会再一不小心,扣押我们南亭的石料了吧?”

他的语气介乎于认真与玩笑之间,听来颇为疼人

孟札紧盯着那看上去隐带杀机的箭头,鼻尖缓缓滑下一滴冷汗。

他扯一扯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

乐无涯灿烂地笑开了,松开弓弦,挽弓在肩,拱手道:“特使大人金口玉言,必不违背。闻人明恪,在此谢过。”孟札心神一松,险些瘫软在地。

一场斗箭,至此终了。

而闻人约快步上场,眼中惊艳之色实难掩盖。

但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天还冷。”他将一件薄薄的宽袍披到乐无涯肩上,“出了汗,别着了风。”

“正要找你,你便来了。”

乐无涯由他帮自己系上披风:

“给你布置作业。把箭术练成我这样,行不行?”

乐无涯虽说占了闻人约的身体,却没有要迁就他的道理。

所以,乐无涯要树立一个又一个目标,端看这人能跟着自己,走到多远的地方去。

将来他若是要走,换闻人约来顶上,

他得有足

够的能耐才行

闻人约想一想,并不推诿,认真答道:“我尽力。”

一旁的赫连彻一面擦手,-

他什么也没说,解下腰间系着的一枚金镶玉的铃铛,交到了他手上。

-面唤来了垂头丧

气的哈突

主上当众给赏,已算是大大的安抚和奖赏,意思也很明白:这次落败不算什么,不能怪他。

哈突本来有些惶恐委屈,如今双手捧着主上赏赐,他的心终于不那么慌了。

他心悦诚服地收起金铃,捧过赫连彻的手,用额头贴在了他散发着淡淡橘香的手背上,以示尊崇和驯服他眼睛都瞧直了。

乐无涯刚同闻人约说完话,回头便看到了赫连彻赐铃的一幕。

他本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刚才瞄准赫连彻的时候,他瞥见了他腰间那对金镶玉铃铛,精致又漂亮,看着就让人想抢过来早知道输了的人能拿金子,他索性输掉也不丢人!

乐无涯的好心情一扫而空,连何青松等人的恭维都难过得听不进去了。

他回到孟札为他安排的卧房,简单洗漱后,伤心地准备安寝。

可他刚刚浅眠着,一阵礼貌的敲窗声,便把他从睡意中拽了出来。

他推开窗户,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闻人约。

乐无涯睡眼惺忪地:

"怎么,反悔了,不想练了?"

“不是此事。”

闻人约趴在窗户上,郑重其事地望着他:“关于怎么除掉匪患一事,我还是没能想出比你更好的办法。”乐无涯一个哈欠打到一半,困惑地一掩嘴:....哈?

闻人约:“听到顾兄说如何对付山匪时,我曾在心里腹诽,此事不妥。万一有平民妇女被劫掠上山,被迫坏了名节,不得不留下,只能随着山匪一起病死,死后也无法归家,岂不无辜?但我左思右想,总想不到一举两得的方法。我自己能力不足,便不该这般在心中评点顾兄。我自知有错,实在睡不着,便想来向顾兄道歉。"

乐无涯半晌无语:...."

“就这事儿啊?”

闻人约诚恳点头

随即就挨了一个重重的脑瓜崩。

“我腰还酸着呢,累了一整天,刚刚睡着,你就来吵我!今天骑马

还难受呢!.....对了,你昨天还拿走我的油灯,差点把我眼睛看花了!

要是因为)

这个比箭输了,我咬死你!以后没有要紧的事情,不许你晚上再来找我!"

砰的一声,窗户被从内甩上了。

挨了劈头盖脸一顿训,闻人约差点没反应过来。

他讪讪地摸摸鼻尖。

顾......还挺记仇仇

他敲了敲窗棂:“县令大人,夜安。

回应他的是一个直砸上窗户的软枕

乐无涯窝在床上生闷气。

少顷,他听到自己的窗户被从外缓缓推开。

床褥微微一沉,是有人把软枕轻轻丢了回来

伴随而来的是一声问候:“顾兄,好梦。

待窗外足音渐渐远去,乐无涯翻了个身,单手垫在脑后,望着黑沉沉的床帐顶出神。

乐无涯不理他

他似乎真的有了一个很好的朋友。

无欺无隐,同时在知道自己对他有欺、有隐之时,仍愿意以诚相待。

乐无涯把软枕重新垫在了脑后。

这一点若有若无的欣喜,叫他反倒精神了起来。

与乐无涯同样无眠的,还有一人。

赫连彻面色冷淡站在廊下,就着一地月光,低头用碳条画着什么。

他不睡,孟札自然没有那个狗胆去睡,垂手立在他旁边,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摆件。

赫连彻画了一阵,便停下了笔,深吸一口气,脸色归于阴沉。

孟札这时候再装聋作哑,那就是找死了。

他硬着头皮发问:

"王上,怎么了?

赫连彻沉声问道:“他为何说我是南墙?”

他是何意?

他撞到我,便想要回头了?

他想要回到哪里去

他也要学那个人,只要碰着他,扭头就走,毫无留恋?!

他自顾自钻了牛角尖,越想越窄,恨不得把乐无涯从床上抓起来狠狠诘问一顿。

孟札:"....."

他虽然没读过书,但闻人县令那句话,不就是句玩笑而已么?!

他不愿意往“王上心眼小”这个方向去想,只能感叹,王上之心,似海之深,难以揣测。

第二日,他们双方心照不宣,只当做前夜的比试没有发生,客气寒暄着告别。

孟札签发了通行文书,何青松等人暂留冉丘关,待石材清点对账无误后再行起运。

乐无涯和闻人约两人先返回南亭,处理县事。

孟札本想你好我好,把闻人县令送出关便罢,但赫连彻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加入了送行队伍里,而且完全没有把他送出关口便罢的样子。孟札又没办法掉马回去,只好随他一道相送。

眼看着到了大虞与景族官道的交界点,孟札一口气还没松尽,便见一彪军马正停驻在官道之上。

乐无涯正侧着头同孟札说说笑笑,见孟札直了目光,他也随着他的目光朝前看去。

对面领头之人望准了乐无涯,挥鞭策马、一骑绝尘而来。

裴鸣岐飞驰至近前,眼中更无第三人,只盯着乐无涯,面色如霜,怒气冲冲地劈头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乐无涯:“....."他也想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鸣岐目光一转,落到送行队伍中的赫连彻身上时,惊诧之余,眼中顿现杀机。

他霍然变色,长臂一展,拦腰把乐无涯从自己的马上抢抱了过来。

“你来此作甚?”裴鸣岐怒道,

“他自来寻我,你看不住他,是你无能。

"离他远点!"

赫连彻对此无礼行径面无表情:

闻人约虽说对这两位印象都不佳,然而裴鸣岐到底是大虞人

,且这卖花郎身份不明,着实可疑,他一扯马缰,与裴鸣岐并排而立,面向了赫连彻:

“是景族扣押了南亭修路的石材,我们才走这一遭,何来‘自来寻

然而裴鸣岐并不领情,怒斥闻人约:“你不是那个姓明的秀才?我在清源驻军,看不住他,你天天守在他旁边,也陪他胡闹一气?”乐无涯:“....."

喂。有人在意他的腰吗。

真的很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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