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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箭(一)(1 / 1)

很快,闻人约便收回视线,眼睫微垂,不知在琢磨什么。

乐无涯不理他。

该让他知道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免得将来一朝得知,伤心失望得过了头。

他可以欺人、欺世、欺天,但就怕有被骗的人到他面前哭。

说起来实在是够虚伪的。

乐无涯呼出胸中二两浊气,仍是有些不松快,索性站起身来:“劳驾,我去更衣。

孟札唤来卫队队长,引他出门。

外间起了些风。

在开门刹那,一室浓郁的酒香被清冽晚风吹淡,混着无蝶花素雅的馨香,把人的精神从内到外地好好涤洗了一番。无蝶花的花香,叫乐无涯的心绪安静了些。

卫队长跨前一步,正要引乐无涯前行,待余光瞥到他们必经之路的一点玄色衣角后,他顿时骇然,收住脚步,不敢寸进分毫了。那人站得笔直,像是一柄锐利的染血银枪,委实夺目。

乐无涯目光一转,不期然和赫连彻对视了。

那人也定定望着他,不知在原地等了多久,只等着被他看上这一眼。

赫连彻不愿相信怪力乱神、死人转生之事,但他想看看,一个和乐无涯如此相似的人,见到自己,会作何反应。很快,他看到了乐无涯的反应。

那人倒退一步,像是当胸中了狠狠一箭,猛地弯下腰,带着一点哭音,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赫连彻:....."

当一阵针刺般的窒闷疼痛毫无预兆地从胸口蔓延开来,乐无涯躲无可躲,痛得差点喊出声来。

他想,完了。

自己难道真的把闻人约的身体带累坏了?

这以后还要怎么还给他?

好在,事态发展并不那么糟糕。

后续的痛楚并没有按照乐无涯的经验连绵而至,而是转瞬即逝,仿佛只是来自前世的恐惧、不安和痛苦,化作麦芒,在他心上狠狠戳了一下。只和他对视了一瞬而已,就逼出了乐无涯一身薄汗。

卫队长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拦路虎一样横在面前的主上,身后的闻人县令居然又出了状况!

他心焦如焚,刚想要喊人,声音就堵在了喉咙里。

乐无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敢轻动。

一双脚自远至近,一

只要乐无涯肯往前迈出一步,倒在他怀里,就能有所依靠了。

步一响,在距他身前半步处停住

但乐无涯硬是撑住了发软的双腿,一步不肯向他靠近,任一身冷汗在春风中迅速被吹干。

赫连彻低下头来,看着他起伏的肩膀和微颤的帽冠,探出手来,有种将他的帽冠一把扯下、看他衣冠尽乱的冲动一股强烈的愤懑宛若岩浆,在他胸口里翻涌无休。

那个他恨极了的人,这个像极了他的人,都是一样,宁肯自己痛苦万状,也不愿向他求饶低头!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

他目色微红,神情凶狠地抬起手来一

见赫连彻抬手,像是要给面前这位柔弱的县太爷一个耳刮子,卫队长脸都绿了。

但下一刻,赫连彻有如架鹰一样,将手臂平举到了乐无涯眼前。

既是他主动伸出援手,乐无涯也不推辞了。

他把微微出汗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抬起头来,苍白地一笑:.....谢。”

赫连彻转向瞠目结舌的卫队长:

“闻人县令身体不适,还不叫人?”

卫队长如获救赎,扯起喉咙大喊起来:“孟札大人!大人!”

听到卫队长变了调子的叫喊,孟札觉出事情不妙,扔了筷子跑出房来,定睛一看,脸色立时涨红。.....上不是说不见他的吗?

等他注意到乐无涯身体虚弱、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的脸又青了。

他疾步赶到乐无涯身侧,连汉语都忘了,用景族话一迭声地问:“闻人县令,你哪里不好?”

大虞的县令跑到了景族地界上,突发急病,嘎嘣死在了他的冉丘关,他就算生了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啊!听见孟札失态的惊呼,何青松等人丢筷弃杯,一拥而出。

刚才的美酒佳肴让他们的心智有所松弛。

直到现在,他们才终于想起,这有可能是一场鸿门宴。

但等他们冲至院中,见院中并没有刀兵列阵,只有一名高大魁梧的玄袍人,以凛然不可侵犯之姿杵在他们太爷面前。他们大松了一口气,以为乐无涯是被这玄袍人冲撞了,不由齐齐对赫连彻怒目而视。

赫连彻懒得搭理这些虾兵蟹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令人厌恶的书生独身一个上前,把手搭在了那小县令的胸口处。

眼见此人表里不一,动辄动手动脚,他对此人的厌恶无形中又增加了几分。

乐无涯直起腰来,察觉胸中并无隐痛了,便自然而然撤开手去:“谢谢先生搭手。

赫连彻看着被他握过的地方,“嗯”了一声,权作回应。

确认乐无涯无事,闻人约终于肯分神,瞧了赫连彻一眼。

这一眼看去,他立即面露诧异。

但他很快又垂下了眼,佯装不见:

“闻人大人,你可有恙?”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乐无涯将他的反应纳入眼底,不禁纳罕。

.....都认出来了,他还真能沉得住气。

说起来,自己与他初见那日,他也是这样,不问缘由,不问自己来处,就肯随他一齐跑到南城监牢赌命。真是个怪人。

乐无涯说:“屋内太闷了,本想出来缓缓,没想到呛了风、岔了气。如今已好多了,没吓着孟札大人吧?”孟札心说个死小王八蛋吓死老子了,面上还是端出一副得体笑容来

“无事,无事便好。

乐无涯朝向赫连彻:“这位是?”

孟札悄悄抹了把汗:“这是我的.....友,来拜访我。”

乐无涯玩笑道:“这位朋友可是够气派的,我撞他一下,活像是撞了南墙了。"

在场众人都笑了,只有南墙本人没笑,沉着一张脸,甚是扫兴。

不过,来者俱是客。

赫连彻既然露了面、还给乐无涯搭了把手,他们也不好撇下他独自宴饮快活。

席上添了一双筷子。

赫连彻一入席,孟札哪里还敢在首位上待着,可又不敢暴·露了主上的真实身份,左右为难了一会儿,索性选择尿遁,一去茅厕不复返好在这顿酒本就接近尾声了。

左右他们今夜是要留宿冉丘关,酒足饭饱后,眼见长夜漫漫,无以为乐,何青松等人提议投壶为戏。他们都见识过太爷投壶,那叫一个百发百中。

这帮衙役颇想显摆显摆他们的小太爷。

起初,孟札对于“投壶”一词颇感困惑。

在解释之下,他终于弄明白了此为何物。

他抱歉道:“对不住,我们景族不比大虞风雅,没有那种东西。

孟札转念一想,不禁笑道:“可这与射箭不是差不多么?闻人县令擅长投壶,射箭定是差不到哪里去了!”好听话谁不爱听。

这马屁可谓是直拍到了乐无涯的心坎儿里去

这么多日,乐无涯都是在后宅自己练习射箭,难免技痒,一口应承下来。

何青松一咧嘴,感觉事情要糟。

按说,他是在场之人中唯一

可他深知,景族人生于长风,长于马背,无论男女都擅骑射,太爷的箭术虽说精准,可只当着自己的面发过一矢,用的还是最轻的弓,这难道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一个亲眼见过太爷当街射中葛二子的飒飒英姿的。

果然,乐无涯大大方方地应承下来后,点名仍要五力轻弓。

孟札不禁失笑:“.....景族小儿练习弓箭时,用的就是五力弓了.......

乐无涯坦荡道:“本官是文弱的读书人,用五力弓箭已是极限,守使总不会笑话我吧?”

说着,他又转向赫连彻:“这位...."

赫连彻自报家门:“达彻。

乐无涯:“达兄,您要来试试吗?”

在场各方不约而同地皱了眉。

因为乐无涯念“兄”字的语调颇不庄重,尾音都微微上扬,带着一段天然的撒娇意味。

这也不能怪乐无涯。

他做惯了家里的老小,念“哥”字和“兄”字均是得心应手。

听说,他当年从边地被带回家来时,两个哥哥正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对待他这位庶母所出的幼弟,乐无涯就挥舞着手,对他们口齿不清地叫:“哥、哥哥”。他连娘亲都不会叫,但会叫哥哥!

两个小崽子的心顿时化作一汪春水,一齐向着小小的乐无涯滔滔奔涌而去。

在大家都觉得公然撒娇的闻人县令忒不庄重时,只有赫连彻的表情微微松动了。

随即,他将手环抱于胸,冷淡道:“我就不必了。你们玩。

孟札家眷都在关内,他真的从自己女儿手里弄了一把五力的弓来,交到了乐无涯手上。

弓着实娇小了些,弓柄上还歪歪扭扭地刻着“阿夏的弓”,箭也比寻常箭矢短些细些

就算是来配乐无涯这样身量的弱质书生,也实在是幼稚过分了。

乐无涯试了试,赞道:"挺好。多谢阿夏。"

孟札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有趣可爱,于是决定就算他射得不那么准,也绝不嘲笑他。

比试的地点选在院后的一大片演武场上。

这本是饭后无聊的消遣,然而一传十,十传百,不少守关士兵都听说,特使要同大虞来的县令切磋箭术于是,在得了长官许可后,他们举着火把,-

一个又一个聚拢而来,把演武场照得煌煌宛若白昼。

乐无涯上马后,并不令它停留在原地,由着座下马匹踱来踱去,兴奋道:“好这阵仗!”

孟札:“小兵不懂事,就爱看个热闹。”

话音虽带着歉意,但孟札完全没有驱散围观之人的意思。

人不仅没少,反倒越聚越多。

何青松等人的脸拉得比驴还长。

他们就算再愚钝也看得出来,这是景族人在给太爷下脸子呢!

太爷就不该答应!!

闻人约也立在场边,静静望着乐无涯。

何青松知道此人眼下是太爷面前的红人,便凑了上去,小声道:“明秀才,劝劝太爷,这动弓动箭的,万一出点什么事闻人约很奇怪地瞧他一眼:“他出不了事。

何青松碰了个软钉子,难免腹诽,你怎么知道。

闻人约确实从未亲眼见到乐无涯动用弓箭。

但他看得出来,乐无涯心中有数。

....兄若是只狐狸,他的尾巴现在应该正啪嗒啪嗒地拍着马背呢。

孟札虽然没怎么读过书,

但他晓得,大虞的文人把“射”当做什么六礼,不少读书人都有操练,“投壶”就是他们酒后的游戏。长于此道者,也能百发百中。

可文人骚客在后院一亩三分地里玩的东西,在他们景族人眼里,和小孩子办家家酒有何区别?

上阵就要杀敌,开弓就要见血,岂是聚在一起扔筹子的酸臭文人能明白得了的?

孟札并不打算亲身上阵。

倒不是他看轻乐无涯。

孟札膂力甚强,擅拉硬弓,乐无涯使的是轻弓,若是自己主动要求比试,那才当真是要羞辱他。

孟札点了一个近卫中的年轻人:

“哈突,你来领教一下闻人县令的箭术!”

他又转向乐无涯,介绍道:“这是哈突,拉轻弓是一把好手。哈突!

哈突闻令,取出一张六力弓箭,搭上鸦翎箭,瞄向远处的一盖灯火,轻捷引弦,箭飞如电,直穿入灯笼灯笼里燃着的火瞬息而灭

叫好声四下响起。

而赫连彻独身一人,站在演武场边缘,把自己站成了一道高大的孤影。

眼看此人射术非凡,何青松等人的驴脸又有变长的趋势

在诸多火焰照映下,乐无涯眼如灼灼明星:“好射技!射什么?活的还是死的?”

“活”指的是可移动的东西。

“死”就是扎在地下的靶子。

哈突:“听闻人大人的。

乐无涯爽朗一笑:“你出一题,我出一题,可好?”

哈突点头。

乐无涯一指远处定靶:“小兵持靶子绕场游动,你我只射三箭,既快又准的,便可得胜。如何?”哈突不是个话多的,点一点头,便算默认了。

然而,旁观的孟札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妙。

作为一个资深武夫,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觉得县令大人的态度过于游刃有余,不是个好征兆。他沉着脸,点了两名士兵持靶。

场边举火为号,火炬一抬,便算作比试开始。

两名负责手持标靶的兵士,都是腿脚快的传令兵。

其他小兵都知道哈突的本事,十分放心,聚在场边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

“小满,跑快点,别忘避箭!”有小兵笑道,“小心阿夏小姐的箭射在你腿上!”

名唤小满的传令兵,是乐无涯的移动靶子。

他年纪小,无比宝贝自己这双能上山下河的腿,听到这玩笑话,便当了真,紧张到直吞口水。

他一双眼睛死死瞄着举火之人。

眼见那火有抬起的趋势,小满便蓄足了气力

,小腿肌肉在绑腿里一鼓一鼓,完全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脱兔。

在火把过肩后,他便抢先一步,直奔了出去!

他只刚刚骋出一步,一股强大的力量就掠过了举火人的火炬,带着一簇燃烧着的火苗,准准地钉入了他手持的靶心正中!..一步

小满是个实心孩子,担心自己奔跑起来,靶子烧得更快,便犹豫趔趄了一下,缓了脚步。

靶子是草扎的,

,一旦着火

必要烧个干净!

孰想,他脚跟还未站稳,第二支箭已连珠而来

震得他不进反退,登登地往后倒了两步,持靶的手一阵酸软。

第二箭挟裹着冷冷的夜风而来,直穿过第一支箭带来的火芯子,笃的一声,将那还没来得及燃起的火生生钉灭了!小满如梦方醒,抬脚欲奔。

可是太快了。

箭来得太快,快到小满不及调整自己的身子重心,就被第三支箭带得身子一冲,和那箭靶一起歪七扭八地滚摔在了地上!何青松等衙役们眼见太爷三箭连环,均中靶心,此时的哈

才只射出第二箭,不由暗自窃喜

这下算是给太爷捡到便宜了!遇上了个跑都不会跑的晕头鸡!

但是,在场的景族士兵统统不笑了。

正如孟札所说,他们对弓马技艺无比娴熟,是自幼练就的童子功。

因此,他们才知道小满那看似笨手笨脚、跌跌撞撞的样子,是何故所致。

按理说,射移动之物,总要目测一阵,预估出它的移动速度后,才能射得更准。

哪有把人压在起点,根本不叫人出发的道理?!

哈突专心致志地射完三箭,才顾得上去看乐无涯。

只见他已经在低头校准弓弦了。

哈突眨眨眼睛,就见那县令大人抬起头来,冲他灿烂一笑:“射完啦?”

“下一轮,到你出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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