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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看(三)(1 / 1)

孟札其实也不明白,为何主上会突然找到自己,让自己拦下

下小县令采买的石料,

把他带到关内,还点明要让他在席上提及冉丘

此人个头堪堪抵到自己的下巴颏儿,除了绣花枕头似的长相,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玄妙之处来。

他私下里已经打量了小县令无数眼。

无奈,王命难违。

况且,冉丘山屠杀,他是亲历之人。

到了他这个年纪,总爱回顾些过往的灿烂事迹。

见几人齐齐望向他,想听听景族的奇闻轶事,孟札颇觉畅快,开始像他少年时最爱嘲笑的中年人一样,忆往昔辉煌岁月。而隔壁的赫连彻一下下敲打着桌子,比他想得更长,更远。

母亲生下鸦鸦,身体稍稍康复,便径直投入治军练兵的大业。

赫连家并非景族王室一脉。

当时,景族王室奉呼延氏为主。赫连家是景族与衍族的混血,全情效忠于呼延氏

赫连氏骁勇善战,男女出生便在马背上,戎衣作常服,弓马猎天下,常有“横厉如隼,敏慧如鸦”之美誉。赫连彻的父亲赫连昊昊因连年征战,新伤

伤化作数不清的沉疴旧疾,无法再上战场,那么便理所当然地轮到母亲达樾身先士卒。

他们二人是表兄妹,自幼一起长大,早已互为骨血。

达樾一心扑在军务上,刚生下来的赫连鸦,便归了赫连彻抚养。

赫连彻与一些负责军务后勤的军妇住在一起。

她们生性豪放直爽,没有大虞那么多繁文缛节束缚着,再加之赫连彻只是个孩子,她们并不怎么避讳他,因此他经常能见到她们给孩子哺乳。偏偏鸦鸦出生时,这些军妇的孩子都活蹦乱跳地长大了

没了奶水,赫连彻只能自力更生,见弟弟喜欢咬些什么,便把手指洗干净,蘸了羊奶,一点点喂他。鸦鸦的性情并不闹人,总眯着葡萄似的大眼睛,懒洋洋地偎在他怀里,发呆、睡觉,或是仰起头看他赫连彻被他看一眼,心就要化上一次。

可他也有一桩苦恼

偶尔鸦鸦会把自己这个哥哥当母亲,在他怀里找奶吃。

赫连彻最怕他这样,因为被其他军妇瞧见,他一定会被笑话;不阻拦他,他的胸口就会痛得要死。....偏偏他还舍不得打。

拉他一下耳朵都舍不得。

就这么拉拉扯扯、打打闹闹中,兄弟二人感情日笃。

他一心一意地教他:“叫哥哥。”

赫连鸦说不了话,只对着他笑。

赫连彻把自己用来编头发的红檀珠子缠在赫连鸦的手腕上,诱惑他:“叫哥哥,这个给你。

他持之以恒地教导着鸦鸦,即使舅舅达木奇嘲笑他,这么屁大点的小孩子,叫阿妈都是勉强,你还教他叫哥哥,还不如给他唱山歌。说着,达木奇就扯着破锣嗓子吼起了山歌。

赫连彻忍受不了他这样聒噪,双手抱着孩子,试图用脚驱赶他。

然而赫连鸦很喜欢达木奇的山歌,格格地笑起来。

达木奇顿觉新鲜:“哟,这小小子识货!还没人欣赏过本将的歌喉呢。”

见鸦鸦不烦他,赫连彻便格外开恩,允许阿舅留下来了

达木奇亮开喉咙,唱起了一首小调:

“一壶老酒肩上背,我骑着马儿等那姑娘来追,追出来的是我的娘诶,她把巫符拴我身上,叫我早日回一”赫连鸦静静地听着,一脸的神往。

一大两小就这么并肩坐在河边上,看清澈的河水汩汩流向远方。

赫连彻想,没有更好的日子了。

他玩心重,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见过的一切好东西都送给鸦鸦看,让他高兴,叫他欢喜。

然而,说到底,赫连彻毕竟是个孩子。

但赫连彻知道,阿妈必不会同意的。

于是,某一日,他偷偷带着赫连鸦,进了附近一座城关,叫做冉丘关。

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

这毕竟还是在景族境内,大虞与他们在铜马、清源一带对峙良久,一时半刻,绝不可能推进至此。

这是弟弟第一次离开军营,赫连彻选了一块漂亮的蓝色布匹,上面绣了一小朵无蝶花花瓣。

他打了个襁褓,把赫连鸦斜挎在自己胸前,自认为万无一失后,便兴冲冲地抱着鸦鸦走街串巷、东闯西游,买了许多孩子的玩具,和一个纯金的长命锁项圈。天色渐晚。

赫连彻有些饿了,用一只盛羊奶的小壶喂饱了鸦鸦,一边走一边同他玩儿。

他平举起胳膊,学着舅舅驯鹰的姿势,把鸦鸦放在自己的胳膊上

近来,赫连鸦已经学会了稳稳地坐着,可一个半大孩子的胳膊未免不够稳当,他身体乱晃、东倒西歪,却偏偏总能在将要滑倒时稳住。赫连彻看他真是可爱死了,像是阿舅小时候送自己的不倒翁大阿福。

区别是大阿福有无数个,鸦鸦只有一个。

他们正玩得不亦乐乎,走到一处大街与巷道的交叉口,肩膀忽的被人从后拍了一下。

有人用景族话同他说:“阿宝,你怎么在这儿?”

赫连彻听这声音不熟,陡觉不妙,头也不回,迈步就要往前逃。

谁想,从咫尺之遥处,一柄寒芒直捅了过来

肩膀被贯穿的剧痛让赫连彻身子一软,还没来得及嘶吼出声,就被一个人夹抱起来。

第三个人往他后肩一拍,将他双臂的关节都卸了。

另一人从斜刺里塞了一块手绢,堵住了他的嘴。

一个亲热到可怖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阿宝,逛累了吧,跟阿叔走。”

赫连彻迅速被他们挟带到无人阴暗的深巷之中。

从噬骨的疼痛中苏醒的赫连彻,被他们像一堆垃圾一样,抛在了深巷尽头。

赫连彻跌入灰土,一身狼狈,后背痛不可当。

即使双臂脱臼,他还是本能地要抬手,回护身前的弟弟。

谁想,他肩膀猛地一轻。

....人用刀挑断了他系在身上的襁褓。

赫连鸦滚落在地,摔出了短促的一声哭喊。

赫连彻眼看自己如珠如玉地养着的弟弟就这么被摔在地上,心痛欲裂,双膝跪地,挪动着双腿,发誓一定要把他护在自己身下。可他行动不便,终究是慢了一步。

那捅了自己一刀的人先于他把鸦鸦从地上捞起来,用匕首拨开襁褓,打量他的长相。

赫连彻愤怒已极,仿佛能听到全身

血流轰轰的声音。

眼前黑影幢幢,混合着流入眼中的血,天地间又变成了弟弟出生那天的样貌。

...血红血红的。

其他二人齐齐瞧向那抱着婴儿的人。

他大概是三人中的头领

赫连彻奋力昂起头来,想看清他的面容,奈何失血太多,浑身无力,委实是做不到。

那人显然也有些犹豫,沉吟半晌,才用景族话下令道:“宰了。

话刚落入耳中,赫连彻便被人踢倒在地,前胸被搠进了什么东西,骤然一凉一痛。

他眼中的夕阳快速下落。

世界堕为一片漆黑。

赫连彻的运气没有那么差

那匕首被他肋骨卡住,将刀势缓了一缓,离心脏只差半寸。

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

后来发生了什么,赫连彻是听军医说的。

大外甥重伤,险些丢命,小外甥更是下落不明,达木奇勃然大怒,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谁路过他身边,都要被他狠狠撕下一块肉来。冉丘关是景族地界,军管严密,本该是水泼不进的。

可人有人道,鬼有鬼道,经事后调查,这三名盗匪是借用

关中修筑的排水道进出的,无痕无迹,压根儿无从查起。

对于犯人人选,达木奇心中有些计较。

大虞和景族的战事频仍,附近的匪徒也不闲着。

冉丘山上有一股土匪常年盘踞,专做肉票生意,常下山劫掠平民妇孺上山,以此勒索钱财。

此地恰好居于景族赫连氏和金氏两支队伍的中间地带。

山主与金氏交好,常用银钱孝敬,作为交换,也会无

偿替金

做些情报上的生意,因此金氏成为了这帮土匪的荫庇,土匪们得以横行无忌。

但冉丘山和近旁的赫连军始终攀不上关系。

他们怕坏事做绝了,会引来赫连军的围剿,所以在绑票一事上小打小闹,只图财、不害命,钱到位,人就放走。百姓求告无门,只好从牙缝里挤出血来换家人的性命。

达木奇疑心是冉丘山有眼无珠,敢跑到太岁头上动土,便带着卫军,直杀上了冉丘山。

这些都是赫连彻苏醒后,军医一边照顾他一边讲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军医年纪大了,说话拉拉杂杂,总讲不到重点。

直到长得再大些了,赫连彻才知道,他是不想那么快地把坏消息告诉自己。

可当时的赫连彻不懂。

话一出口,他就咳得惊天动地,吐了一手帕的血,才缓过气来。

他等得心焦,忍不住问:“找到鸦鸦了吗?

老军医只好实话实说。

“达木奇将军带兵,把冉丘山围了。有个小唛锣行迹可疑,想偷溜下山,被将军手底下的人抓住了。”“他交代,他刚刚干了一票,抢了个孩子.....

闻言,赫连彻一翻身就要起来,硬是被老军医给按回去了。

他一口血堵在喉咙里,哑声道:“孩子呢?鸦鸦呢?

老军医叹了一声,那苍老眼睛里含着的情绪叫赫连彻心慌。

“那贱东西抢了孩子、抱着上山时,山刚被围起来。他爬到半山腰,听一个刚从包围圈里逃出来的土匪说,达木奇将军上山来,要找一个丢了的孩子。”“他两下里一比照,心里犯嘀咕,怕真抢了阿鸦,想着死无对证最好,就把孩子顺着山壁扔下去了,自己往山下跑,没能跑得了。“他想抵赖不认,可上山的时候他手里抱着个活着的孩子,有人看见了,也抵赖不得。”

赫连彻的脸变得惨白。

顺着山...下去了?

冉丘山确有一处绝壁断崖,百仞之高,下有河流,别说是人了,猿猴也不得下。

他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鸦鸦吗?”

“那人是个蠢货,根本说不清楚。

老军医拧了一把毛巾,去擦拭他满是虚汗的脸:“见了达木奇将军,他吓破胆了,一会儿说是从过路书生手里抢来的孩子,一会儿说是路边捡来的。襁褓的颜色、孩子的样貌,都说不分明。听到此处,赫连彻心里升起来一丝希望:“不是有人看见他抱着孩子上山?他.....咳,他怎么说?!””“......军医小心地说道,

“他说,他隔得远,也没看清那孩子。只知道是用蓝色的布包着的。

穿身的两刀没能要了赫连彻的命,他的心却在此刻被无形利刃一刀贯穿。

老军医见惯了死与生,宽慰着回不过神的赫连彻:“扔下山去的,也未必是阿鸦。他们绑了阿鸦,总归是有所图的,我们再等等。过两日,说不定就有人送信来,叫我们用牛、马去换阿鸦了。”赫连彻攥紧冰冷的手掌,恨意如野火,在他心底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冉丘山上的人,都死了么?”“都死了。”军医拉过他的手掌,用柔软的湿布擦拭他的掌心,话音柔和得一如往常,“抓着了一百一十个,脑袋全部落地。达木奇将军下令,每十颗头用头发结在一起,丢进山谷,祭那孩子。一墙之隔的地方,孟札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当年杀上冉丘山、砍得人头遍地乱滚时的壮举。

何青松等人听得酒都醒了,连连吞咽口水,只觉后脖颈一阵接一阵地过着凉风。

席上,只有乐无涯饮食如常,又要了一碗雪梨蜜水。

见这个文官该吃吃、该喝喝,颇沉得住气的模样,孟札难免好奇:“闻人县令可有什么高见?”

“高见谈不上。”

乐无涯心平气和道:“该再等等的。你们并不知道冉丘山上抢走的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你们的小公子。与其大张旗鼓地打上去,不如先封山,再去找金氏,让他们的主事人出面,把山上所有被绑的人质拉出来,清点一遍,--核对行程

,才能知道是否是他们所为。

“你们把人杀了,图的是一时痛快。那小公子依旧是生死不知,又得罪了金氏,实是不上算。

他举起杯子,嘴角微微翘着:“不过,赫连氏现在是景族之主了,得不得罪,实无所谓。”

他记得,当初还年轻气盛的自己刚入军营,就因为个头高、心肠狠、打架毒,被达木奇将军选中,去做他的少年卫队。孟札愣了。

他才十三四岁,正是不知天之高、地之厚的年纪,第一次便打了个大胜仗,亲手砍下

了两颗匪徒的人头

当他跟着达木奇将军、带着一身血腥气兴冲冲地赶回军营时,达木奇将军被主将唤到了主帐去。

因着产后失调,达樾将军一直气虚体弱,迟迟未能恢复。

得知两个亲生儿子一个濒死、一个丢失的那天,在完成了给赫连彻安排了军医、封锁消息、派人查探恶徒是如何潜入城关等事后,她终是气力不支,倒了下去。醒转来后,达木奇屠遍冉丘山的消息便递到了她面前。

隔着帐篷,孟札听到了达樾冷静的声音:.....该再等等的。

“旁人看到你手段这样残毒,大概宁可杀了阿鸦,也不会肯把他送回来。”

“你这样做了,他大概....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少年孟札站在帐外,尖锐的罡风伴随着达樾温柔的声音,让他的脑袋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听着听着,他几乎到了有些惭愧的地步。

他手上的鲜血被风吹干,黏在手上,颇有几分沉甸甸的感觉。

达樾在他们心中,是女神一般的人物。

再苍白荏弱,再缠绵病榻,也是神。

被这年轻县令勾起了过往心事,孟札将洋洋得意的尾巴收敛了起来。

再看这县令时,他愈发觉得古怪。

可究竟哪里怪,他也讲不上来。

那眉眼的走向、神情,似乎都与当年他敬慕的那人....些相似。

瞧着他的脸,孟札竟有些热泪盈眶的冲动。

他揉了揉眼睛。

他已经老到了回顾过往就要感伤流泪的地步了么?

闻人约想一想,开口道:“无论如何,山匪为患一方,早晚要剪除的。”

“这不就是个好时机么。

乐无涯品着蜜水,悠悠道:“让金氏出面,去找这些土匪谈,他们必定要把山上人质统统放回,收敛老实一阵子。趁这段时日,找具得了疫病的尸体,扔到山上水源边便是了。”他托着腮,看向面色微变的孟札:

“我记得,那冉丘山上的水,是流向金氏那边的,对吧?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闻人约神色微动,看向乐无涯。

乐无涯察觉到他的视线,不躲不避,冲他微微一笑

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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