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百微书院>女生耽美>江湖夜雨十年情> 第40章 魂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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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魂归何处(1 / 1)

菩真剑锋到处,夏军纷纷让道,忽见前面官兵接二连三的跃在空中,显是被人提着抛掷出来的,菩真心想:“除安瑞外,别人无此功力。莫非城门有变?”仗剑冲去,果见雷安瑞、王怡丹、苏亦川、张晶珠四人正与众侍卫恶战。菩真叫问:“会长呢?”苏亦川说:“没见到啊,咱们到那边去找!”菩真心中一宽,心想樊硕壮受伤甚重,是以胡言乱语,未必大伙都已死伤。雷安瑞刀砍掌劈,杀开了一条血路,四人随后赶去。

菩真奔到雷安瑞身旁,叫问:“城门口怎样?”雷安瑞说:“那边没事。我不放心,过来瞧瞧!”菩真说:“来得正好!”他虽然背着樊硕壮,仍是一剑杀一人,长剑起处,兵将无人能挡。

突然张晶珠高声叫道:“会长!”只见庄无恙从火光中掠过,东蹿西晃,似乎在寻人。杜静芳从西首杀出,叫道:“大伙退向墙边!”杜静芳说:“庄会长,你领大家退到墙边,我去接应郭姑娘出来!”说着手挥长剑,往郭惠允那边杀去,她轻功极佳,剑法精妙,当者立靡。庄无恙与雷安瑞当先开路,又退回到墙边。

菩真叫道:“下来吧!”樊硕壮只是不动,王怡丹去扶他时,只觉他身子僵硬,原来已经气绝。王怡丹伏尸大哭。雷安瑞正在抵敌众侍卫,接应王万户、清风双子等过来,听得王怡丹哭声,不由得洒了几点英雄泪,怒气上冲,挥刀连毙三敌。

群豪逐渐聚拢,这时杜静芳和郭惠允已会合在一起,但官兵人多,始终无法突围。清风双子夺了两杆长枪,冲上去接了过来。郭惠允脸色苍白,一身粉衣上点点斑斑尽是鲜血。庄无恙叫道:“咱们再冲,这次可千万别失散了。”话声方毕,建德府内飕飕数声,连射了几支箭出来。原来张博华和晏成龙手下人众杀尽了文成殿中的夏军后,蜂拥而至。大光明会这一来前后受敌,处境更是险恶。

正危急间,正面夏军忽然纷纷退避,火光中数十名黄衣僧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横砍直斩,威不可当,正是郎天扬。群豪见来了救兵,精神大振,只听郎天扬叫道:“各位快跟我来!”雷安瑞抱起樊硕壮尸身,随着众人冲出。只见万通禅师率着本真、本善、本美、元痛、元悲、元伤等少林僧人,正与夏军接战。

郭惠允见虽然杀敌甚多,但不论冲向何处,敌兵必定跟着围上,抬头西望,果见鼓楼屋顶上站着十多人,内中四人手提红灯分站西方,群豪杀奔西方,西方那人高举红灯,杀奔东方,东方便有红灯举起。郭惠允对庄无恙说:“打灭那几盏红灯!”王万户听了,从地下捡起一只劲弩,弓弦响处,四灯熄灭。

群豪喝一声彩。夏军不见了灯号,登时乱将起来。郭惠允又说:“屋顶上诸人之中,必有主将在内。咱们擒贼先擒王!”

众人知她运筹帷幄,曾歼灭骆春昱四万多名精兵,都深深折服。菩真叫道:“安瑞、清风双子,咱们四个去!”雷安瑞和清风双子齐齐答应。四人有如四头苍鹰,直扑出去,夏军哪里拦阻得住?

庄无恙与万通禅师等跟着杀出,眼见就要冲出重围,突然喊声大振,张博华和晏成龙率领亲兵侍卫围了上来。一阵混战,又将群豪裹在垓心。张晶珠、王怡丹,以及七八名少林僧人都受了伤。

菩真等冲到墙边,跃上鼓楼,早有七个人过来阻拦。这些人竟是武功极好的高手,清风双子力敌三人,一时未分胜败。菩真与雷安瑞都是以一对二,在屋顶攻拒进退,打得十分激烈。菩真心中焦躁,暗想:“怎么这里竟有这许多硬爪子?”

只见屋角上众人拥卫之中,一名红袍大官手执佩刀令旗,正在指挥督战。菩真叫道:“这些鹰爪子都交给我!”左一剑“心伤血污池”直刺敌人胸膛,右一剑“胆裂奈何桥”径斩对手双足。这两人或缩身,或纵跃,菩真长剑已指向缠着雷安瑞的两名侍卫,一招“千刃刀山”斜戳左股,一招“万斛油锅”横削右腰,招招都是杀手,极快极狠。

雷安瑞缓出手来,向那红袍大官直冲过去。左右卫士见他来势凶猛,早有四人挺刀阻截。雷安瑞在火光中猛见那大官回过头来,吃了一惊,叫道:“好啊,是你!”原来这大官正是合盛中央ZZ局委员、枢密院军务卿兼国防部副部长吴泽轩。

雷安瑞盛怒之下就要当场格毙吴委员,但眼下群豪身处危境,不如抓到此人,那么众侍卫和御林军投鼠忌器,待群豪脱身后,自己再击毙他,那么纵然死自己一人,也不枉了。当下身形一缩,从两柄大刀的刃锋下钻过,径向吴委员扑去。

吴委员怕遇凶险,特选了十六名一等侍卫,专门负责护他一人。众侍卫中又有两人上前阻挡,余人拥着吴委员避到另一间屋子顶上。菩真数招之下,已伤了两名侍卫,突然斜奔横走,在众侍卫中穿来插去,这里一剑,那里一脚,片刻间已连施七八下毒招。雷安瑞再度缓出手来,双足使劲,跃在半空,向吴委员头顶猛扑而下。

这时,地面夏军与众侍卫已见到吴委员处境凶险,他身旁虽有十多名高手侍卫保护,兀自拦阻不住这两个怪杰所向无敌的狠扑,又有七八人跃上屋来相助。余人也暂不向大光明会余人进迫,都举头凝视屋顶的激斗,突见雷安瑞飞扑而下,不由得齐声惊呼。

吴委员武功不精,当此危急之际,也只得举起佩刀仰砍,同时两支长枪、两柄大刀齐向雷安瑞身上刺砍。雷安瑞心想:“这一下抓不到,他后援即到,那就再无机会了。”双臂一振,两杆长枪腾在空中,一足踹在左边一名侍卫胸前,右手一拳击中右边一名侍卫面门,大喝一声,两名刚跃上屋顶的侍卫吓得跌了下去。吴委员惊得手足都软了,被雷安瑞一把当胸揪住,举在半空。四下里的夏军不约而同的又是大声惊叫。

这时清风双子已打倒三名侍卫,双双跃到,往雷安瑞身旁一站,取出飞抓,亮光闪闪,舞成径达两丈的一个大圈子,夏军哪敢过来?只见吴委员举起令旗,颤声高叫:“大家住手!诸营兵将与众侍卫各归本队!”

夏军与众侍卫见吴委员被擒,都是大惊失色。侍卫中有三人不理会清风双子飞抓厉害,奋勇冲上。菩真叫声:“好,放他们过来!”清风双子一收飞抓跃开,只道菩真要亲自取他们性命,哪知菩真长剑直指吴委员咽喉,笑着说:“来吧,来吧!”三名侍卫停步迟疑,互相使个眼色,又都跃开。雷安瑞双手微一用力,吴委员臂上痛入骨髓,只得高声连叫:“快退开!快退开!”夏军和侍卫不敢再战,纷纷归队。

庄无恙叫道:“咱们都上高墙!”群豪奔到墙边,一一跃上。王万户点查人数,除樊硕壮伤重毙命外,其余尚有八九人负伤,幸喜都不甚重。

火光中又见何超强与沈会会扶着郎安琪跃上屋顶。只见她头发散乱,脸如白纸。郎天扬责备说:“你怎么也来了?不保重自己身子!”郎安琪叫道:“我要孩子!我要孩子!还我孩子来!”

庄无恙见她神智不清,忙乱中不及细问,传令说:“咱们攻进去,一并拿住吴三省!”群豪哄然叫好,纷纷举刀响应。万通禅师说:“少林寺都让吴三省毁啦,老衲今天要大开杀戒!”庄无恙惊问:“什么,少林寺毁了?”万通禅师说:“不错,已是烧成白地,方丈师兄护法圆寂了。”

庄无恙一阵难受,愈增愤慨。众人拥着吴委员,从夏军的刀枪剑戟中走出去,只见走了一层又是一层,围着文成殿的兵将何止万人。群豪饶是大胆,也不觉心惊,暗想要不是擒住了他们首领,无论如何不能突出重围。

待走出最后一层夏军,见莹萍领着大光明会的头目,牵了数十匹马远远站着等候。各人纷纷上马,有的一人一骑,有的一骑双乘,纵声高呼,一阵风般向里面冲去。

沈会会跑在庄无恙身旁,叫问:“会长,退路预备好了么?”庄无恙说:“一帆他们在城门口接应,你们怎么也刚巧赶到?”沈会会恨恨说:“方世德那奸贼……那奸贼!”庄无恙问:“怎么了?”沈会会说:“他得了吴三省的号令,勾结成剑锋、张梁栋,调兵夜袭少林寺。万达禅师不肯出寺,在寺中给烧死了。他们还抢了我的儿子去!”庄无恙听见他生了个儿子,想说句“恭喜”,却又住口。沈会会说:“万通师伯率领僧众找这几个奸贼报仇,一直追到大业城来。咱们去双柳子胡同找你,才知你们在文成殿。”

这时众人已奔近紫禁城,御林军与众侍卫在后紧紧跟随,虽不交锋,但毫不放松。沈会会转头对凌霄双客说:“要是吴三省得讯躲了起来,紫禁城那么大,哪里去找?请两位前辈先赶去探明如何。”他想二老最是好胜,适才菩真与雷安瑞擒住吴委员大显威风,他们夫妇却未显技立功。凌霄双客齐声答应说:“好,我们这就去!”沈会会从衣袋里摸出四枚流星火炮,交给凌万然说:“见到吴三省,能杀马上就杀。如他护卫众多,难以下手,请老前辈放流星为号。”肖素云说了声:“好!”凌霄双客跃过高墙,直往内院而去,身手快捷矫健。

凌霄双客在屋顶上飞奔,只见殿门重重,庭院处处,怎知吴枢密躲在何处?肖素云说:“抓个内侍来问。”凌万然说:“正是!”两人一跃下地,隐身暗处,侧耳静听,想查到声息,过去抓人。忽听脚步声息,两人直奔而来。凌万然低声说:“这两人会武功。”肖素云说:“不错,跟去瞧瞧。”语声方毕,两个人影已从身边急奔过去。

凌霄双客悄无声息的跟在两人身后,见前面那人身材瘦削,武功甚高,后面那人是个胖子,脚步却沉重得多。前面那人时时停步等他,不住催促:“快,快,咱们要抢在头里给枢密使报讯。”凌霄双客一听大喜,他们去见吴三省,正好带路,暗暗感激后面那胖家伙,要不是他脚步笨重,夫妇俩跟在后面势必给前面那人发觉。四人穿庭过户,来到一座楼前。前面那人说:“你在这里等着。”那大汉应了站住,那瘦子径自上楼去了。

凌霄双客一打手势,从楼旁攀援而上,直上楼顶,双足钩住楼檐,倒挂下来,见一排长窗,外面是一条画廊,栏杆上新漆的气味混着花香散发出来,窗纸中透出淡淡的烛光。两人纵身落入画廊,只见一个人影从窗纸上映了出来。肖素云用食指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附眼往里一张,见一个六十来岁的大官在厅内走动,他走到狻猊吞口的香炉旁添香,正对着窗口。只见他神态威严,知道便是合盛中央ZZ局常委兼总裁,官拜枢密院枢密使、节制全国军务,权倾天下的吴三省了。跪在地上禀报的老者原来便是嵩阳派憩宿晏成龙。

只听晏成龙叩头说:“奴才该死,大光明会的叛徒擒拿不到。”吴枢密问:“怎么回事?”晏成龙说:“祖太后身边的田文成与段炼柯两人要敬什么毒酒,泄漏了机关,动起手来。奴才正在管文成殿的事,给田文成、段炼柯两人放了他们出去。”吴枢密“嗯”了一声,低头沉吟。

凌万然指指晏成龙,又指指吴枢密,向妻子打手势示意:“我拦住金钩铁掌,你去刺杀吴三省。”肖素云点了点头,两人正要破窗而入,晏成龙忽然拍了两下手掌。肖素云一把拉住丈夫手臂,左手摇了摇,示意只怕其中有什么古怪,瞧一下再说,果然床后、柜后、屏风后面悄没声的走出十二名侍卫来,手中各执兵刃。凌霄双客均想:“保护吴三省的必是一等一高手,我两人贸然下去,如刺不到,反令他躲藏得无法寻找,不如等大伙到来。”只见晏成龙低声向一名侍卫说了几句,那侍卫下楼,把那大汉带了上来。

那大汉一身黄衣,叩见吴枢密,等抬起头来,凌霄双客大出意外,原来是一名喇嘛。吴枢密说:“扎西,你办得很好,没露出什么痕迹吧?”扎西说:“一切全遵委员号令办理,文成殿连人带物,没留下一丁点儿。”吴枢密连说:“好,好,好!晏成龙,泽轩答应他做活佛的。你去办吧。”晏成龙说:“是!”扎西大喜,叩头谢恩。

两人走下楼来,晏成龙说:“扎西,你谢恩吧!”扎西一愣,心想我早已谢过恩了,但晏总管既然如此说,便又向楼台跪下叩头,忽觉得项颈中一阵冰凉,两名侍卫的佩刀架在颈中。扎西大惊,颤声问:“怎……怎么?”晏成龙冷笑说:“主子说过让你做活佛,现在就送你上西天做活佛。”手一挥,两名侍卫双刀齐下,跟着两名内侍拿了一条毡毯过来,裹了扎西的尸身去了。

忽然远处人声喧哗,数十人手执灯笼火把蜂拥而来。晏成龙急奔上楼,禀告说:“有叛徒作乱,请枢密使退回内堂。”吴枢密早听说过大光明会的事迹,知道会中高手极多,众侍卫不是敌手,也不多问,立即站起。

凌万然见他要走,忙放出一个流星,嗤的一声,一道白光从楼顶升起,划过黑夜长空,大声喊道:“我们等候多时,想逃到哪儿去?”两人知道群豪赶到还有一段时候,这时先把吴枢密绊住要紧,当下破窗扑入楼中。

众侍卫不知敌人到了多少,大吃一惊,只见楼梯口站着一个高大老头儿和一个白发老太婆。两名侍卫当先冲下迎敌。晏成龙把吴枢密负在背上,四名侍卫执刀前后保护,从栏杆旁跳下,径行奔向第三层楼。肖素云手一扬,打出了三枚铁莲子,对方一避,她已纵身站在三四两层之间的栏杆上,挺剑直刺吴枢密左肩。

晏成龙大骇,倒纵两步,早有两名侍卫挺刀上前挡住。凌万然与三名侍卫交手数合,便知均是高手劲敌,当即施展轻身功夫,在楼房中四下游走,不与众侍卫缠斗。晏成龙一声呼哨,四名侍卫从四角兜抄过来,后面又是三人,七人登时将凌万然困在中间。斗了十余回合,凌万然回剑挡开左边一杆短枪、一个链子锤,右面一鞭扫到,啪的一声,打中了他右臂。

凌万然数十年来对敌,连皮也未擦伤过一块,这一下又痛又怒,当即剑交左手,一招“旋风卷黄沙”把众人逼退数步,低头一剑直刺,戳死了那名挥鞭伤他的侍卫。肖素云见丈夫受伤,猛冲上前接应,两人退到第二层楼。

凌万然见群豪尚未到达,只怕自己夫妇缠不住这十多名高手侍卫,被他们冲下楼去,忙乘隙抢到楼外又放了个流星,回进楼中,见妻子守到楼梯上,打数回合,退了一级,扼险拒敌,当真是寸上必争。幸亏楼梯狭窄,最多容身下三四名敌人同时进攻,但仰面拒战,十分吃力。凌万然心想何不围魏救赵,以攻为守?当下仗剑扑向吴枢密。待众侍卫抢上抵御,他轻功卓绝,早已退开,向攻击肖素云的侍卫背后连刺数剑,待得有人上来相助,他又向吴枢密攻去,众侍卫忙不迭的过来护主。这般反客为主,立时争到了先机。众侍卫心慌意乱,被他刺伤了两名。肖素云也已抢上了四级楼梯。

晏成龙见情势不利,对一名侍卫说:“江兄弟,你来背着主公。”这人便是在开封曾被大光明会抓去过的江民洪。他蹲下身子,把吴枢密负在背上。晏成龙长啸一声,双爪向凌万然抓去。两大高手一交上手,凌万然就再也无法脱身了。凌万然心中暗暗叫苦,加之右臂受伤,越战越痛,单敌晏成龙已是勉强,何况还有四五名侍卫围攻。晏成龙双掌翻飞,招招不离对方要害。凌万然全神贯注的招架,不堤防背后一名侍卫突然冷剑偷袭,刺入他后心。

那侍卫正喜得手,被凌万然奋力回肘猛撞,登时头骨撞破而死。凌万然所受这一剑正中要害,知道今日要毕命于斯,大喝一声,神威凛凛。晏成龙吃了一惊,倒退一步。凌万然提剑向吴枢密猛力掷去。江民洪见长剑疾飞而至,要待退让,却已不及,他只怕伤了枢密使,拼着手掌重伤,举手去格,但这剑是凌万然临终一掷,那是何等功力?何等义愤?江民洪的肉掌怎能挡格得开?啵的一声,手掌被削去半只,长剑直刺入胸膛之中,对穿而过。

凌万然大喜,心想这一剑也得在吴三省胸前穿个透明窟窿,自己一条命虽死也值得了!

晏成龙及众侍卫见长剑没入江民洪胸膛,肖素云见丈夫受伤掷剑,个个大惊失色,顾不得互斗,各自过来抢救。

晏成龙忙把吴枢密抱起,问道:“主公,怎样?”吴枢密已吓得脸色苍白,强自镇定,微笑说:“总算我先有防备。”晏成龙见那剑从江民洪背后穿出半尺有余,吴枢密胸口衣服数层全被刺破,不觉骇然。但吴枢密竟未受伤,又惊又喜,说道:“主公洪福齐天,真是有百神呵护。”他哪知吴枢密外衣之内总是衬了金丝软甲,果然救了一命。

吴枢密哼了一声说:“原来只有两名刺客,就已经把你们打成这样。要是再多几名,那还得了!”晏成龙说:“是,是奴才们无能。主公不必担心,凌霄双客这样的高手,天下不过寥寥数人。”说着把吴枢密负在背上,见楼梯上已无人阻拦,呼哨一声,众侍卫前后拥卫,直奔下楼。

将出楼门,吴枢密忽然惊呼,挣下地来,只见楼下门口当先一人正是庄无恙。他身后火光剑影,数十名英雄豪杰站在当地。吴枢密反身急奔上楼,众侍卫跟着蜂拥而上。两名侍卫走得稍慢,被清风双子截住,斗不数合,三个少林僧上前夹攻,立时击毙。

庄无恙等见了流星讯号,急向楼台奔来,但一路有侍卫相拒拦阻,边打边进,牵延了时刻,杀到楼台时,见吴枢密被凌霄双客绊住,竟未逃出。群豪大喜,急抢上楼。雷安瑞虎吼一声,叫道:“啊哈,原来在此!”却是成剑锋和张梁栋手执兵刃,站在床前。庄无恙一上楼,立即分派各人守住通道。

菩真仗剑站在第三层通下来的梯口,清风双子守住上来的梯口,王万户、本真、本善、本美分守东南西北四面窗口。

郭惠允见师父抱住师公不住垂泪,忙走过去,只见凌万然背上伤口血如泉涌,汩汩流出。杜静芳也抢了过来,拿出药给他敷治。凌万然苦笑摇了摇头,对肖素云说:“我……我对不住你……累得你几十年心中不快活……你回去以后,和谢……谢……唉,我在九泉……也心安了。静芳,你帮我成全了这桩美事……”

肖素云双眉竖起,喝道:“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一片心吗?”杜静芳心想:“他人都快死了,你们这对冤家还吵什么?就算口头上顺他几句又有何妨?”正要开言相劝,肖素云叫道:“这样你可放了心吧!”横剑往喉中一勒,登时气绝。郭惠允和杜静芳虽近在身旁,但哪里料想得到她如此刚烈,都是不及相救。凌万然见妻子突然自刎,放声大哭,突然哭声顿息。

杜静芳俯身下去,只见凌万然搂着肖素云,两人都死在血泊里了。郭惠允伏在凌霄双客身上,痛哭不已。

庄无恙见凌霄双客殒命,心头愤恨无比,忽然一个纵身,猛向楼上的吴枢密扑过去,虽然吴枢密身边层层护卫,但庄无恙此时天鉴神功大成,所到之处,实已到了无所不利的境界,那些侍卫人数虽多,如何拦得住他?他一路穿梭,欺近吴枢密,三名侍卫持刀上前挡住。庄无恙脚下不停,伸出左手,搭在其中一名侍卫的刀上,微微一用力,那名侍卫的刀被他牵引的挡住了另外两名侍卫砍出的刀。

吴枢密久历军旅,身经百战,武艺精通,虽慌不乱,眼看他到了跟前,拔出军刀就要来迎。庄无恙手执金刀,轻轻一挥,吴枢密的军刀应声而断。庄无恙跟着上前一递,金刀寒光闪闪,对准吴枢密的心口,凛然说:“今日我要饮你之血,给所有死在你手里的人报仇!”吴枢密吓得脸无人色,不敢再动。

万通禅师踏步上前,喝道:“我们在少林寺清修,与世无争,你何以派了赃官,将佛门胜地烧得片瓦不存?今日老僧要开杀戒啦!”成剑锋忽地蹿出,举起齐眉棍当头猛砸下来。万通不闪不避,右手撩住棍梢一拖。成剑锋收脚不住,向前跌来。万通反手一掌,啪的一声,把他半个头打进脖子里去,登时毙命。万通右手一抖,齐眉木棍断成三截,喝一声:“还有谁来!”众侍卫见这个老和尚如此神威,哪个再敢上前?

晏成龙到此地步,只得挺身而出说:“我来接老禅师几招。”万通哼了一声,待要进招,庄无恙使了个眼色,清风双子上前左右挟住了吴枢密。庄无恙说:“禅师且歇,让我来。”万通说:“好!”庄无恙一拱手说:“晏老前辈请!”呼的一掌横劈过来。晏成龙举臂欲格,不料庄无恙手掌忽然转弯,啪的一声,打在他肩头。晏成龙大吃一惊:“我与他在开封交手时势均力敌,怎么不到一年,他功力陡然大进?”转念未毕,庄无恙又是两掌打到。晏成龙避开一掌,接了一掌,知道不是敌手,跳开一步,叫道:“我输了!”拱手说:“恭喜庄会长又练成神功。”

吴枢密忽然说:“嘿嘿,听说他在开封曾救你性命。他既是你的救命恩人,又何必装模作样再打?”晏成龙知吴枢密已有疑他之意,从侍卫手里接过一柄刀来,说道:“庄会长,我不是你对手。”庄无恙说:“我敬重你是条汉子,只要你不再给权佞卖命,这就去吧!”王万户守在东面窗口,往旁侧一让。晏成龙凄然一笑说:“多谢两位美意。在下不能保护主子,那是不忠;不能报答阁下救命之恩,那是不义。不忠不义之人,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间?”回刀往自己项颈中猛力砍落,一颗首级飞了起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下。事出突然,群豪都慨叹不已。

庄无恙扶起郭惠允来,把金刀递在她手里,说道:“你爸爸妈妈、哥哥妹妹、两位师父,以及无数父老兄弟姐妹,都死在他们父子手里。你亲手杀了他吧!”郭惠允接过金刀,向吴枢密走去。

张梁栋挺着锯齿刀来拦,雷安瑞斜刺里跃到,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右拳如擂鼓般在他胸口连击八九拳,手一松,张梁栋胸骨脊骨齐断,软软的一团掉在地下。当日他与七名侍卫捉拿雷安瑞,先施偷袭,令他身受重伤,此仇这时方始得报。雷安瑞见郭惠允持刀上来,吴枢密身旁只剩下寥寥五六名侍卫,哈哈一笑,让在一旁监视。

郭惠允走上数步,忽听得楼下人声鼎沸。王万户回头外望,只见楼外火把齐明,御林军、侍卫、内侍等等何止三四千人,齐来相救。雷安瑞走到窗口,高声喝道:“吴三省在这里。谁敢上来,老子先把他宰了。”他威风凛凛,声若雷震,这一声大喝,楼下众人登时肃静无声。沈会会和莹萍将晏成龙、张梁栋、江民洪、成剑锋等人的尸体掷将下来。众侍卫见这些高手都死于非命,更加不敢乱动,只怕伤了枢密使。

楼上群豪也是默不作声,凝视着郭惠允手持寒光闪闪的金刀,一步步走向吴枢密。

突然间床帐后人影一晃,一个人奔出来挡在吴枢密身前,郭惠允一愣停步,见这人是个白须老者,手中抱着一个婴儿。那老头儿右手将婴儿举在面前,微微冷笑,左手伸出五指,虚捏在婴儿喉头。那婴儿又白又胖,吮着小指头儿,十分可爱。

郎安琪扑了出来,大叫:“还我孩子!”纵身上去就要夺那婴儿。

那老头儿叫道:“你上来吧。你要死孩子,你就上来。”郎安琪失神落魄般呆在当地。

这老头儿便是方世德。那日在福建德化娶妾,被群豪赶来一场大闹,他老奸巨猾,在人丛中溜了,后来会到成剑锋、张梁栋,知道吴枢密欲得大光明会群豪而甘心,于是定下奸计,率领队伍夜袭少林寺,烧死了万达老方丈,还把郎安琪的儿子抢了去。他知这是大功一件,因此与张梁栋等赶到大业城来见吴枢密。他三人上楼之时,正逢庄无恙等杀到。方世德躲在帐后不敢露面,这时见事势紧急,他虽不会武艺,但久历宦海,阴鸷果决,立即抱了婴儿出来。

僵持片刻,方世德说:“你们都退出去,我就还你们孩子!”郭惠允骂道:“你这老奸贼,你骗人!”群豪眼见吴枢密、吴委员已处在掌握之中,就是天下所有的精兵锐甲一齐来救,也要先把他们父子杀了再说,哪知忽然出来一个手无寸铁、不会武艺的老头儿,怀抱一个婴儿,就把众人制得束手无策。群豪望着庄无恙,等他示下。

庄无恙望着郭惠允,想起郭惠恩为吴委员逼死,敦煌城的血海深仇,岂可不报?再见到凌霄双客与樊硕壮的尸身,不觉悲愤冲心。但一转眼见沈会会满脸又是惊惶又是担心的神色,不禁又望了一眼抱在方世德手里的那个孩子。这婴儿还只有两个月大,憨憨的笑着,伸出小手,去摸按在他颈里方世德那只干枯凸筋的大手。

庄无恙心中一凛,回过头来,只见万通禅师眼中原来悲恨的怒火已变为慈和的光芒,杜静芳轻轻叹息,郎天扬白须飘动,身子微颤。郎安琪张大了口,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庄无恙心想:“郎老先生为了大光明会,斩了郎家血脉,这孩子是他传种接代的命根……但今日不杀吴三省,以后他加意防备,只怕再无机会报此大仇,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忽听郎安琪一声呼叫,又要扑上前去,却被王怡丹和张晶珠拉住,只是拼命挣扎,连菩真、雷安瑞、清风双子等素来杀人不眨眼的豪杰,脸上也均有不忍之色。王万户手扣暗器,随便一枚发出,必制方世德的死命,只是这孩子实在太过脆弱,万一方世德临死之时手指使劲捏死了他,那使如何是好?他扣着暗器的手微微发颤,饶是周身数十种暗器,竟是一枚不敢妄发。

郭惠允回过身来,将金刀还给庄无恙,低声说:“死了的人已归天堂!要让这孩子长大之后,记得咱们的大仇!”庄无恙点点头,朗声对方世德说:“好吧,我们不伤吴三省的性命,把这孩子给我。”说着伸出双手去接孩子。

方世德阴森森说:“哼,谁相信你?你们出去之后,才能把孩子还你。”庄无恙大怒,喝道:“我们大光明会言出必践,难道会骗你这老畜生?”方世德说:“我就是信不过。”庄无恙说:“好,那么你跟我们出去。”方世德迟疑不答。

吴枢密听庄无恙饶他性命,心中大喜,哪里还顾方世德的死活,说道:“你跟他们出去好了。你今日立此大功,我心里有数。”方世德心头一寒,听吴枢密口气,是要在他死后给他来个追赠封荫之类,事到如今,只得说:“谢枢密使恩典了。”

方世德转头向庄无恙说:“我跟你们出去,这条老命还想要么?”他是想庄无恙再答应饶他不死。庄无恙知他心意,怒道:“你作恶多端,早就该进地狱啦。”吴枢密怕夜长梦多,对方心意又变,催促说:“快跟他们出去!”方世德说:“我一出去,只怕你们留下几人又害枢密使。”庄无恙怒问:“依你说怎样?”

方世德说:“请枢密使先下楼去,我再随你们出宫。”庄无恙心想到此地步,只得放人,向吴枢密说:“好,你去吧!”

吴枢密也顾不得威严,拔刀向楼门飞奔。庄无恙突然伸右手一把拉住,左手啪啪啪啪,连打他四记耳光,甚是清脆响亮。吴枢密两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众人出其不意,隔了一阵才哄然喝彩。吴枢密打个踉跄,急奔下楼去了。庄无恙喝道:“还孩子来!”

王万户扣住毒蒺藜,望着窗外,只等庄无恙接到孩子,吴枢密在楼下出现,就要大显身手,数十枚喂毒暗器齐往他身上射去。

方世德环顾周遭,筹思脱身之计,说道:“我要亲眼见到枢密使太平无事,才能交出孩子。”说着慢慢走向窗口。南柯子骂道:“你这老东西是死定了的。”紧跟在他身后,只待他一交出孩子,要抢先一掌将他打死。只见吴枢密走出楼门,侍卫一拥而上簇拥着。王万户喃喃骂道:“奸贼,奸贼!”

方世德见数十名侍卫集在楼下,心想与其在楼上等死,不如冒险跳下,必有侍卫接住,突然抱着孩子,涌身跳出。

群豪出其不意,惊叫起来。南柯子飞抓抖出,已绕住方世德左腿,用力上甩。方世德身子飞起,孩子脱手,两人一齐落下。王万户双足力蹬,如箭离弦,跃在半空,头朝下,脚向上,左手前伸,已抓住孩子的一只小腿,同时右手三枚毒蒺藜飞出,打在方世德头顶胸前。

这时楼上群豪、楼下侍卫,无不大叫。王万户凝神提气,左手里弯,已把孩子抱在怀里,双足稳稳落地,一招太极拳“云手”,把扑上来的两名侍卫推了出去,余人纷纷攻来。清风双子、沈会会、郎天扬、雷安瑞齐从楼上跃下,团团护住。

王万户俯首瞧那孩子,只见他手舞足蹈,咯咯大笑,显然对刚才死里逃生那一跃大感有趣,还想再来一下。

庄无恙见御林军、侍卫团团围住众人,便把吴委员推到窗口,高声叫问:“你们要不要他的性命?”吴枢密在众侍卫重重拥卫之下,再无惧怕,火光中突见到儿子被擒,大惊失色,连叫:“住手,住手!”众侍卫退了下来。郎天扬等也不追击。

庄无恙押着吴委员,与众人一齐下楼。郎安琪抢到王万户身边把孩子抱在手里,喜得如痴如狂。

一边是大光明会群豪与少林寺众僧,另一边是夏宫侍卫与御林军。楼台前的一片白地,这时犹如两军在战场上列阵对圆一般,只是众寡悬殊。张博华明白吴枢密心思,叫道:“庄会长,你放下吴委员,就让你们平安出城。”庄无恙问:“吴三省怎么说?”

吴枢密刚才吃了四记耳光,面颊肿得犹如熟烂了的桃子,疼痛难当,恼怒异常,但见爱子落在对方手里,只得摆手说:“放你们走,放你们走!”庄无恙说:“请吴委员送我们出城。”高声对吴枢密说:“全国人民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你就是再活一百年,也叫你一百年中日日提心吊胆,夜夜魂梦难安!”转过身来说:“走吧!”

众人拥着吴委员,抱了凌霄双客和樊硕壮的尸身,径向外面而去。众侍卫与御林军眼睁睁的不敢追赶。

出宫不远,两骑马飞驰追来,张博华在马上高声叫道:“庄会长,张博华有话相商。”群豪勒马等候,张博华带着田良野纵马走近。张博华说:“枢密使说了,如放吴委员平安归去,你有什么意思,都可以答应。”庄无恙双眉一扬说:“哼,还有谁会相信恒大府的鬼话?”张博华说:“务求庄会长示下,小将好去回禀。”

庄无恙说:“好!第一,要他拨款重建福建少林寺,佛像金身,比前更加宏大。朝廷官府,永远不得向少林寺滋扰。”张博华说:“这事易办。”庄无恙说:“第二,他不可再加重向人民征赋,俘虏的敦煌人民、果毅山庄庄客,一概放归。”张博华说:“这也不难。”庄无恙说:“第三,大光明会会员散处天下,他不得怀恨捕拿。”张博华沉吟不语。庄无恙说:“哼,真要捕拿,难道我们就怕了?这位雷主任,不是在张经略的官衙里住过一段时候么?”张博华说:“好,我也斗胆答应了。”

庄无恙说:“明年今日,我们见这三件事照办无误,就放吴委员回来。”张博华说:“好,就是这样。”向吴委员说:“委员,庄会长千金一诺,请您宽心。枢密使一定下令办理这三件事。小将尽心竭力,刻刻以您平安为念,自当监督尽快办成。庄会长或能提前让您回来。”吴委员默然不语,知道此番性命就算挣扎着保住了,也免不了一番苦头。

庄无恙一拱手说:“张经略,咱们就此别过。你升官发财,可别多害人民呀。”张博华拱手说:“不敢!”

张晶珠和苏亦川双双下马,走到张博华跟前,跪了下去。张博华一阵心酸,知道此后永无再见之日,低声说:“孩子,自己保重!”伸手抚摸她头发,兜转马头回去了。张晶珠伏地哭泣,苏亦川扶她上马。

群豪驰到城门,与徐先锋、陈一帆等会合。吴委员叫开城门。钟楼上巨钟镗镗,响彻全城,正交四更。众人出得城来,只见水边一片芦苇,残月下飞絮乱舞,再走一程,眼前尽是乱坟。

忽听一群人在边唱边哭,唱的却是悼歌。庄无恙和郭惠允都是一惊,纵马上前,问道:“你们悲悼谁啊?”一个老人抬起头来,脸上泪水纵横说:“郭惠恩!”

庄无恙惊问:“郭惠恩葬在这里么?”那老人指着一座黄土未干的新坟说:“就在这里。”郭惠允流下泪来,说道:“咱们不能让妹妹葬在这里。”庄无恙说:“不错,她最爱那神峰里面的翡翠池,曾说:‘我能永远住在那里就高兴了!’咱们把她遗体运去葬在池边。”郭惠允含泪说:“正是。”

那老年人问:“两位是谁?”郭惠允说:“我是郭惠恩的姐姐!”另一个人叫了起来:“啊,你是郭惠允小姐。”

郭惠允说:“咱们把坟起开来吧。”当下与庄无恙、莹萍、阮横波等一齐动手。少林僧中以方便铲作兵器的甚多,各人铲土,片刻之间已把坟刨开,撬起石块,先闻到一阵幽香,众人都吃了一惊,坟中竟然空无所有。

庄无恙接过火把,向坟中照去,只见一滩碧血,血旁却是自己送给她的那块温玉。

众人惊诧不已。众人说:“我们明明亲送郭惠恩的遗体葬在这里,整天没离开过,怎么她遗体忽然不见了?”王怡丹说:“这位妹妹如此美丽神异,自是仙子下凡。现今使命完成,又回到了天上。会长和郭大小姐不必伤心。”

庄无恙拾起温玉,不由得一阵心酸,泪如雨下,心想柔柔美极清极,只怕真是仙子下凡也未可知。

突然一阵微风过去,香气更浓。众人感叹了一会,又搬土把坟堆好,只见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坟上翩跹飞舞,久久不去。庄无恙对那老人说:“我写几个字,请你雇高手石匠刻一块碑,立在这里。”那人答应了。莹萍取出钱给他,作为立碑之资,从背包中拿出文房四宝,把一张大纸铺在坟头。

庄无恙提笔蘸墨,先写了“柔冢”两个大字,略一沉吟,又写了几首铭文:

彩笺虽巧,晚来成恨,多少晨昏虚度。千寻众里未成逢,却误尽佳期无数。

深情付水,薄缘随梦,怕忆前尘心路。云中青鸟久回时,只探得朱颜迟暮。

写了一首《鹊桥仙》,又在词下写了八句诗:

伤情最是晚凉天,憔悴斯人不堪怜。邀酒摧肠三杯醉,寻香惊梦五更寒。

钗头凤斜卿有泪,荼蘼花了我无缘。小楼寂寞新雨月,也难如钩也难圆。

群豪伫立良久,直至东方大白,才连骑向西而去。

魂归何处?

在茫茫大漠之中,天上一弯新月,冷冷的月光洒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上,在帐篷中,一张骆驼鞍子当作了小几,上铺羊毛薄毡,毡上横放一柄极锋利的长剑,剑刃闪着青光,映出半刃干了的血迹。

那人一抹胡子,森然说:“庄会长,这柄长剑,是凌万然老爷子用来自杀的。还有一柄,是肖素云用来抹了自己脖子。郭大小姐托我将这柄剑带来给你。她说你再要自杀,不要悬梁,就用凌老爷子这把剑。郭大小姐一得知你的死讯,她就用她师父的短剑自杀。我们穆斯林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没有说了不算数的。”

庄无恙惊问:“请问大侠,郭大小姐在哪里?请您带我去见一见她!”那人笑了一声说:“有什么好见?你只要不死,将来有几十年时光好见。你再要自杀,大家在地狱的火窟里相会好了。”庄无恙黯然说:“郭惠恩自杀了来给我们报信,救了大光明会的几十条性命。她要坠入火窟,她孤苦伶仃的,我也要入火窟去陪她。”那人哈哈大笑,笑得弯下了腰,直不起身子。

庄无恙躬身行礼,问道:“请问大侠,我说错了什么?请您指教。”那人说:“你曾跟郭惠恩说,要皈依穆斯林,不过你说了不做数。《可兰经》上说,安拉要惩罚自杀的人,要判他们坠入火窟,永远受苦。《可兰经》第三十九章五十五节说:‘安拉的仆人啊,你犯了罪,亵渎了你的灵魂,但对安拉的大慈大悲不要失望,安拉会宽恕罪行。他对他所喜欢的人会大发恩慈,安拉会原谅真正的信徒。’《可兰经》第四章第六十七节说:‘凡是遵奉安拉与使徒的人,将和先知及圣人们住在一起,为了安拉而战死、殉难的人,安拉会大大奖赏他们。’又说:‘为了安拉而死的义人,放弃了今世的生命,不论是死亡了还是胜利了,安拉一定赐给他们最丰厚的奖赏。’奖赏什么?‘他们死后一定进入天堂,在清流不绝的花园里侍奉安拉……’你没有受过阿訇的教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惠恩为了穆斯林的朋友而死,就是为了安拉而战死,安拉早派了天使接她上了天堂……”

庄无恙将信将疑,喃喃说:“难怪她的坟墓中没有尸体,她是上了天堂吗?”那人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做了穆斯林,为了安拉而死,得到安拉的慈悲,说不定在天堂中就能见到她了。”

庄无恙精神大振,祈求说:“请您带我去见一位阿訇,求他教导我。我一辈子读孔夫子的圣贤书,原来都是不对的。唉,难怪大家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读错了书,说什么忠孝仁义,害死了不少好兄弟。”

一直坐在帐篷角落里的一位白发老妪站起身来,走上几步说:“庄会长,话不是这样说,孔孟圣贤之道,也并没有错。”庄无恙躬身说:“杜老师,晚辈脸皮再厚,也不能继续当大光明会的首领了。晚辈愚蠢无比,信了吴委员的话,岂知是书呆子无知之极,害死了凌霄双客两位前辈,害死樊硕壮和不少会员,以及少林寺的许多位高僧。晚辈所以不得不自尽,一来是无颜生于天地之间,要向死难者谢罪,二来是想到地狱去陪伴那位为我而死的红颜知己。更重要的是,可以让出位来,卸此重任,另请贤能统领天下大光明会的数万会员。”

那老妪正是兰陵派掌门杜静芳,她本是硕士出身,文武全才,退隐时武功固然没有荒废,更多读诗书,以致去做了张博华府中的家教,当下说:“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孔夫子并不许可一勇之夫。”庄无恙点头说:“晚辈最近在大业城的举动,真是鲁莽灭裂之至,既不临事而惧,事先也未跟各位前辈商量请教,谋定而后动。”杜静芳说:“庄会长,你悬梁自尽,却又犯了急躁的毛病。你遗书要菩真道长、王万户主任出任大光明会正副会长。众会员呼天抢地,人人悲伤。菩真道长说:‘如果你自尽不治,大家都要相从于地下,到阴世再干大光明会去。’这次大业城失利,是大伙儿一起干的,又不单是你一个儿的主意。推想起来,最初的主意还是你舅父想起的。你不过是遵奉遗命而已。”

庄无恙默然不语。杜静芳缓缓摇头,叹气说:“‘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大光明会众会员,今日都是你的‘亲’了,你自暴自弃的自尽,只不过出于一朝之忿,把他们全都忘了。”庄无恙说:“晚辈也不是出于一朝之忿,而是前后思量,实在无德无能、无智无勇,愚而信人,可说是罪不容诛,非自尽不足以谢天下……”说着不禁流下泪来,言语中已带呜咽。杜静芳轻拍他肩头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这是《论语》中的话。”庄无恙说:“杜老师教训得是。不过我们一败涂地,已经无可更改的了。”

杜静芳凛然说:“孟子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何况大光明会会员跟我们这些人,个个都是舍生忘死,为国为民,行的是天下之大道,并非单只你‘独行其道’。虽然前途艰难,未必有成,但大丈夫知其不可而为之,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伸掌大力在胸口拍了几下,说道:“庄会长,咱们英雄好汉,又怕了什么?”

庄无恙饱读诗书,知他所引述的话都出自《论语》、《孟子》、《公羊春秋》,是中华古圣贤的教诲,含义至大至刚,不由得胸中浩气登生,纵声长啸,一揖到地,说道:“杜老师当头棒喝,令我登悟前非。”说着展开轻功,向前直奔。

他这一发力狂奔,月光下在沙漠中掀起长长一条沙龙,滚滚而前,直奔出数十里之遥,不知不觉间奔到了一座湖边,只觉得腿脚酸软,口干舌燥,扑在湖边,狂饮湖水,饮了半晌,双臂浸在湖水之中,就此伏着喘气休息。

迷迷糊糊中半醒半睡,忽觉有人拿了一块浸了水的布帕在他额头轻轻抹了几下,庄无恙一惊坐起,下身坐入湖水之中,只见一个女郎俏生生地站在身边,眼睛一眨一眨,正是郭惠允,右手中拿着一块湿淋淋的手帕,微笑说:“那位奇侠不放心,叫我来瞧瞧你,心中明白了些没有?”庄无恙说:“柔柔哪里去了?柔柔,柔柔!”突然放声大哭,扑在地下。

郭惠允和他一起从大业城西来,沿路只见他默默无言,有时暗暗流泪,从未放声一哭,知他把悲情憋在心里,这天自尽获救,再这般纵声大哭,当稍能发泄强压下的伤痛之情,当下也不劝慰,拉着他走到湖边干地坐下,自己坐在他身畔,想起妹妹逝去,从此不能见面,忍不住也哭出声来。

两人并肩而坐,恸哭良久,庄无恙突然提起右掌,在自己右颊猛击一掌,叫道:“是我不好,罪大恶极,害死了柔柔!”跟着反手又在左颊猛击一掌,如此接连拍击,两颊登时肿了起来,溅出点点鲜血。郭惠允也不阻止,心想:“你多虐待一下自己,就不会自尽了。”庄无恙突然问:“柔柔现今在哪里?她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有谁照顾她、保护她啊?”

郭惠允站起身来,悠悠说:“安拉会照顾她、保护她,你倒不用担心。”庄无恙问:“那位奇侠说她是在天堂的花园里,那是真的吗?”郭惠允说:“你成了穆斯林,自然就知道了。”庄无恙问:“天上真有安拉吗?我们人世的一切,是好是坏,都是安拉赐给我们的,都是安拉安排的,决定的,是不是真的?”郭惠允说:“每一个好的穆斯林,都知道是真的。”

庄无恙抬起头来,望着天边远处,忽然似乎瞧见了什么,大声叫道:“柔柔!柔柔!我在这里,你姐姐也在这里!”一面大叫:“柔柔!”一面发足向前奔跑。郭惠允摇了摇头,生怕他悲伤过度,神志不清之余又生意外,跟在后面奔去。

只见庄无恙奔了一阵,停住脚步,双臂举起向天,喃喃说:“柔柔,你下来啊!我在这里!”郭惠允顺着他眼光向天望去,但见新月在天,星光灿烂,一朵白云在新月之前缓缓飘过,此外什么也没有,柔声说:“无恙,柔柔不在这里。”

庄无恙大声说:“她在那里,坐在白云上,你没瞧见吗?柔柔,你跳下来好了,我接着你,不要怕!”张开双臂,向前奔跑。但那块白云相距甚远,说什么也跑不到白云之下。

庄无恙说:“柔柔,安拉眷顾你,你没有坠入火窟,那真正……真正好极了!柔柔,你不要哭。我很好,你姐姐也很好。”

郭惠允奔到他身后,只见他身子虚虚晃晃,怕他摔倒,伸手在他背后虚扶,只听庄无恙轻轻说:“柔柔,请你请问安拉:我们反对权佞,去打夏军,那是错了么?”

他侧过了头,似乎倾听天上传下来的声音,好像听得郭惠恩清脆的声音清清楚楚说:“安拉吩咐:普天下的男人女子,都是安拉造出来的,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大家应当和睦相处,亲亲爱爱,不可以打来杀去,不可以互相欺侮伤害。”

庄无恙问:“那么夏军来打我们,我们应当抵抗么?”

只听得郭惠恩在云端说:“我们平平安安住在这里,遵守安拉的规条,不去冒犯他们。夏军来打我们、杀我们、抢我们的东西和姑娘,安拉吩咐,我们应当抵抗,安拉保佑勇敢抗敌的义人。”

庄无恙问:“夏军来侵犯我们,他们是坏人,不听安拉的吩咐。他们不也是安拉造的吗?”

只听得郭惠恩说:“夏军也是安拉造的。安拉所造的男人女子,有许多不信奉安拉,不遵从安拉的规条,安拉最后会惩罚他们,叫他们失败。安拉吩咐,世上有好人坏人。凡是帮助兄弟姐妹的人,是好人;凡是杀害欺压抢夺兄弟姐妹的,都是坏人。”

庄无恙说:“我们只知道信奉上天,不知道信奉安拉,上天保佑善人,惩罚恶人,那跟安拉是一样的,是不是?”

只听得郭惠恩说:“你们的上天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安拉要人信奉安拉,信奉公义,只做善事,不做恶事!”

庄无恙大声叫道:“上天赏善罚恶,我从小就相信,这跟信奉安拉是一样的。”

庄无恙抬起头来,只见郭惠恩一身白衣,有如云绡雾縠,站在云端,似飞非飞,似雾非雾。庄无恙心里一惊,生怕见到的只是幻影,出于自己心中幻觉,问道:“柔柔,真是你吗?”只见郭惠恩温然一笑,轻轻说:“当然是我啦。安拉教导了穆圣,写进了《可兰经》中,第三章第三十节教导我们:‘凡是杀了一个人的,若不是惩罚杀人犯或者执行死刑,那就是杀害了所有的人;凡是救了一个人的性命,那就是救了所有的人。凡是挑起战争,杀害同胞,在地方上制造骚乱与动乱的,应当处死,或驱逐出境。他们会在世上蒙受耻辱,死后更受重罚。’”

庄无恙说:“你用你的性命,来救了我和大光明会几十人的性命。安拉说那是好事,所以他派天使来接了你上天,是不是?”

郭惠恩说:“那算不了什么好事。不过安拉慈悲为怀,宽恕了我的过失。”

庄无恙胸中突然充满了感激之情,跪倒在地,伸手向天,说道:“感谢安拉的大慈大悲。”只听得郭惠恩说:“无恙,你知道对安拉感恩,那就很好。安拉吩咐:大家要善待邻人,帮助孤儿寡妇,给他们吃的、穿的,要款待旅人,要公正对待别人,遵照《可兰经》中的规条行事。不可以听了坏人的挑拨,起来攻打旁人,安拉说那是不好的。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姐妹,要爱护别人,帮助别人。决不可以去侵犯别人,杀伤别人。”

庄无恙只见她身形隐隐约约,越来越淡,似乎便要消失,心中大急,魂不守舍叫道:“柔柔,你不要走……”

郭惠恩俯下身子,脸上满是爱怜之情,温言说:“无恙,我时时会见到你的。你帮助我们,安拉很喜欢,说你是义人。将来你、姐姐,都可以永远跟我在一起。无恙,现在我要离开你了,很对不起,你别伤心难过。我在天上,你跟姐姐在地上,我的心跟你们同在。我不哭,你也不要哭。真的,无恙,你不要哭……”

庄无恙张开双臂,快步追去,只见白云飘飘,渐飞渐远,再也追赶不上,空中忽然洒下一阵小雨,雨点落在他脸上,庄无恙叫道:“你说你不哭,怎么又哭了,我不哭,我不哭……”急奔几步,双膝一软,摔倒在地。

郭惠允见他高举双手,向着白云,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和云端上的妹妹说话,但云端淡淡雾气,并无人影,当是他思念妹妹,幻觉陡生,但所说的话合情合理,并不违背教义,此后顺着这条思路想去,也是好事,当即抢上扶起,只听他喃喃说:“我不哭,柔柔,你不要哭。惠允,你也不要哭……”雨点渐大,洒在两人身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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