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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弄蕊还不叫现在这个具有些许暧/昧意味的名字,那时的她叫张小蕊,是扬州城郊范家庄的一个农家姑娘。

早些年,她家里还没有穷到要卖女儿的地步,她的父亲虽是个农民,家里也有几分薄田,母亲还陪嫁了一辆纺车。就这样男耕女织了几年,算不上富庶,但至少衣食无忧,和睦安康。

可自从父亲被狐朋狗友拉上了赌桌,这平凡幸福的生活,很快如同泡影般破碎了。父亲把一切压上了赌桌,家里的积蓄、母亲的纺车、田地、房子,最后是他的灵魂。到后来,为了还债,他把母亲租给了地主当典妻,后来的后来,他又把注意打到了年仅十岁的张小蕊身上。

张小蕊就这样被拉进了ji/院,换了十两白银。老/鸨看她有几分姿色,是个美人坯子,就把她扔到了花魁娘子身边做陪侍,一边当作瘦马细细培养。

“小丫头,难为妈妈我第一眼见这么器重你,跟着花魁娘子好好学,别动逃跑的歪心思。若是被抓住了……有的是罪受。”老/鸨的最后一句话说得轻飘飘,她特地带着张小蕊和邵菲走过后院墙角一间污秽潮湿的矮房。那是ji/院临时存放夜香的地方,常年散发着腐烂肮脏的恶臭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张小蕊路过时,竟隐约听见矮房里面传出痛苦的呻/吟和断断续续的呼救。

张小蕊张了张嘴,她想说里面似乎有个人在求救,可还没发出第一个音节,她身边的花魁娘子猛地掐住她肩头的皮肉,掐得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忍不住连连求饶。

“在这里要生活得好,得多听、多做、少问。”花魁娘子开口,声音冷得像冰,眼神幽暗无光,像是一汪要把她吸进去的深潭。张小蕊被吓住了,咽下痛呼,她像个被拎起来的小鸡仔。老/鸨满意点了点头,便让花魁娘子带着张小蕊去梳洗打扮。

张小蕊服侍的花魁娘子叫做“邵菲”,事扬州城内最有名的四位花魁之一,名唤“芳菲娘子”,才貌双全自不必说,她更以“解语花”、“温柔乡”闻名,几句话就能猜中恩客的心思烦恼,三言两语便消解了对方的忧愁,使得人流连忘返。初见面时的惊吓,张小蕊还以为邵菲是个苛刻刁钻难伺候的主儿,可实际上邵菲待她很好,就像亲姐姐那样细致地关照她,没让她接触伺候男人的技巧,却总教她认字读书,教她四书五经的格言、教她奇技淫巧的知识、教她察言观色的技巧。两人相互掩护,串通着糊弄讨好时不时来探查的老/鸨,求得几分优待和喘息,悄悄地给自己攒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攒够的赎身的钱。一开始,她还有些受宠若惊,像只警惕的幼兽那样处处提防,但这份经过长久时日考验过的感情,终究也让张小蕊渐渐接纳了邵菲。

也是等到张小蕊开始怀着同样的感情仔细观察邵菲时,才发现她那如同江南烟雨般迷蒙幽远的双眼中深藏着化不开的哀愁。而她看着自己的神情也是那样复杂,柔软、怜惜、心痛,希望和绝望交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冰,又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的浮冰慢慢融化。邵菲就像凄风苦雨中被摧折弯了腰的杂草野花,却努力展开自己残破枝叶,护着底下被踢出巢穴的雏鸟,为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苦苦支撑,哪怕她们都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被这暴风雨分开、撕裂、吞没。

“小蕊,你有梦想吗?”不记得是哪一年的盛夏了,窗外连绵的蝉鸣伴着瘦西湖的水汽沁入窗户,张小蕊和邵菲同时从午睡中悠悠转醒,邵菲有一下没一下打着团扇,给躺在同一张小榻上的两人带来几分清凉,一边梦呓般的问道。对于工作时间在夜晚的她们来说,正午就如同深夜,恩客早已离去,监视的老/鸨和其他仆役都在补眠休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方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张小蕊揉了揉眼睛,思维仍沉溺睡梦中的舒适,“梦想?”她慢慢咀嚼这个词,“我想,我们将来都能好好的,别得病,能找到人给菲姐姐和我赎身,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笑声在邵菲的喉咙里翻滚两下,仿佛呜咽,她屈起左手,小臂搭在眼睛上,好一会儿,才叹息道:“如果你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如果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那时候,你想去做什么?你想去哪里?”

张小蕊愣住了,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这个问题遥远、梦幻,明知那不切实际,可思绪又不自觉沿着这些问题蔓延。不知为何,她的思绪飘向了被卖进窑子前的岁月,一道利落矫健的身影为她苦难的童年带来了些许希冀和幻想。在父亲还没有那样疯狂的时候,那时的他还会在催债的人找上门来时护着自己的家人,在拳打脚踢中试图保护妻女不被欺辱。万幸的是,一位正好路过的年轻侠客解决了他们的困境,不仅打发走了催债的人,还用二十两银子在她家“买”了许多干粮和清水。只可惜,那二十两银子没能让她家变得更好,反而让父亲继续滑落深渊。

“我想……我想去学武功,当个话本里那样的侠客,游历江湖,惩恶扬善。如果还可以,我想和姐姐一起回你的‘家乡’看看,想去看看游记里写的三山五岳、去东海看潮起潮落、去雪山看千秋之雪、去巴蜀的险道……”张小蕊很清醒,可随着想象,她有了仿佛做梦一般的畅快。

“菲姐姐,你呢?”张小蕊扬起脑袋,看着团扇的阴影在邵菲那弧度优美的下颌线上扑闪。

“我?”邵菲吐出了一个略带迟疑的音节后便顿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抽动了两下嘴角,发出一阵幽幽的叹息。纵使什么也没说,张小蕊也知道,邵菲唯一的念想,唯一的奢望,就是回到自己的家乡。

幸运降临在了不幸之人的身上,就在张小蕊来了初潮之后,在她面临自己即将被当成货物一样卖出去的前夕,邵菲被她最近的常客,江南巨贾的弟弟、建康知州的亲家表舅子赎身了,作为外室养在扬州城北一间二进的小宅院。连带着张小蕊也被作为“陪嫁”,一同赎了出来。

老爷十分疼爱邵菲,各种名贵的古玩、书画、首饰、绸缎和山珍海味潮水般涌入这件小宅院,而邵菲也拿出了完美的营业态度,用心侍候老爷。张小蕊和邵菲都清楚,将她们捞出地狱的举动只是出于老爷的一时兴起,只要他不高兴了,随时便能收回你们现在拥有的一切,不仅是财富,包括地位、尊严,乃至生命。

两人也想过,偷偷攒下些钱财,为自己铺一条后路,可之前偷偷攒的钱都在“出嫁”前一日被不知何时得到风声的老鸨扫荡了干净;进了小院儿以后,每月份例都被管家婆子管着,这批空降的丫鬟嬷嬷精明又团结。虽然是“下人”,可实际上他们根本看不起青楼出身的邵菲。虽说不敢过分克扣邵菲两人的吃穿用度,但也经常暗地里使绊子。邵菲不是她们真正的“主人”,事实上老爷比起邵菲更相信他带过来的管家婆子,她没法随意管教这些下人,只能吃下哑巴亏。

小院里孤立无援的张小蕊和邵菲完全没有机会接触到任何钱财,贵重的首饰器具不敢藏私变卖,那会被老爷发现,认为两人手脚不干净,被当做小偷只会迎来极为惨烈的结局。遗憾的是张小蕊和邵菲都不会女红刺绣,没法变卖绣品赚钱,能偷偷积攒的,只有一些零碎的细软,总价值不超过二十两。

或许等到邵菲姐姐有了孩子,老爷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把姐姐抬进府里做小妾,那样,我们的处境能比现在好些。张小蕊这么想着,供了观音娘娘的神龛,每日早晚诚心祈祷,祈祷能有生活的转机。可那时的张小蕊还不知道,邵菲的心灵和身子早就被摧残得如同败絮,几乎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渐渐地,老爷来得少了,不知是因为事物缠身还是另有新欢。下人们放肆了起来,吃食一日比一日差,干活的婢女管家也越发懈怠,就连老爷送给邵菲的首饰都丢了好几个。邵菲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不知在鼓捣什么,反而让张小蕊去搜集很多奇怪的材料,张小蕊问她这是在干什么,她也不说,只是说如果她的“实验”成功了,那么她们的后半生也有了着落。

半年后,老爷又想起了她们,难得来了趟她们的小院。邵菲依然拿出了完美的服务态度,纵然打扮素净,一副清水出芙蓉的别样美丽依然让老爷爱怜。只是这次,邵菲没有即刻答应老爷的求欢,反而送给了他一份别样的礼物——一种名叫“香皂”的、散发奇香的皂角。

老爷来得越发频繁,可邵菲姐姐却不复往日温柔小意,反倒把自己和张小蕊关在后院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在教张小蕊“做实验”,用各种材料和奇技淫巧的手段,变出“香水”、“火柴”、“玻璃”、“水泥”……一系列张小蕊从未见过的事物。而也因着这些东西,老爷把邵菲视若珍宝,甚至用花轿抬进了自己的府邸,成了正式的姨娘。而张小蕊由于继承了邵菲的手艺,被委以重任,一下也成了夫人面前的红人。

到后来,这些东西让老爷被圣上钦点为“江南制造局”的总督,享三品官衔,从商贾一跃成为士大夫。连夫人也不敢小瞧出身低贱的邵菲,把她当做一个会下金蛋的母鸡,给了足够的重视和金银,好生看护了起来。

在张小蕊以为自己和邵菲姐姐的日子终于要好起来的时候,邵菲还被查出来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那简直是喜上加喜。孕期反应让邵菲的身体变得很差,但好在夫人派了大夫给她调理,一点儿都不吝啬汤药。

"有些话我只能和你说啊,小蕊……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要这个孩子,一点都不希望他出生……可是,做不做那种事、怀不怀孕,都不是我能控制的……”自从邵菲怀孕以来,她的情绪一直很差,不过,也只会在她信任的张小蕊面前表现出来。张小蕊是她唯一的知心人了,若不是有这么一个宣泄口,她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菲姐姐,你别多想。”张小蕊放下了手中的事物,走到邵菲身边,把头塞进她的怀里,“有了这个孩子,咱们母凭子贵,后半辈子就有着落了。夫人和老爷会看在你的苦劳份上,看在我能给他们办事儿的份上,至少,会养着我们,你不用担心的……”

“不,不……不该是这样的,你不懂……”邵菲摇着头,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她终究是没能说出心里杂乱的思绪,只是哭了一会儿,便耗完了力气,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天上飞掠的鸟儿,沉默良久,才呓语般道:“这个时代,没有‘自由’。我们这种弱者,除了‘被压迫’,也只剩下了‘死亡’……我们的生命和人生,不过是权力阶级的玩具和棋子……”

张小蕊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握着邵菲的手,一边哄着让她午睡,一边轻声哼着邵菲教她的小调,“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是邵菲家乡的曲子,也是唯一能慰藉她心灵痛苦的麻药。

由于早年的经历,即使一直调理着,邵菲的身体也根本不足以支撑她诞下孩子,在她怀孕七个月时,最终因为母体虚弱,不得已早产。

邵菲在产床上哀嚎了一天一夜,稳婆摇了摇头,即使已经在心里下了最终判决,还是得请示了老爷才能执行。在封建时代,“保大”还是“保小”从来不是一个值得纠结的选择题,特别是,当母亲的身份只是一个卑贱的、妓/女出身的妾。

这些年来,除了一开始的那十数样,邵菲已经拿不出具有价值的新鲜事物了,而她以前贡献的那些技术,纵然邵菲没有交代完全技术细节,但凭工匠的探索,攻克只是时间问题,足够老爷保住现在的地位了。老爷仅仅权衡了两分钟,便下了判断,比起“母体”,尽力保下婴儿更具有价值。

稳婆拿起了浸泡在热水里的剪子,邵菲连痛呼的力气都没了。一声声婴儿细弱的啼哭,抽走了母亲最后的生机。张小蕊抱着邵菲逐渐冰冷的身体,呆呆地坐在一片血污之中,眼泪流干了,酸痛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的天塌了。

“后来,邵菲姐姐教给我的技巧被制造局的人偷学了去,我也被人排挤赶出来制造局;在府里做事的时候又得罪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夫人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我重新卖进了勾栏……”弄蕊有些悲怆的神色慢慢收敛,仿佛她的情感也随着邵菲的离去而远离,自己成了个麻木的人偶,“再后来,我得了病,毁了容貌,无法侍奉有钱有身份的贵客,就被老鸨扔进了咸肉庄,直到病得卖不了铺,被卷了一张草席扔出来等死……”

陆霜天攥着弄蕊的手帕,按在自己泪流不止的眼睛上。即使是作为听众,她也觉得邵菲和弄蕊的一生是如此绝望和悲哀。不只是邵菲和弄蕊,作为封建时代底层的妓/女,不论是头牌还是最下等的妓,哪个不痛苦、哪个不绝望,哪个不是被这吃人的制度压榨身心,哪个不是被腐朽肮脏的伦理纲常洗脑控制。

邵菲与陆霜天是来自同一时代的穿越者,这样的环境对于她而言更残酷恶劣,因为她见过光明,成长在相对自由的空间,所以更难忍受封建的黑暗、压抑与绝望。这个时代无法理解她的痛苦,不会倾听她的哀叹,若不是找到了一些可作为救赎和逃避的事物,死亡和疯狂,将是她唯二的结局。

邵菲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她没有超能力、没有家世背景、没有所谓系统和空间做外挂、没有任何武功和奇遇,连身体素质也只是正常人水平。她无力改变这个时代,只能顺着这个时代的规则艰难求生,能依仗的,也只有自己的坚韧、一点智慧和几分幸运。她在这个残酷的时代活了下来,没有选择死亡来逃避现实的地狱,还试图在地狱中保护更弱小弄蕊,为她撑起一个相对安全的少女时期,已是相当勇敢和伟大了。

陆霜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地都打起了嗝,看上去比弄蕊这位当事人还要悲伤难过。弄蕊倒是面色如常,那些记忆对她而言自然非常痛苦,每一次回想都痛不欲生,可人类的情感是有阈值的,渐渐地,在回忆一遍遍鞭笞自己的心后,她也不再自怨自艾,为了更轻松地活着,她早已麻木了。

看着恩人陆霜天的惨状,弄蕊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她用煎茶的滚水烫了毛巾,又斟了一杯温度恰当的茶,静静等陆霜天冷静下来,便端上茶水,用热毛巾替她净脸净手,轻轻拍背给她顺气。毕竟弄蕊做过婢女也做过头牌,这一系列伺候人的活,她做得得心应手。

“恩人不必感伤,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弄蕊柔声道,“多亏了恩人,如今我已新生。”

陆霜天点了点头,乖乖地由她动作,从喉咙里咕涌出一个含糊的“嗯”,又愣愣发怔一会儿,端起弄蕊为她沏的茶,慢慢喝着。平复了情绪后,陆霜天也对封建王朝的黑暗有了更直观的感受,不由得有些庆幸,她心中暗道:如果我没有在上个世界获得灵力和法宝,没有因恰好帮助了“彭门五虎”而搭上彭家镖局的线,不是恰好有恩于姬冰雁、楚留香这些江湖大佬的话,在这个时代,恐怕我的下场不会比老乡“邵菲”更好,甚至都不可能活着走出沙漠……

陆霜天深呼吸一口气,握着弄蕊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放心,看在我和邵菲同为‘老乡’的份上,我不会不管你的。我会找门路,首先解决你的户籍问题,然后帮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过上你想要的平静生活。”

类似的“画大饼”,弄蕊在青楼里听过不少,有的甚至比陆霜天说得更甜蜜花哨,可从没有哪个人,能说出这样朴实真诚,却令人无比踏实的话。

弄蕊轻笑一声,接着捂嘴娇笑的神态,偷偷揩去腮边的一滴水痕,“瞧您说这话,这般会哄人。若恩人您是个男子,恐怕我都想以身相许了……”

“唉,别!”不知这句玩笑话究竟哪里吓到了陆霜天,她猛地收回手,抱着自己的肩膀,站起身退出两步远,像是个被地痞调戏的黄花闺女,“我,我是直的!我喜欢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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