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佝偻的老头互相掐吧推搡着，挣扎着到了见贤堂二进书屋的门口。
须发皆白、佝偻更甚的那个老人就是谭五岭，戴着个黑色毡帽，手上还撑着拐杖，动作倒是很有力。此时的谭五岭正揪着谭明的衣服，喘着气不断喊着：
“你疯了！”
“五岭大爷，明叔，都一把年纪了，这是干嘛啊……”谭霜月虽然知道俩老头闹腾的意思，但还是不得不咬这一口直钩。
果然，她一出声，谭五岭立马就松了手站定，连谭明都回归一副安然模样。
“月儿，你倒也问得出口。小的不懂事也就算了，老的也没点规矩。”
“谁没规矩了？老家伙，该说的我可没藏着，现在扯我没规矩了？”谭明一改往日温和的气质。
“祖训不当回事，也好意思说自己有规矩？”
“那你倒是说说我问题何在？”
“钥匙只能长老、族长、金光护法、掌印人持有，见贤堂只能对谭氏族人开放，这两条，你都遵循了？”谭五岭声音比较尖细，说起话来听着确实刺耳。
“确实，我不该持有钥匙，也不该让外族参观。但是……”
“又来了，都是九霄的意思。九霄自己玩世不恭，你这么大年纪也跟着闹腾？”
几句话下来，谭霜月自然知道谭五岭意在指桑骂槐，无奈摊手道：
“五岭大爷，也不用怪罪明叔或者九霄伯伯了，这都是我的主意，要怪就怪我吧。我们书都放好了，无非让两个好朋友了解一下麟华，现在就走。”
“月儿，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
“那就一块找我爹爹说去，我请罪去。”
“五岭叔，何必动了肝火？”一条红绸抹过众人眼，来人不消说，自然是九霄。想来在场众人对九霄这种神出鬼没的行踪早已见怪不怪，倒也没有受了惊吓。
只是今日的九霄与往日不同，没有穿着标志性的红衣，倒是一身素白。
“九霄，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这事我已跟大长老请示过，得到了大长老同意。”九霄轻飘飘说道。
谭五岭一愣，表情有些扭曲，“大长老？可有大长老手谕？”
九霄狐狸眼一瞪，竟兀自生出一股劲风，吹得谭五岭一下有些站立不稳，“我该认为你刚刚这句，是质疑我吗？”
“自然不是。”谭五岭还想说点什么，却一时失语，对着谭明挤眉弄眼。
“南离，无虞，霜月，你们也看完想了解的了？”
南离上前一步，恭谦低头，“九霄先生，我翻阅了《仁祥圣尊神恩录》、《麟华大典纪》，霜月跟无虞翻了翻《谭氏族谱》。”
“倒是会挑，神恩录跟大典级都厚的很，这么点时间，你读完了？”
“粗略翻看，也不敢在此久留，免得再生事端。”
九霄挑眉看向谭五岭，“这三本，族谱还是霜月跟着一起看的，可有什么问题啊，五岭？”
“这……”
“南离，看完麟华的历史，可有什么说法？”
“还真有些不值一提的想法。”
“罢了，明叔，收好钥匙，带着霜月跟无虞逛逛谭家村。我带南离去见见大长老。”
突如其来的安排令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谭五岭一听竟然要直接带着见大长老，更是无话可说，垂着头。谭霜月把钥匙还给谭明，拉着无虞就要往门外跑，无虞却是忧心忡忡凑到南离耳边道了声“万事小心”。
南离微笑以对，转而看向目光深沉的九霄。九霄抓住南离的手，扬出一条红绸带，竟然带着二人飘然而起。身周明明无风呼啸，却见景色移形换影，只是刹那，二人就到了麒麟古庙跟前。
“九霄先生这身功夫，真是卓绝，赶个路比神行还快。”南离由衷佩服。
“我练百家功夫，会点奇技淫巧罢了。”
两人站在开了条门缝的麒麟古庙前，却不见谁有进去的意思。
“看你有些心神不宁，放心吧，我绝无恶意。”九霄笑道，“还是在担忧无虞安全？在谭家村里，有霜月跟谭明陪着，无虞必然无虞。”
“九霄先生多虑了。”
“你说你看完麟华历史，有些想法？”
“微不足道。”
“对我这离经叛道之人，尚且不敢言说，又该如何问询大长老？”
南离笑了一声，又正色道：“我看神恩录曾记载化龙台上有神木，如今未见也罢了，怎么书中提及麟华大典部分，化龙台反复出现，却未曾再言及神木？”
“仅此而已？”
“神恩录里，作为视麒麟为神明的后人，给麒麟下了‘羽化登仙’的结论，是否说明……麟华村人，知晓麒麟的结局？”
九霄的神情变得复杂。
“只有这两问罢了。”
“我本来还有个问题问你，不过不必了，留着给大长老问吧。”九霄挥挥手，“我就不进去了，你聊完，到隔壁找我，我跟应我喝两盏茶。”
南离拜别，转身心事重重地进了麒麟古庙。
麒麟古庙一旦过了大典的日子，便只剩清净了，两侧厢房住着三位长老以及照顾他们的子弟。
天气好，阳光洒满天井，这古庙里还颇有一股暖意。刚刚绕过屏风，南离就见一位长眉细须的白袍老者悠然躺在藤椅上，手里拐杖横架在身前，看着还在睡梦中。
大长老已是耄耋之年，睡眠也算珍贵，南离轻轻站在一旁，也不出声。
“坐吧。”大长老却睁开了眼，如深潭。
南离点头，在一旁青石台阶上坐下。
“我叫谭一胥。”大长老声音嘶哑，“已是朽木了，难得今日有日光，去去朽味。身子不算硬朗，没法起身相迎，见谅。”
南离听得直接站起了身，“长老言过了，折煞晚辈。”
“你可别折煞了老朽。”
脑中只听闻一声惊雷，南离面若平湖，只是作揖。
“你知道，九霄怎么说你吗？”
南离沉默。
“天命之人。”谭一胥呼了一口浊气，“老朽大限将至，从生到死，心中唯有麟华。活了九十几年，知晓许多秘密，也知道一些命数，逃不过，躲不了。”
南离依旧沉默。
“麟华遗世独立，却最是顺从天意。问吧。”
斟酌再三，南离长长叹了一声，重新坐在石阶上，神情却是轻松了许多，“长老，化龙台上的神木，有何变故？”
“雷劈了。”
“百年前？”
“年纪大了，记不清楚，见贤堂的书里，没有记载此事吧？”
“确实没有。但麟华大典这百年历史，总需要一个开头缘由。”
谭一胥闭上了眼，沉默半晌。直到一股风绕过了屏风，兜进了天井，牵引着这位老人的眉间白丝，他苍老的声音才悠悠借着风劲吹到南离耳朵里。
“先有神木，才有化龙台。我虽长寿，也不过百年。能揣着的，只是代代长老口口相传的些许事情。神木被视作圣尊角重生，相传先祖立村之初就已存在，直到百年前被一道惊雷劈开，至少也有九百年历史。自谭空一人尽退余邦来军，我族人对圣尊供奉礼数虽如常，心中终是有鬼，不复往日虔诚坚定。那道惊雷，劈开了神木，也劈开了族人心里的惊惶。”
大长老顿了会儿，讪笑道：“老朽也未亲历这道惊雷，幼时长辈便对其讳莫如深。直到当上了长老，才从先辈口中得知，麟华大典本非为了供奉，只是安抚而已。那道雷，被族人视为圣尊的怒意。忙不迭举办了规模空前的大典，竟得见圣尊显灵咆哮，全族无一不是叩头便拜。”
“神木呢？”
“承载圣尊怒意，已是朽木，枝干做了礼器，根还埋在化龙台下。”
南离轻叹一声，也不言语。
“老朽兴许知道你的下一问。”
“嗯？”
“圣尊千年前就已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