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幼时的纪柔不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也不记得当初是如何来到唐门的。
连“柔”这个名字，也是唐老太太王郅君为她取的。
一个看似没有过去的人就如同一阵清风，终究是停不久的。
在纪柔十岁、在唐门还叫“唐柔”的时候，王郅君把她叫去了御风堂，将她的身世悉数告诉了她，无甚隐瞒。
纪家曾是巴蜀双月湾上小有名气的世家，后来因为一场家变，江湖之人寻仇至此，举家上下一夜遭受飞来横祸，只剩了纪柔一人。
她的父母将她藏在一个上锁的木箱里，又将这木箱推入河中，以保她能离得更远些，最好去到谁也寻不到的江湖中，平平安安地过这一生。
那时纪柔才两岁。
木箱顺着河流飘到了双月湾另一头一座清净的小庙，是王郅君的婢女昌娘看到了这木箱，又发现了藏在木箱里正懵懂睁着眼睛的纪柔。
昌娘在看到纪柔的一瞬间，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与四年前王郅君的崩溃大哭。
于是昌娘将纪柔带了回去，交给了王郅君。
而王郅君在沉默了很久之后，为她取名为“柔”，将她记上了族谱，成为了唐青容与唐青枫名义上的堂妹，由唐秀石抚养。
那时候的纪柔一如往常，只是静静听完王郅君的话后，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像是陌生的灵魂回到了体内，却也没能滋润干涸的躯壳，反是更加无所适从。
遥远到只能从王郅君口中听得一二的纪家，也没有在纪柔心里泛起涟漪。
纪柔记不起曾经家大业大的纪家，只记得在唐门的这几年里，陪在她身边的终究只有唐雅姑姑、唐青枫大少爷和唐青容大小姐。
“昌娘……为何会在那里呢？”
王郅君略有些意外，纪柔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
她静静地看着这个面容清秀的孩子。
彼时昌娘捡回这孩子时，她痛失爱女。
只是纪柔终究是不同的。
纪柔性子温和，甚至有些柔弱，与唐蓝的性子天差地别，更似唐雅与唐寒。
“她替我去办一件事。”
王郅君没有明说，毕竟那是一件谁也不会知道的事。而纪柔眨了眨眼，也并未多问，颔首表示知晓了，便再也没有问题了。
在场除却纪柔的四人，都有不同的表情。
王郅君欲言又止，唐雅小声叹息，唐青容微带怜悯，只有唐青枫，对纪柔笑了笑，道：“唐柔妹妹这下能放心了呢。”
放心？
纪柔虽不懂唐青枫指的放心究竟是放下了什么心，依旧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脸庞也因为唐青枫的话带了一些微笑。
——反正，唐雅姑姑、大小姐与大少爷说的，总是没错的。
那她便是放心了吧。
纪柔看向唐青枫的时候，眼里闪着非常微弱的光。
（二）
“我那时候年纪小，还什么都不懂，只是单纯觉得，如果我和周围的师兄师姐们一样就好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纪柔正坐在大漠燕云的神威营帐之中，身边的沈清清刚剪下一段黑了的烛心。
人言是可畏的。
纪柔的来历不明，尽管她被放在了唐秀石膝下抚养，也依旧避不开那些风言风语。
同上头的兄长姐姐们不同，他们姓唐从青，唐秀石为唐笛收养孤女孤儿以承香火，这是整个唐门都知晓的事，也无人敢说些什么。
纪柔由王郅君交给唐秀石，甚至还有人胡乱猜测，是唐门某个小子干出的风月事，她是个被爹娘嫌弃的人。
唐秀石出面警告过，连负责唐门弟子教学的唐雅也隐隐点拨过，却也没有堵住这样的流言。
在与同龄孩子一起学习唐门武学时，她常常被孤立，只有攻玉房的外姓师姐万仙儿会帮她骂走那些好事的弟子。
只是背地里，万仙儿却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
在她十岁那年，她的身份被揭开后，万仙儿才对她稍稍好了一点。
也只有一点点罢了。
纪柔渴望更多的关怀与平等，不愿再被人指指点点。
不过唐门是个规矩森严的地方，外姓弟子想要彻底融入唐门，想要更加受人尊重，则必须入得内门，学习到更高深的武学。
这有两条最快的路线，一则改姓唐，二则是与唐门中人婚配，无论哪一条都要抛弃过往。
当时还叫“唐柔”的纪柔却不需要走那样复杂的道路。
她在十二岁那年参加宗学小试，凭一双妙手与巧思堂堂正正地取得了傀儡科第一，被选入族学继续修行。
她欢喜地去找万仙儿，把这个于她而言的好消息分享给了万仙儿，却被万仙儿嘲弄了好一番。
那时的万仙儿仰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带着轻蔑之色：“你以为你姓了唐就是唐门的人了吗？别天真了！”
纪柔则吓得当场愣住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万仙儿会如此生气。
万仙儿甚至夺过纪柔手中的机关扇，扔在了地上。
纪柔的自尊也被扔在了地上，被一阵风吹散，无影无踪。
如今的纪柔已能心平气和地讲出那句话：“现在想想，万师姐其实没有说错什么，只是未免心态太过偏激。”
“她这样对你，你不记恨她？”沈清清说。
“我不恨她。”纪柔叹了口气，“她是真的曾经很关照于我，或者说，关照所有的外姓弟子。”
“她自己便是外姓弟子出身，自然不会容忍内门弟子对外姓弟子的龃龉。”
纪柔拍了拍沈清清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或许从那时起，我便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她看着被挑亮的烛火，“唐雅姑姑与唐师兄和大小姐不能事事陪着我，况且他们自己的事也多，我唯一想要靠近的温暖便是万师姐偶尔为我的辩解。”
“可万师姐又是那么讨厌我……”
纪柔苦笑一声：“于是我开始沉默，开始选择把所有的事情，都藏起来。”
“有人欺负你？”
唐青枫与唐青容闻声而来时，万仙儿已经离开了，只剩纪柔一人站在原地，仍然看着地上被摔坏的机关扇。
纪柔浑身一颤，好似终于回过神来，掩饰着道：“我、我自己摔了一跤……”
唐青枫一怔，一路上都能听见有人在议论她与万仙儿之间的争吵。而唐青容的脸色沉了下来，隐隐有些怒气。
唐青容的生气，是怒其不争。
她已是唐门年轻的大小姐，日后要掌管整个唐门，绝不允许底下弟子有相互欺凌的事情发生。
唐青枫却弯下腰来，拾起了地上纪柔的扇子。他的眉头轻皱，指尖翻转着扇面，细细检查一遍，最后舒缓了眉，笑道：“只是扇骨摔坏了。”
他一字不提纪柔和万仙儿的矛盾，却回去修好了扇子，亲自给纪柔送了过去。
纪柔回忆至此，微有些感叹道：“于他而言或许只是一次举手之劳，而于我却是照顾了我的尊严。也是在那个时候起，我很感激他。”
沈清清给她斟了一杯热茶，这时开口道，“只是感激吗？”
“自然。”纪柔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她认真道：“感激与爱情，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三）
只是这份感情开始变质的时候，谁也没有瞧出苗头来。
包括纪柔本人。
纪柔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沈清清在火光中温柔的神色，继续道：“我十六岁及笄的那年，归姓了本家，不再姓唐。”
沈清清微讶，却并没有出声打断她的叙述，而是静静地听了下去。
只是她自小便听师姐们提起过先后嫁入唐门的王郅君和徐溪泠的故事，一个铁腕雷厉，一个已香消玉殒。
唐门那地方，世家大族，规矩繁琐，去了便得规规矩矩忍受一切。
归姓本家的纪柔……会不会更处于寸步难行的地步？
“老太太看了我很久，很久没有说话。”纪柔笑了笑，似乎是在笑自己那时鲜少的一腔热血，“一旦归姓本家，便意味着我要脱离唐门，离开这个地方。我在唐门生活了十几年，老太太和唐雅姑姑都很关照我，大小姐和唐师兄也不会对我指指点点。
“现在想想，这个决定还真是有些不识好人心。”
“只是后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在全唐门似乎就要这样一直寂静到底的场面上，唐青枫忽然来到纪柔身边，朝王郅君笑了笑：“奶奶，其实……纪柔师妹并不是想脱离唐门啊，我和姐姐可是很喜欢纪柔师妹一直留在唐门的，再说了，纪柔师妹若不在唐门，还能去哪儿呢？”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不过片刻又恢复相对安静的局面，只静静等着王郅君的回应。
这样的称呼，已然是变相默认了纪柔归姓本家的事实。
纪柔跪在唐青枫身边，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紧攥的拳头都在颤抖。
而能做出归姓本家这个决定，也少不了唐青枫的开导。
以前的她渴望融入，却又做不到彻底的融入。
所有人都知道，虽然她叫唐柔，实则是攻玉房的外姓弟子，并不是真正的唐门之人。
年复一年的挣扎，最后被唐青枫的一句话点破。
“无论何时，由着自己的心便好。以后我也不会留在唐门，反而要去东海移花啊。”
那时的唐青枫浅浅地笑着，摇着扇子，说完便被唐青容一脸阴沉地抓住，笑容变得苦涩，乖乖地跟唐青容去见王郅君了。
于是感情开始变质了。
由简单的感激，变为了朦胧的靠近，再变为了酸涩的喜欢。
可那真的是爱情吗？
纪柔捧着沈清清倒给她的热茶，看着袅袅雾气，透过那雾气，却什么也看不清。
“其实，我当年来燕云的时候，师尊也问过我相似的问题。”仿佛是被纪柔的故事勾起了回忆，沈清清在纪柔停顿的间隙，也讲起了师尊的那句话。
“什么问题？”
“十四岁那年，我央求师尊想要留在燕云，师尊大约是从孟师姐那里知道了我和弋霄哥哥的些许事情，便问我，你确定你对神威那孩子，真的是爱吗？”
沈清清笑得甜蜜，纪柔看着沈清清那甜蜜的笑容，也泛起了笑意。
爱真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
沈清清对韩弋霄是爱吗？时间证明了，的确如此。
可纪柔对唐青枫的，也是爱吗？
时间证明了，那不是爱。
那是类似于感激溢满之后、无处安放的崇拜之心，被误解成了爱。
（四）
归姓了本家、又以外姓弟子留在唐门后的生活，和平日没有不同，但对纪柔而言，有些煎熬。
她迈出了那一步后，疲惫席卷了全身。
议论声指点声并没有因为唐青枫与唐青容的无差别对待消失，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浪。
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无非是“为什么她能得到大小姐和大少爷的青睐啊”。
为什么呢……
纪柔在唐门寻找了很久的答案，也没有找到。
她不后悔做出了这个选择，却在自己房间发呆时也会想想，若是她没有选择归姓本家，又有什么不同呢？
双拳握紧，也只有一瞬间，纪柔便松了手，任由吹进房间的微风拂过指尖。
偶尔的偶尔，她很羡慕清风。
无拘无束，却又那么温柔。
第一个察觉到这份感情不对的，是唐青枫。
他以日复一日的疏远与客套掐断了这段感情的幼苗。
第二个察觉到的，是纪柔自己。
她将这份感情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竭力掩饰，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第三个……则是明非。
他……
纪柔盯着那烛火，陷在自己的记忆里，“几年前，我遇到过一个人。他对我很好很好，却又不像唐师兄那样，反而令我更自在，也……明白了很多。”
“我想，那个人应该是你喜欢的人吧？”
纪柔轻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因为……”沈清清枕着脸颊，歪着头，笑容变得狡黠，“你前面提起唐门旧事，虽然脸色淡淡却透着几分黯然。唯独在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嘴角上扬，整个人都是快乐的。”
纪柔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抚摸自己的嘴角，看看是不是真如沈清清所说的那般。
快乐吗？
初次离开唐门、在杭州历练时，有明非陪在她的身边。
她的确是快乐的。
快乐到，只想时间停在那一刻，只要明非在她身边就好。
她能真正成为一阵自由的风，能做自己，也能率直拿起任何事、坦然放下任何事。
也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并非可有可无，她也是能被人需要的存在。
明非沉默寡言，却心思细腻。
可他却离开了。
彼时剑神独孤飞云身死，他要陪同太白双秀扶灵而归，她听得苏栾的建议，想和明非一起走，前往千里之外的太白，继续做明非护着的那一阵清风。
只是他拒绝了。
纪柔只记得那夜的月光很凉，她有流不完的泪水，似乎从云端跌落，痛到浑身发抖。
其实她依旧很羡慕清风。
她还是不能成为自己羡慕过的风。
她做不到真正的自我，从来就没有拥有真正的自由。
明非离开后的三天，纪柔谁也没有告诉，独自一人去了一趟巴蜀双月湾。
原本为纪家老宅的土地上修建了新的酒楼，纪柔站在酒楼前，盯着那牌匾很久很久，转身离开了。
纪家已经被纪柔从记忆中彻底翻过去，留下的只有这姓氏。
她沿着双月湾一路向北而行，瞧见了许许多多形色各异的人。
有快乐的，有悲伤的，有意气风发的，也有萎靡不振的。
这是真实的江湖，是自由的江湖。
那……她的江湖呢？
她还要靠着别人，才能在只言片语和零星火花中，才能找到自己吗？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处清净的寺庙。
心念一动，纪柔走进寺庙，在大堂的一个角落看见了一块很不起眼的木制牌位。它占据一隅，面前只有一个香炉，香炉里只有零星的香灰，看上去并没有谁来频繁祭拜。
纪柔的视线又落在了牌位的名字上。
东越王氏王恨之位。
王恨……
人的一生那么长，谁会成为谁的一生之恨呢？
她……也能够在谁的心里烙下印记吗？
（五）
纪柔加入了天峰盟，与苏栾同进同出，也渐渐能独当一面，处理日常事务。
她的笑容也多了很多。
她跟随天峰盟众人，辗转来到了燕云。
这里的风沙很大，刮在脸上都是刺人的生疼。
燕云神威堡的年轻将士们很好相处，有时甚至殷勤过了头。不过纪柔也只是一笑置之，以客套和疏离斩断这些不属于她的情愫。
此时的她不会再需要通过别人的需要来找回自己存在的意义。
在天峰盟的这段时日，纪柔逐渐找到了自信，也能够将对明非的感情藏进心底，只在偶尔起风时，想到这个改变了她的人。
纪柔一直认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直到明非找来了燕云，他们再次相见，心底深藏的感情翻涌上来，一遍一遍提醒她，放下二字太过简单。
直到，她为明非挡了那致命的一箭。
说到这儿，纪柔学着明非喝酒的样子，将杯中的茶全部喝下。
“慢点慢点。”沈清清轻拍着纪柔的背，“伤还没有大好呢，你呀，喝个茶也不用这么急的。”
纪柔摇摇头，嘴角却扯出一丝勉强的微笑：“他很喜欢这样喝酒。”
“大概是因为……这样举杯的时候，一生的感情，都藏在杯底了吧。”
纪柔说得很轻，也说得并不分明。
房间中静了良久，门外忽然传来了些许动静。
沈清清轻皱了眉，拿上伞剑以防万一，开门时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
明非。
纪柔愣在了原地。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他又听到了多少？
沈清清看了他们二人一眼便知趣地离开了房间，被昏暗的烛火盈满的屋子里，一人站着，一人坐着。
“小柔。”
明非开口的声色很哑。
纪柔恍惚回到了杭州最自由的那段日子。
她等了好久好久，等到几乎放弃。
辗转之间，原来他的任何回应，都能温暖自己的呼吸。
而纪柔再也不会羡慕清风。
她终于成为了自己的那阵风，也成为了明非的那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