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落日是许多文人墨客偏好的景色,他们喜好坐在清天楼中,远眺泛着霞光的整个杭州,提笔留下这瞬间的美景。
叶姝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在第一缕夕阳中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房间可称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床,窗边断了一条腿的书桌,以及桌上一盏陈旧的油灯,就再也没有任何可称为“家具”的东西。
她将呈着药的瓷碗轻轻放在桌上,对着床上唤道:“阿爹,该起来喝药了。”
她一连唤了好几声,病中的父亲却依旧睡得昏昏沉沉,没有回应她。
叶姝叹了口气,心想那就让父亲再睡一会儿吧。
自得了这病之后,他便经常疼痛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后来又渐渐常昏睡不已,此刻叶姝也不忍打扰。
这样想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见父亲身上盖的被子滑落了些许,于是俯下身,伸手为他轻轻掖了掖被角。
她的动作已放得足够轻柔,却不曾想依旧惊醒了父亲。
也不知重病之人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他突然伸手,那只在病中显得枯瘦却依旧有力的手死死扣住了叶姝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叶姝在那一瞬间怀疑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捏断。
她却一点也不害怕,而是轻轻拍了拍那只手,放柔了声音喊道:“阿爹,是我啊,我是姝儿啊。”
父亲松开了手,他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叶姝的面容,瞳孔渐渐聚焦,似是想起了什么。
“姝儿……”他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傍晚申时三刻了。”叶姝说着,欲伸手扶他起来,“阿爹,我刚熬了药来,您喝点吧……”
父亲拒绝了她的搀扶。
他躺在枕上,气息越发如风中残烛,眼睛却一点一点地明亮,锐利得不似寻常病人。
“费什么功夫……”他苦笑,“我这病,不是喝药能好的。”
叶姝只当做没听见,她抽了抽鼻子,说,“您喝药吧。”
父亲的目光落在叶姝身上,细细端详了许久,那目光透着对爱女的慈爱,又带着怀念。或者,似是透过她看着什么人。
叶姝知道,父亲透过她看的是她早逝的娘亲。
叶姝从没见过她,但也听说过自己的容貌生得很像她。
娘亲当年据说是个风华正茂的大美人,嫁给了父亲之后夫妻恩爱,可惜好景不长,没几年后在生她时没挺过生产这个鬼门关,死于难产。
自从娘亲死后,父亲就开始常常酗酒,似在用酒精麻痹自己。他们经常搬家,在每一个地方都待不长久。父亲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只能常年靠打猎砍柴为生。
有一次,叶姝和村中的小孩玩耍,一时忘记了时间,直到傍晚也没回家。父亲顾不上吃饭,提着柴刀找来,最后在村外五十米的小溪旁找到了她。
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叶姝心虚又有些害怕。
她素来乖巧,怕父亲会因此责骂她,又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怯生生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喊了一声:“阿爹……”
他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而是紧紧拥抱着她,许久之后说了一句“回家吧”。
之后……叶姝记得他们很快又搬了一次家,搬到了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去。
叶姝就再也没有晚回家过了。
即使父亲不能给她一份稳定的生活,叶姝也从不怪他,父亲一直对她很好,即使喝醉了酒也从没打过她,而不喝酒时的父亲对她更是疼爱有加,视作掌上明珠。
如今他们两人隐居在杭州城外的小村落里,安静地生活着,彼此相依为命。父亲已是叶姝最后一个亲人了。
可他三年前却突然生了一场重病,身体状况直转而下,之后竟日渐形容枯槁。
父亲尚在壮年,因生了这一场病,如今看起来竟如七八十岁的老丈一样,鬓发皆白。
叶姝为了给他治病忙里忙外,遍寻名医,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甚至还借了外债,却丝毫不见好转。
前段时间,她遇见了一位衣衫褴褛,自称行医云游的老道士,老道士看着不靠谱,医术还挺高,给父亲把过脉之后却脸色微变,出门的时候拉过叶姝紧张兮兮地跟她说:她父亲这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
听得这话,叶姝的手一下子攥紧。
老道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神情看着很凝重,说此毒江湖上名叫青龙绝命散,他行医多年,也只是见过几例,是在……他却不愿再说下去。
叶姝正欲追问,只见他脸色大变,不顾她开口挽留,只扔下了一句“没救了”,留下几个药方,便急匆匆地走了。
还没到第二天,那老道便连夜收拾了包袱离开,往后渺无踪影。
叶姝如何肯死心,可按着药方抓药,哪怕有效果,也只能延续父亲的生命,稍稍减轻他的痛苦而已。她不肯放弃,但父亲仍是一天一天地虚弱了下去。
父亲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中有数。
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突然咳嗽了几声,挣扎着爬起来说:“姝儿,你去打开抽屉里的夹层,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这书桌的抽屉里哪有夹层啊?只是叶姝见父亲今日精神难得这般好,也不忍驳了他。
没想到依着父亲的指点,竟当真在抽屉里打开了一个夹层机关。她从中取出了一块令牌,约莫巴掌大小,质地非金非玉,在夕阳下边缘泛着一点冷硬的光。
父亲将令牌拿在手心,怀念地摩挲了一会儿,然后将它挂在叶姝的脖间,“姝儿……收好了,千万……咳,不能让外人看见。”
父亲的神色太过郑重。
叶姝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点头。
“我早年有一个朋友……就住在襄州,在真武……”父亲继续交代,说话断断续续,每次咳嗽时拿手帕掩口,帕上都是血,直把叶姝吓了一跳。
他的眼神却有一种冷静的通悟。
“待我死了之后,你就拿着这块令牌……去找他,他会知道如何安排的……”
“阿爹,阿爹!你别说这种话……”叶姝被他临终遗言般的话吓得快哭出来。
母亲死后他们父女一直相依为命,感情深厚。此刻她哽咽着喉咙,像是抓住一丝希望便不肯放手,“会好起来了的,我给你熬了药,你喝了它,喝了它就会好的。”
说着她转过身,打算这就去把药端来。
还没走出几步,叶姝便被父亲拉住了手腕,力道不似方才他刚醒时那般大力,是非常温柔,带茧的手还在叶姝手背上摩挲了几下,让叶姝觉得痒痒的。
她不忍掰开父亲的手,只好在床边坐了下来,听着父亲的自言自语。
他喃喃道:“真想听你再弹一次琵琶行啊……”
叶姝自幼不曾精通乐器,哪里会弹呢?
可她却拼命点头,强行忍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拿琴来,阿爹你等等我……”
父亲的力道不大,叶姝本意是想去拿药,却听见背后的父亲轻轻笑了一声。
“姝娘……你看,天亮了啊。”
叶姝回过头,只见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
嘴畔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
她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父亲的丧事,自然是由叶姝来料理。
她无叔伯兄弟,很多事情只好亲力亲为。按照父亲的遗愿,她将他的尸骨焚化,将骨灰撒于湖泊河流之间。
做完所有事,她再度回到一个人的家中,觉得无所适从。
这一天,叶姝正在整理父亲留下的遗物,门外忽然来了几位彪形大汉,打头的那个满脸横肉,扛着把大砍刀,一上来就是趾高气扬、咄咄逼人。
原来是讨债的上门。
叶姝木着脸点了点头,回屋没多久取出了一个包袱,交给了为首之人。
不料,那人翻了翻包袱里的碎银,却忽然冷哼了一声:“就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还有呢?”
叶姝捏紧拳头,忍不住辩驳:“我已经把钱还你了。”
那大汉眼珠子一转,嘿嘿一笑,“利滚利懂不懂?当初借的是这个价,过期不还怎么能不多收点利息?大爷们的辛苦费怎么办?”
叶姝瞪大了眼睛,大声道:“我明明只借了三十两,限时半年后还,现在不过才三个月,我便变卖家财还了你五十两。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周围的小混混下流地朝她吹了声口哨,哄然大笑。
“王法?在这地头上老子就是王法!没钱?拿人抵债也可以。我看这小娘子姿色还算不错,卖到怡红院里怎么也能当个头牌。哥几个上,给我绑了。”
“你、你们!你们想做什么?!”
叶姝慌乱地倒退了几步,正好撞在桌子上。
桌上的茶壶在挣扎之中被她不经意碰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溅了一地。
她看着地上的茶壶碎片,咬咬牙拿起一块碎片,循着从前父亲教过她的防身技巧,偷偷把碎片藏在了腰间。
那些人顾忌着碎片和茶水,一时间犹豫了几分,也就是这顷刻间的犹豫,叶姝干脆地转身,跑进了柴房。
至少柴房里尚留着一些木柴。
叶姝把门堵住,找到柴房里的木柴,躲在门边,直到门被那些小混混撞开,叶姝保持着从未有过的冷静,一下子敲晕了他们。
为首的彪形大汉进来时有所防备,叶姝的木柴只打到了他肚上的肥肉,他闷哼一声,表情凶狠,而叶姝避开他扑过来的攻势,拿出藏在腰间的茶壶碎片,猛地刺进大汉手臂。
趁大汉吃痛之际,叶姝再次拿起一旁放置的木柴,朝大汉的头砸了过去。
大汉躺在地上,没了知觉。叶姝也在一瞬间脱力,滑坐在地。
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身回到先前的屋里,拿起一块碎片,来到大汉的身边,把碎片在他的脖颈处比了比。
这个位置,父亲教过,只要被锋利的东西刺入,神仙难救。
父亲还教过,对于敌人,需要斩草除根。
可叶姝抖着手比了片刻,丢掉了碎片,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了这儿。
她下不了手,她害怕杀人。
杭州与襄州,相距数百里。
叶姝也逃亡了数百里,却没有想到,在玉华集仍是被那些人追了上来。
若不是一位路过的真武道长好心出手相救,她只怕……不是拼死一搏,就是在劫难逃。
待那群人连滚带爬地离开后,叶姝拍了拍膝盖上的灰,郑重地屈身行了一礼,“此番多谢道长相助。”
“这倒不必,习武中人分内之事……”
不料道长瞧见了她的样子,当即愣在了原地。
“……道长?”
“小姑娘,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迟疑了一会儿,虽然陌生人这样的问题让她下意识骤然警惕,但还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占了上风:“我叫叶姝。”
叶姝发现道长的眼神多了震惊,又带上了怜惜,“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爹他……”
提到父亲本该让她心生警惕,可她的肚子却在这个时候叫了一声。
叶姝脸红地低下头,很是不好意思。
只见道长带着她敲开一户人家的门,与开门的大婶攀谈了几句什么,用银两换来了两个肉夹馍,才继续赶路。
他让叶姝先拿了一个,自己把剩下的那个放在嘴边率先咬了一口,“吃吧。”
叶姝犹豫了一下,许是饿得狠了,捧着肉夹馍,也跟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道长又从背囊中取出一个新鲜的竹筒,就着山中清泉濯洗干净,再盛了些上游的泉水,递了给她。
“慢点吃,别噎着。”
他叹了口气,语气虽是平常,却隐隐透着对故友之女的心疼。
叶姝接过盛满水的竹筒,警惕心不知不觉下降了许多,轻声向他道了声谢:“多谢道长。”
“我姓展,或许你可以喊我一声叔叔。”那真武道长顿了顿,声音很是温和,“我是你爹的发小,或许你爹娘曾经向你提起过我?”
叶姝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低下头:“娘早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至于阿爹……阿爹前些日子也走了……”
那展姓道长在原地怔然了许久,许久之后才幽幽叹了口气:“我早有猜测,可没想到还是……”
他顿住不言,不知在想什么,抬手摸了摸叶姝的头,目含怜悯:“孩子,苦了你了。”
叶姝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落下来。
“阿爹让我去襄州真武找一个朋友,我想就是您吧?”她抹了抹眼泪,将脖子上的那枚令牌取下来,递给了他,“他让我把这件东西交给您,说您看了就明白。”
展道长接过令牌看了一眼,眸中不由流露几分感慨与怀念。
他苦笑一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我知道他的意思了。”
这话说得含糊不清,令人更加疑惑。叶姝不禁问:“这究竟是……您跟我爹当年……”她鼓起勇气,带着些悲愤,“我爹,他为什么会死?”
“没什么,你不该知道这些。”对方止住不答,沉默良久。
叶姝正要追问,却听他转移话题,“不知贤侄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吗?叶姝心中一片茫然,仿佛看不清前路。
她能有什么打算呢?
“你爹的意思,是想让我照拂于你。”道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口,“先前我一路我已仔细思考过了……你可愿跟我去真武,拜我为师?”
他顿了顿,“若是不愿,我便护送你回杭州。”
叶姝也有些犹豫,抬头问道:“拜师之后,您会教我武功吗?”
“这是当然。”
“以后我还能用我爹教我的武功吗?”
“看你喜欢就好。”
她便不再迟疑,当即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口称师父。
这连师父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扶起她。
他有些哭笑不得:“用不了那么着急,过些日子我还要带你回真武举行一个拜师仪式,请过三清祖师,将你记在弟子名册上。”
我怕您反悔……
叶姝张了张嘴,却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低着头,下意识揪了揪裙角。
“你还有个师兄,比你大个几岁,是个猴子投胎的,皮得很。”
师父笑着摇了摇头,“他要是欺负了你,你就跟我说,我来帮你揍他。”
他笑了笑,又叮嘱道:“不过那小子一直盼着想要个师妹,可能会过于热情。你若嫌他烦,就不要理他。”
叶姝的鼻头再次一酸,又差些落泪。
她怎会嫌烦呢?
师父的关怀就像父亲一样温暖,那位师兄……
不知道那位师兄人怎么样……会不会嫌弃她,或是……她绝不会觉得师兄烦,有人能够陪着自己,该多好……
叶姝正胡思乱想间,师父已经伸出手到她的面前,她听见他说。
“走吧,带你回另一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