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场大战后的无涯峰仍然透露着肃杀的气氛。
被大驱影阵强破反噬后油尽灯枯的张梦白受梁知音毕生修为换得了一点生机,旋即真武弟子将张梦白带回了真武修养。
柳扶风和沈清清正扶着已然失去意识的梁知音,韩弋霄在一旁帮忙,少侠见状很是担忧,上前道:“柳师姐,沈师姐……”
二人闻言都抬起头,柳扶风叹了口气:“师尊为救张掌门耗尽心力……我们会护她回天香闭关。”
她顿了顿,将梁知音交予沈清清,站起身朝少侠道:“救死扶伤,乃天香的分内之事,你别太难过。”
少侠颔首沉默着,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沈清清和韩弋霄,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少侠,家主有事相询。”
此时伏龙谷的暗卫忽然自一旁传讯而来,少侠只好打住,朝他们抱拳一礼后,便朝暗卫所在的地方去了,只是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
“我要和柳师姐一起回天香谷,你呢?”沈清清抬眸问韩弋霄。
韩弋霄顿了顿,搂住了她的肩:“方才蓝铮传信说要去燕云伏龙谷,我要带着将士们提前回燕云部署一番。毕竟那地方,也只有我们最为熟悉。”
沈清清早已习惯了与韩弋霄分别的日子,在神威堡时,韩弋霄便时常要带兵巡查或追击敌军,军中随行多有不便,沈清清便在神威堡等着外出的韩弋霄归来。
这次也不例外。
她捧着韩弋霄的脸,和以往他离开神威堡临行前一样,一字一句道:“照顾好自己,尽量不要受伤,我等你回来。”
韩弋霄点点头,向每一次离别前一样,在沈清清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你也是,不要操劳太过,注意休息……还有,等我回来。”
直到韩弋霄迅速整顿队伍离开无涯峰后,沈清清回到柳扶风身边,却发现师姐妹们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饶是沈清清早已习惯了与韩弋霄如此相处,也不禁俏脸一红:“怎么了?”
柳扶风倒是一笑,摇摇头:“等师尊身子好起来,我看你和韩将军的喜事,也该办办了。”
“师姐!”
沈清清嗔怪了一句,也上前搭把手扶着梁知音。
其实,婚礼现如今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剩下一个形式而已。有没有这个形式都是无碍的,他们早已经是彼此心中的唯一。
只是……
她有时也是会想想的,她的弋霄哥哥穿上婚服,会是怎样的呢?
韩弋霄还留了一小队人马来帮助天香弟子护送梁知音回天香谷,沈清清抿唇一笑,却也未再多言。
等来年春天,届时师尊好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那时她是这样想着。
无涯峰顶,风吹得很大。有一男一女的身影站立路口,正是之前结伴同行来到襄州,欲助生擒公子羽的明非与纪柔。
其实他们并未帮上太多的忙,只是与其他八荒弟子一样,将公子羽的部下拖住在阵法外围,不让其打扰大阵的运行。
明非的剑法一流,落入敌阵中自是如长虹贯日,纪柔搭配上傀儡与暗器也可从旁牵制。
两人合力破敌,一招一式之间也是相当默契,却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而如今驱影大阵一破,公子羽已经离开,再停留在此地也没了意义。
此刻,明非正拿着太白来的信笺,纪柔同样拿着唐门的传令。
明非将一纸信笺合起,脸上带着微微忧虑道:“是师尊传信与我说,剑神前辈出山了,他已先行一步前去燕云阻拦公子羽。”
他微微一顿,似是带了些许不好意思:“方才剑神前辈也传信过来,要我先行前往巴蜀,那里有孔雀翎的最后一发翎羽。”
既然是师门长辈的命令,自是要遵从的。何况先发制人总是好的。
纪柔也低下头,微微颔首,轻轻地继续道:“老太太也亲自传令,让散落在各地的唐门弟子回到门中,早做准备。”
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这蜀中到底是唐门的地盘,岂容公子羽一流作乱?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恰好对视一眼,又纷纷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他们心中都有那样一句话想要说出口,却又像是顾忌着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最后还是明非轻咳一声,开口时还有些少见的磕绊:“既、既然如此,我同你一道回去吧……”
纪柔面上发热,脸色更红了些。
“嗯。”
她偷偷抬眸瞧了明非一眼,发现他的耳尖也有些发红。
纪柔抿唇,心中却在暗自欢喜。
明非……是在害羞吗?
他与自己,是否也想的一样呢?
夕阳渐渐西垂,周围山峰被余晖尽染。
而最高的那座山峰顶上,一场奇异的棋局便在夕阳中无声落幕。
这棋局,奇便奇在双方皆不用棋子,是以心记棋,以步代子,在这巨石凿成、巧夺天工的棋盘上所下的一局棋。
更奇在下棋的双方身份不凡,一者是伏龙谷之主沈孤鸿,一者是帝王州盟主叶知秋。
以他们的权势地位,谁也不会以为这场会见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碰面。
旁观了这一场棋的只有少侠一人。
棋下到最后,她早忘了原本自己是来寻沈孤鸿兴师问罪的,只将满腹心神沉浸在棋局里。
“所以这一场棋局,到底是谁输,谁赢了呢?”
棋子落罢,叶知秋在得到想要的答案后早已告辞离去,沈孤鸿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问题,不由轻笑:“为什么一定要分一个输赢?”
山风有些大,他伸手抚平了稍稍凌乱的领子,淡淡地说:“平局,共赢,难道不是更有利于达成我们的目的吗?”
“目的?”少侠喃喃自语了一遍,她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对着沈孤鸿质问道,“那对公子羽一事,你究竟要如何处置?”
沈孤鸿不慌不忙,从容镇定地答道:“我说过,我会阻止他,在恰当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候?
直到告别之后,这下山的一路上,少侠都将沈孤鸿的这一句话翻来覆去地想。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的山,也不记得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险些发生了在台阶上一脚踩空的惨剧。
好在滚下来脸着地之前,蓝铮扶了她一把,使她避免了这个尴尬的结局。
少侠站定身子:“……蓝师兄,你来了。”
“我是来告诉你,襄州那发翎羽我已成功取到了,我们接下来便动身前往燕云。”蓝铮抱着手挑眉,“你怎么失魂落魄的样子?你在想什么?”
“我……呃,没什么。”少侠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对了,怀墨师兄怎么不在?”她一眼瞥过去,却不见蓝铮身边随行的苏怀墨,一时有些奇怪。
“时间紧迫,要来不及了。我们将孔雀翎送去伏龙谷给沈孤鸿,剩下最后一发翎羽在巴蜀。”蓝铮道,“怀墨先去巴蜀布置,他接应我们。”
少侠点点头,不知怎的,心中总有些不安。
希望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
她才发觉方才起一直攥紧的手心,早已冒出了一层冷汗。
至于燕云又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风波且不论,纪柔与明非两人因公子羽之事又来到了巴蜀。
冬日几乎从未下雪的巴蜀今日竟飘起了细雪,还未有人见过飘雪的蜀中是何等绝色,大抵是银装素裹,崇山峻岭间都蒙上了一层亮色。
龙门山最为高耸险峻,山巅入云,几乎可抵苍穹摘九星。这里的雪也下得最大,草木都好似结了霜,一点雪花落在掌心则融化做了水。
纪柔在外奔波了这样久,于情于理本应回唐门一遭复命。加之此行凶险难测,明非担忧她的安全,不欲她跟着。
两人便在唐门前的山道上分别,相约好怕等事一了结,他再去找她。
于是此刻,明非只身一人在龙门山中清扫青龙会余孽,走到半路,远远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为首的正是太白双秀。
他走上前去,剑眉微挑稍显意外:“公孙师兄?独孤师兄?你们怎么来了?”
公孙剑爽朗一笑:“你都来了,我们怎么不能来?”
他锁紧眉头,“这公子羽着实可恨,在燕云夺走了孔雀翎,说是到巴蜀,一会儿便不见人影了。先前在秦川那笔血债尚未与青龙会清算,这回定不能让他给跑了!”
孔雀翎丢了?!明非从公孙剑的话中抓住了重点。
自到巴蜀之后,他的消息落后了半拍,乍问此事不由心头惊骇,只是不知内情如何,正欲追问,可眼下又不是什么好时机。
独孤若虚见了明非也露出了一个笑容,微微颔首:“闲话稍后再聊,眼下还是追击公子羽要紧。”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不自觉流露了些许忧色,“我看这天色有些不对,不知前面会发生什么事。”
公孙剑拍了拍明非的肩:“对了,你从襄州过来,还未见过剑神爷爷吧。他老人家轻功好,比我们脚力都快,早就先行一步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一会你就能瞧见他了。”
明非不善与人寒暄,此刻面对着久违的师兄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的脚步快了些,隐隐有走在前面开道的意思。
往后,他们沿途清理了几波青龙会的杀手,又在路上遇到了三人,分别是少侠与蓝铮,还有一人手持玉笛,白衣广袖,是移花宫的苏怀墨。
太白双秀不曾见过苏怀墨,明非却曾在开封的四盟密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双方不曾打过招呼。此时对方朝他微微颔首。
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明非终于得知了他们燕云之行的始末。
在即将到达伏龙谷之前,少侠与蓝铮二人便遭遇了公子羽,结果可想而知。蓝铮为了与之周旋,只好将孔雀翎交给了公子羽,却又将身上仅剩下的一发翎羽毁去,令对方暂时无计可施。
当然此举也大大激怒了公子羽,若非最后剑神独孤飞云及时赶到,只怕两人就要埋骨燕云。
但不管怎么说,孔雀翎还是丢了。
少侠捏紧拳头懊恼道:“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蓝铮师兄便不必交出孔雀翎。”
归根结底,还是她太过弱小。
“巴蜀疑冢中藏有世间最后一发翎羽。”苏怀墨顿了顿,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如今只怕已被公子羽所得。”
他本是提前动身前往巴蜀,为的就是这一发翎羽。却不料公子羽已在燕云夺走了孔雀翎,也奔往巴蜀而来。
苏怀墨一人自然也同样拦不下公子羽。
“是我有负所托……”
经历了那么多事,身为决策者的蓝铮如今倒是显得十分冷静豁达:“孔雀翎不过死物,丢了便丢了,要紧的是人。”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当务之急还是找出公子羽要紧。”
“蓝师兄说得有理!”公孙剑倒是十分赞同他这话。
雪似乎越来越大了。
几人刚想动身继续向前走,却发现不远处的天空忽然燃起了一阵绚烂的烟花。
“这不是烟花。”蓝铮抬起头看了看,他神色变得尤为凝重,“是孔雀翎发动时产生的异像!”
最后一发翎羽竟已被公子羽所得!
孔雀翎如今在公子羽手中,发动孔雀翎的人自然也只会是公子羽,而那正与他交手,能逼迫他使出孔雀翎之人,除了太白的剑神——独孤飞云前辈,还能有谁?
在场的人皆是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地提起轻功加快了脚步。
看着那天空挽起的一场雪花,不知为何,明非的心头忽然慌了起来。距离上一次有这样的预感,还是他被告知母亲去世的前一天夜里。
难道剑神前辈他……
快步走了一段路,终于看见了独孤飞云与公子羽打斗的身影,明非远远瞧见独孤飞云的招式,是他练习过千万遍的太白剑法。
最终独孤飞云一招飞燕逐月后,公子羽受伤,终是逃走。
六人齐齐迎了上去,公孙剑最是耐不住性子,焦急道:“剑神爷爷!你没事吧?”
蓝铮接着开口,也稍稍急迫:“剑神前辈,公子羽是否发动了孔雀翎?”
独孤飞云像是突然老了许多一样,他忍着伤势,拄着剑,缓缓点头道:“最后一发翎羽,的确已被公子羽打出。此战之后,世上再无孔雀翎一物!”
蓝铮看了一眼独孤飞云身后的孔雀翎筒,朝苏怀墨对视一眼。后者便上前一步,弯腰捡起了空无一物的翎筒,贴身收好。
公孙剑问道:“剑神爷爷,那公子羽状况如何?”
独孤飞云接着又摇了摇头:“他伤势垂危,已同废人。”
忽然,独孤飞云身形一顿像是要倒下,他将佩剑立在身前撑住已走到尽头的身子,坚持着要把最后一些话说完。
明非脸色一变,距离最近的他下意识想要扶住独孤飞云:“剑神前辈!”
余下的人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外公?!”
“剑神爷爷!”
公孙剑当即几步上前,半跪下来探看:“剑神爷爷,你怎么了?!”
独孤若虚精通医术,他紧跟着上前检查了一番独孤飞云的伤势,再抬首时带着几分艰难地道:“外公他……他被孔雀翎打中了……”
明非猛地握紧了拳头:“什么?!”
太白一方众人的气氛顿时陷入一片低迷之中。
旁边的少侠与蓝铮、苏怀墨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倒是独孤飞云咳嗽了两声,轻轻推开了小辈们搀扶的手,站直了身道一句,“无妨。”
他看着少侠三人,点了点头示意:“你们速去追击,现在……正是拿下公子羽的时候。”
“晚辈无能……”少侠含泪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蓝铮深吸了一口气,朝独孤飞云抱拳行了一礼:“晚辈必定拿下公子羽!”
接着他足尖一点,轻功追击公子羽而去。
雪很大,巴蜀从未下过这样大的雪。
太白双秀悲恸不已,独孤飞云撑着剑,咳嗽了两声,看着站在独孤若虚身边、身子不停颤抖的明非,眼里是宽慰和欣然的笑意。
独孤若虚和公孙剑足以独当一面,这江湖早该由他们开创新的格局。
太白的这一代弟子,明家两兄弟中,明非身为长兄,比明久这个幼弟大了六岁,他很早就习惯担负起自己应有的责任,从不让人操心。
这样就很好。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天下,老一辈人,也是时候退出了……
他想起早逝的妻子方玉衣。
当日成亲之时,原以为先走的那人会是独孤飞云,却未曾想是方玉衣。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是时候去找她了。
他又想起了风无痕,想起了太白山上的老伙计们,那么多年风风雨雨过去,倒没想到最后是他走到前头了。
这样也不错,能与武林上久负盛名的大悲赋、孔雀翎、沧浪诀一较高下,谁退场都没他排面大,等日后泉下相会,他可得好好笑话笑话他们。
独孤飞云就这样看着明非,强撑着最后的意识,朝他开口,似在安慰,又似带了些满足:“生死有命,你们都无需内疚。”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笑意,更似最后的回光返照,“明非,你回去后,给风无痕带句话:我太白剑法,与大悲赋、孔雀翎、沧浪诀各一战……”
“胜之!”
这是属于太白的荣幸与骄傲。
明非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忽然半跪在地,以剑撑地,对着这位尊敬的长辈叩首,亦是送别。
他出口的声色微微颤抖,却极为庄重,仿佛是拼尽了剩下的力气。
“我定会禀告师尊,我太白剑法……乃武林第一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