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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阵(1 / 1)

偶有一两只飞鸟落在了展子期身边的树枝上。

落羽谷中,襄州的弟子们正跟着张梦白和曲无忆站在一处不起眼的树丛中,等待着少侠的到来。

展子期的脸色也不如以往轻快,反倒沉静了下来,望着那停驻了飞鸟的树枝,似是在想些什么。

身边的叶姝也并未多言,只静静站在展子期的身边,迎着呼啸的风,望着远方的山口。

他们前几日收到张梦白来信便回了襄州,张梦白和曲无忆商讨一番后,决定用大驱影阵困住公子羽。

加之薛无泪与少侠联手,张梦白与曲无忆又确定了一番细节,将大驱影阵与血衣楼易容术结合,生擒公子羽。

大驱影阵有一个主阵,八个阵眼,主阵自是由张梦白承担,而其余八个阵眼,则是由另外八个弟子共同作用。

回到襄州没多久的展子期听闻要用大驱影阵和血衣楼易容术生擒公子羽,连多余的思考也没有,径直找张梦白请求承担其中的一个阵眼。

此前的他力量单薄,闽越旧城时,四个掌门尚且杀不了公子羽,就凭他单枪匹马的力量,只怕此生也无法为师父报仇。

而后听闻大驱影阵与血衣楼易容术结合之法,展子期似乎又看见了希望。

他一定要为师父报仇。

这是毋庸置疑的决定。

过了好一会儿,少侠匆匆赶来,目光扫了一圈面前的人群,看见展子期和叶姝时,微微有些诧异。

注意到少侠的眼神,展子期朝她点了点头,叶姝也淡笑着回应了她。

似是明白了他们的决定,少侠也颔首示意,旋即便和曲无忆交谈生擒公子羽的细节。

少侠的到来引得不少站在张梦白身后的真武弟子窃窃私语,大家都明白,计划要开始了。

展子期呼出一口气,左手却被轻轻握住了。

回眸一看,对上了叶姝担忧的眼神。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叶姝轻轻揽入怀中,安抚着她微微不安的心。

有叶姝在,他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

但叶姝却不如展子期冷静,心狂跳得厉害,仍是忍不住出声想要阻止他:“师兄……你真的想好了吗?”

展子期回头,理了理她因风而有些凌乱的头发,“等我回来,好吗?”

叶姝知道,她是拦不住他的。

她抓着展子期的袖子,“师兄,你要注意安全,一定一定不要受伤……”

“嗯,别怕。”展子期摸了摸她的头,朝她扬起一个笑容。

曲无忆和张梦白颔首确定了计划的开始,众人便纷纷散去。一部分人尽可能地在暗中帮助少侠清扫青龙会余孽的阻碍,一部分提前去到无涯峰最高处接应少侠。

张梦白带着大驱影阵的八名弟子,朝无涯峰顶部掠去。

叶姝跟着接应少侠的部队时,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张梦白身后的展子期。

他会平安无事,他们会顺利生擒公子羽,为师父报仇。

她要相信他。

阵法依次亮起,一路逐步蔓延,标志着少侠已然将公子羽引入了阵法深处。

阵法外,已是血染草木。

少侠身形一动,轻功飞上了阵法附近一处高地,找到叶姝和其他的弟子,一起隐藏了起来。公子羽白衣一闪,眉头皱起,随即察觉到了不平常之处,但自负如他,仍然是走入了这个陷阱。

“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招法!”

此时,四周隐蔽的八名弟子纷纷现身站在阵眼上,以自己的内力辅佐主阵的张梦白开启大驱影阵。

乾为天,乾位由三阳爻组成,为纯阳之卦。

公子羽入魔,内里气息紊乱。

张梦白此时站在乾位弟子身前开启阵法,以天地极阳之势将公子羽困在阵中。

“阵,开!”

展子期处于巽位,离张梦白的距离很近,他下意识地凝神聚气,提起了最高警惕。

这个站位意味着,一旦公子羽强破大驱影阵,在首当其冲的张梦白之后便是展子期会受到最强的波及。

公子羽环视四周,冷笑一声,仿佛并没有把大驱影阵放在眼中:“原来这就是陷阱。”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阵法便是他,也不敢说须臾便破。

“这大驱影阵无法伤人,只能困人一时,你们留我在此,意欲何为?”

话音刚落,又一个白衣之人出现了。

女子拥有着美丽的容颜,双臂间挽着如云的织锦垂地,执伞走向公子羽,眼神悲愤交加,言语也是哀怨:“是你欠我的——”

公子羽似是惊讶了一瞬:“怎么是你?”

那撑着伞的白衣女子,正是白云轩。

她控诉道:“公子羽,你为何要答应和我成婚?又为何在最后一刻,才告诉我说,你已经有了妻子?”

他曾为了明月心而潜入天香谷,假意与白云轩相恋,仅仅是为了《青囊书》。

爱过白云轩吗?

或许说出“相逢恨晚”四个字时、许下只要有她在便永不会伤害天香谷的承诺时、答应每年陪她回来看一次天香花灯时的公子羽,在某时某刻动过心。

但当明月心回来之后,他喜欢着的究竟是白云轩,还是一个高傲不可一世的男人对一个无悔的爱慕者施舍怜悯的快感,或许连公子羽自己也分不清了。

白云轩早已死去,公子羽看着面前的白云轩,自然很清楚这是谁。

是曾经与白云轩有过旖旎之情、让她背弃了公子羽、又令她下场凄惨的薛无泪。

他忽然自心头由然而生出一股愤怒,咬牙切齿道:“薛无泪,害死白云轩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不,是你。”白云轩摇摇头,目光含着盈盈的泪,自双颊流下,“我平生最憎之四字,便是你所说的,相逢恨晚……”

相逢恨晚……

“呵……”公子羽冷笑了一声。

白云轩凄凉地一笑,她的身形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紫色衣袍的男子。

燕南飞。

他也一步一步走近公子羽:“你曾将那张面具,亲手交给我。”

“今次则是燕南飞吗?有趣。”

那个曾经被自己一手提拔的年轻人,抱着蔷薇剑站在那里,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眉间遮不去的野心与傲气。

当初因为这野心与傲气,公子羽选择了让他当自己的替身;也正是因为这野心和傲气,他在最后选择了做燕南飞。

可惜吗?公子羽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有那么一瞬间,是这般所想。毕竟是曾经看重的下属,甚至将青龙会交给他打理,虽说后来他生了异心……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或许不可惜吧,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那张面具很重。我振翼待飞时,却被它拖累,无从展翅,险些坠入深渊。你也一样吗?”

幻境之中,燕南飞将那张狰狞的、象征着权力的青龙面具递到他的手边,如他当年一般,轻声说着。

他看向公子羽的眼神很平静,像是看着当初的自己一般,甚至含着一点悲悯。

公子羽抬起手来,将面具打翻:“我怎会和你一样!”

“我在临死之前,已对得起燕南飞这三字。你呢?”

面具落地,燕南飞的身影在公子羽靠近之时渐渐消失,唯有他的声音在场中回响:“沈孤雁,你还要在公子羽三个字的背后,还要躲藏多久?”

“可笑!”

“沈孤雁,你有两个心愿——击败沈孤鸿,决战白玉京。世间的确有一个方法,能助你完成心愿。”

紫衣剑客去后,出现在公子羽眼前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公子羽自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百、晓、生!”

“那便是——接手青龙会。从此之后,天下第一的权位,便在你的掌握之中。”

这位曾经运筹帷幄的天下第一智者,还不是日后宿疾沉珂缠身时那暮气沉沉的样子,他捋着胡须,眼中带着审视的精光,看着公子羽。

就像公子羽杀死方龙香火烧嘲天宫之后,百晓生第一次派人接触他时一样。

他带来的是一方龙首面具,是青龙会至高无上的权位,这是天下间没有人能拒绝的诱惑。

“我……”

公子羽后退了半步,忽然觉得讽刺极了。

他想讽刺地大笑,笑自己或是笑旁人,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故事中的屠龙之人,站在一地珍宝之上,长出了鳞甲和利爪,成为了新的恶龙,为众人讨伐。

天下第一人……哈!何其讽刺。

百晓生后,又一人向他走来。

“你击碎父亲的棺木,伏龙谷已容不下你。”

“沈孤鸿!”

沈孤鸿低下头,眸中似带着怜悯和妥协,“但如今,我可以原谅你。”

公子羽最憎恶的,便是他永远这般道貌岸然的模样。

“我不要你的原谅!”

公子羽咬牙向沈孤鸿击去。

沈孤鸿避开他的招式,口中淡淡地说:“我允许你在死后埋在伏龙谷,常伴在父亲身旁。受死吧——”

说罢,他眼神一锐,一掌挟着掌风与气劲袭来。

“不……我不要……我不!”

何谓“举世皆敌”?

就是你所目见的所有人,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故去的,还是活着的……他们都用满怀着刻骨的、仇恨的眼神看你,伸出手来拉扯你,不惜一切代价都想要见证你的死亡。

公子羽如今便是落入这样的一个境地。

他们都在说:你怎么还不死呢?你已身败名裂,所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连至亲至爱之人也已入土,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何意义?

——公子羽,受死吧!

公子羽捂着头,颅中仿佛要炸裂开了一般,一生经历、种种幻像皆浮现眼前。

他甚至能感受到体内血衣蛊的复苏,发作。

在理智上,他十分清楚这些都是幻像,是薛无泪的诡计,是攻心之策。

他不肯低头,不愿服输,于是费力挣扎着,不能随了四盟八荒或是薛无泪、还有那些想要杀他的人的心意。

可情感上……

这时,一个女声轻轻响在了公子羽的耳边。

便如一阵清风,吹散了所有的浮躁。

“你曾说过,带我回东海赏月。那里的月亮,比中原任何地方,都还要美。”

那是属于公子羽此生最爱之人的声音。

明月心的声音很是温柔,又带了些小女儿的期盼和雀跃。

公子羽抬起猩红的双眸,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角。

她回来了啊。

她还是舍不得留自己一个人啊。

“你是……蓝儿。”

“你回来了……”

他伸出手,想碰一碰她。

眼前的明月心却又突然消失了,转眼变成了一幕幕他或熟悉或从未知晓过的画面。

他曾告诉她,力若不足当以快补之。她问,他是谁。

他曾告诉她,她所失去的一切,来日会为她一一取回。她答,她信他。

他曾告诉她,拥有大悲赋和孔雀翎,或可引出白玉京。她道,她会为他将这两样东西找出来。

他曾问她,后不后悔。她道,从无悔意。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鸿雁其飞,肃肃其羽。

“公子……地下好冷……我怕……”

这是幻境吗?

这是现实吗?

或许明知是幻境,公子羽也不愿这么快醒来。

他想再见一见她。

“蓝儿……别怕……”

“我这就……带你回家……”

公子羽的嘴角忽然扯出了一丝极淡的微笑。

他来带她回家了。

前一刻的平静后,除却公子羽,大驱影阵中的其余人都不敢放松警惕。

但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岂非更加可怕,张梦白处于主阵,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不妙……”

只见下一刻,公子羽忽然一声怒吼,身上被笼罩了一层微弱的金光。展子期感受到一阵劲风袭来,身体受到桎梏,紧接着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打伤,一口淤血猝不及防地吐了出来。

是公子羽强破了大驱影阵!

接着,这世上最强心法大悲赋,在公子羽的失控下使出了八成威力,张梦白与阵眼的八名弟子抵挡不及,受到大悲赋之力的冲击,都被震伤了经脉。

大驱影阵破之时,戎装在身的韩弋霄长枪点地,枪尖上尽染敌血。沈清清与他站到一处,反手挽剑,将身后偷袭的来敌一剑刺死。

血迹溅在她秀美的脸上,在柔弱的表象之外更添了几分杀气。或者说,天香弟子本就不似外表般柔弱,能素手行医治病救人,自然也能持伞中剑杀退来敌。

韩弋霄却没有任何不自在之感,甚至习惯性地抬起手来,轻轻擦了擦她的脸颊。

“若是累了便去一旁歇歇吧。”他对沈清清说,“这里有我。”

沈清清摇了摇头,“师尊与我回信,说安顿好了谷中姐妹,便要动身前来看看情况,也不知何时能到、眼下已到了何处。”

说着她又蹙起了眉,手不自觉攥紧了伞柄,“弋霄哥哥……不知为何,我心头隐隐总有不安之感。”

“不会有事的……”韩弋霄安慰的话音未落,在阵破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望向远方,感受到内劲的波动,“这是……驱影大阵,被公子羽强破了!”

这时散落在各处守护着阵眼的八荒弟子也纷纷有所察觉,皆向场中靠拢而来。

云烟散去之后,少侠第一个不顾危险冲上前来。

此刻站在场上的只有薛无泪一人。

他掩住口,血液隐隐从指间渗了出来,却还在笑:“可惜啊,公子羽逃走了。”

“可惜?你倒是淡定!”

“他的血衣蛊爆发,注定活不长久了,你我的交易到此刻便已结束。怎么?八荒弟子还想过河拆桥不成?”

少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让开,却也没有阻拦。她看着薛无泪,目中露出了几分复杂。

“哈哈哈哈哈……”薛无泪忽然大笑了起来,他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带着些许恶意道,“我说你啊,与其着急着看我,不如看看你身后护着之人吧。”

他轻轻抖袖,一阵紫雾散开,“此役我功成身退,告辞。”

除却张梦白,受伤最重的人,莫过于展子期了。

“师兄!”

叶姝急急忙忙奔到展子期身边扶起他,见他竟已失去了意识,原本慌乱的心跳得更快了。

不可以……

师兄不可以有事……

她颤抖着手去探了探鼻息,好在还有呼吸,虽说比较微弱,但至少那些不安的念头尽数消散了。

叶姝忍着泪将展子期扶好盘坐,又坐在他身后为他输送内力,直至展子期猛地咳嗽几声,又是一口淤血吐了出来,他这才虚弱地睁开了眼。

叶姝将展子期揽在自己身边,令他可以靠着自己的肩,万分担忧道:“师兄,你现下感觉如何?哪里不舒服?我待会儿就扶你回去好不好?”

不知怎的,展子期听得这话倒是微微笑了笑,他坐了起来,调息片刻后,又叹着气摇了摇头:“这次托大了,怕是得养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了。”

还未等叶姝开口,展子期又费力地看向了其他弟子,最终在不远处看到了正在接受天香谷谷主梁知音治疗的张梦白,原本就煞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着急:“掌门如何了……”

叶姝怕展子期伤势加重,连忙将他扶着,又悲伤地摇摇头,“掌门受了大阵反噬,已是油尽灯枯。但好在梁谷主及时赶来,现下正在为掌门疗伤……”

展子期虽忧虑,但因伤势太重,身子仍是无力的状态,只好点点头,又坐了回来。

而叶姝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她很怕。

公子羽强破大驱影阵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爬满了她的全身,钻入她的心底。

如果展子期重伤不治……

她要怎么办?

“师兄……”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展子期,颤抖着抬手,想抚摸他的脸。

“你不要再受伤了……我很怕……”

“我怕你像父亲和师父一样突然离去……”

展子期的心里,有什么在一闪而过。

他不想看到叶姝哭泣的样子。

特别是为他。

于是展子期伸出手,轻轻擦去叶姝的泪水,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头,令她感受自己的存在。

“姝儿,别怕。”

“我在这里,我永远……都不会离去。”

叶姝一直都明了,她对展子期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从两年前那场差些被伤到的门内切磋,到下山寻找师父时无言的心意,再到开封不忍她涉险而他一人上路。

到如今,展子期命悬一线后的大难不死。

像是在发泄着什么,叶姝的泪怎样都停不下来。

她喜欢他,她爱他。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师兄……你知道吗?杭州郊外……有一个地方的花,很好看……”叶姝流着泪,断断续续道,“那时候我还小……我想、想着一定要……以后要带我心悦之人去看看……”

“像父、父亲和母亲那样……那样恩爱,即使母亲早逝……父亲也没有娶过其他女子……”

“师兄……”

叶姝抬起头,一滴泪又顺着脸颊滑落,原本清丽的面庞全是泪痕,狠狠刺进展子期的心底,撕裂又疼痛。

“杭州的花……要开了,和我回去看看吗?”

那一瞬间,展子期突然觉得周围的感知都没了。

无论是少侠对薛无泪的质问,张梦白微弱的呼吸,还是天香弟子赶来的脚步匆匆。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到。

只有面前的叶姝还在他的眼里,只有她的问话还回荡在脑海里。

公子羽强破大驱影阵时,他被大悲赋击中和公子羽破阵反噬的生死危急关头,千方百计想要活下来。

不仅仅是因为不能让叶姝失去唯一的亲人,还因为……

他爱她。

他也不想就此失去她。

他想和她好好活着,看尽世间的一切繁华,找到所有埋藏的未知,最后在一个平凡的小镇落脚,只有他和她。

心底频频一闪而过的无言情绪,他终于看清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展子期伸手,将叶姝揽在怀里。

原本无力的怀抱一点一点收紧,叶姝却并不觉得疼痛,反而闭上眼,又是一滴泪划过,但她笑了出来。

真好。

展子期沙哑着声,“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原来他们,都是这样无言又亲昵地,爱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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