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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1)

今年的冬日比去年更冷,鹅绒雪花夹着尘土,闷冷落地。

赶货的商户麻布缠身,手指皲裂,吆喝着马车哐哐作响,途径拐角时侧目一瞧。

月猷清衣衫单薄,几块麻布破烂不堪,洁白手腕交缠鲜红冻痕,触目惊心。

学文的人心不苦,命苦。

半月前她还泡在图书馆里死啃古籍,试图将歪头八脑的文章参透。

为了十八线小词人姜槐安,她爬上翻下,最终也只寻到一本《姜槐安词注》

看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昏昏欲睡,等再醒来时,就来到了这个破地方。

真是冻死人不偿命,月猷清抬头,对面木门简陋沉重,没有半点动响。

姜槐安什么时候出来,她快要饿死了。

“吱呀——”

刺耳声响,木门拉开宽缝,歪扭着像要摔倒。

宽缝中挤出身影,又高又大,身姿秀拔,体态清莹。

接着是一张冷脸,颧骨消瘦,浓眉深目,薄唇轻抿,目光落于此处。

月猷清颤微直身,不等轻拢衣衫便是晕眩,她轻轻摆头,抬步狂奔。

雪层下不知何时埋上暗器,小小石子令她趔趄不稳,险些歪倒。

纤细手指不等碰到姜槐安,男人就先一步后退。

算了……

月猷清身形微闪,猛撑上墙壁,勉强稳住破落身子。

她默念几遍文人风骨,压下揍人的念头。

“我饿了。”手心蹭的通红,只能轻柔呼气。

姜槐安沉默着,抬步向街边走。

大小铺子滚着热气,香味杂糅,勾着肚子作响。

二人从街头行至巷尾,停至一家极简陋的面铺前。

“姜公子来了。”面铺老板同姜槐安很熟络似的,笑眯眯的招呼,熟练的盛上两碗清水面。

月猷清毫不客气,抓起筷子猛塞一口,虽说没什么味道,果腹却也足以。

姜槐安这么穷,再吃多他也活不成了。

看着少女狼吞虎咽的模样,老板娘呵呵笑出声,心底却是疑惑。

自姜槐安搬来此处就常在这里吃面,她知道对方清贫,家中也无人依靠,每次面条量都多些。

可几日前他身边突来一位女子,样貌不输贵家小姐,却没有贵家小姐的脾性,再清贫也不叫苦。

奈何姜公子性子冷,这姑娘没名没分的,甚至连家门都不进,只在门外守着。

“今日天冷,姜公子加个蛋饼?也让这姑娘沾沾荤腥。”

月猷清一口面还未吞下,闻此话赶忙抬头,“不用不用。”

姜槐安都要穷死了,蛋饼这玩意儿,吃了也不顶饱。

“加吧。”在老板娘的注视下,姜槐安缓然张口,音量不高,眸光淡淡。

“真的不用!”月猷清单手将碗护住,“吃饱喝足足以,不必追求口腹之欲,要有闲钱,多买些书看也好。”

说完她思索片刻,“虽然你读的书也够多了。”

姜槐安没有接话,只是眉头一动,有些不解。

他吃饭慢条斯理,快而雅致,少有的史评上称他硬瘦清刚,确实不错。

这四字一旦蹦出,就如同草木般疯长,神秘的使命感拉扯着月猷清探头。

姜槐安,字尧之,历史上的他一生孤苦飘零,心怀宰辅之志,却未能实现。他年少时曾有一心爱之人,可两袖清风,又怎敢误佳人?结果不明不白的错过,往后一生都在怀恋。

或许是女人天性八卦,她忍不住构想起那白月光的模样。

姜槐安现在多大?二十?还是更大?

或许,她还能见证一段爱而不得的情愫。

想到此处,她鼓了鼓气,默默点头。

冻死饿死也值了。

“过几日,我要回乡。”这是姜槐安说的第二句话,他将碗筷放下,面条一扫而空,剩些带着雾气的汤汁。

“回乡?”月猷清重复一遍,朝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模糊不清的说道:“回去乡试?”

姜槐安嗯了一声。

乡试,那他应当是二十出头了。

今年的乡试比往年晚了许久,往常是秋闱,今年倒是能称得上冬围。

不过这倒霉蛋一生都未中第,考了四次乡试全落榜,若让她高考四次落榜,她早抑郁而终了。

古人的抗压能力就是强。

“这是你第几次考?”她问出声,随后又意识到不妥。

这不是上赶着咒人家么?

姜槐安坐的直,双手搭在膝上,这话令他一顿,沉吟道:“第二次。”

“要我说,你别考了。”月猷清又吞口热汤,目光落至远处山岗。

白雪皑皑,树枝被压的弯,强撑着不倒。

姜槐安这一生,大概就是如此吧?

“尧之先生,你擅绘画,懂刻碑,诗词文赋更不在话下,最难得的是精通音律,这般全才,又何必死磕在科考这一样上?”

“虽说士农工商,但职业哪有贵贱?”月猷清朝着老板娘看去,“我倒觉得搭个煮面条的铺子也是好事。”

老板娘面色一红,连忙摆手道:“我们怎能和姜公子比呢,他们读书人金贵,是我们学都学不来的。”

她朝着月猷清靠近,压低声音道:“姑娘,你还年轻,男人家的事情让男人奔去,我们女人家呀,将家中事物打理好才是要是。”

又是一个被封建毒害的女人,月猷清轻抿唇,瓷碗里还剩大半面食,却没了吃饭的欲念。

数百年前的人静坐于对面,身上衣物不算华贵,却剩在干净朴素,他轻垂眼眸,脊梁架着文人自带的清傲。

她从前不懂,为何姜尧之这般有才华,却一生都如困兽,直到那日勾栏瓦舍初见,男人立于人群之中,如鹤立鸡群。

那些个浪荡子围着乐伎□□,嚷嚷着让人脱去衣衫,乐伎骑虎难下,正欲丢弃琵琶逃开时,他站出来了。

他说:“女子清誉位同性命,乐伎是雅伎,日后赎身还要寻人家出嫁,诸位莫要为难人家。”

谁知这话引起哄堂大笑,推搡着议论不停,乐伎寻到空子逃离,姜槐安双眉间闪过无奈与厌恶,起身拱手,飘然离去。

殊不知在人离去后,屋里暖香环绕,一声声不屑的讪骂将姜槐安的名字压下,压至历史的最底层,发出沉抑顿挫的闷响回音。

直至那瞬,醍醐灌顶。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摇头叹气,颇是老气横秋。

姜槐安就是太过耀眼,又不懂世故,所以才被一层层压住。

“哐当——”对面发出一声闷响,月猷清抬头,一向淡然冷清的男人有些乱,竟不小心将汤碗打翻。

老板娘“哎呦”一声,忙用破布来擦。

大概是为了掩饰,他也跟着起身,帮着收拾桌面。

转身那瞬,向来波澜不惊的眼底一闪哀痛,似一根银针从皮肉穿过,直中心脏,一击毙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字字珠玑。

胸口某种异动狂躁跳跃,他这几日不曾和月猷清过多言语,一来是为了避免闲话,二来……则是因为他虽从未见过这女子,可对方却将他看的通透,常语出惊人。

姜槐安身形轻晃,片刻又如常,他从袖中捞出一枚银锭放于桌上,静默不语的扭头。

“欸?等等我!”月猷清抱起瓷碗灌一口热汤,正欲追上,老板娘急忙将她拽住,“姜公子给的太多了。”

她掏出些铜板,“他一个读书人也不容易,姑娘呀,你多体谅些。”

月猷清将手中铜板掂了掂,眉眼一闪疑惑,随即轻勾唇角,这个闷骚怪。

“姜槐安!”追上时早已是气喘吁吁,她单手要去扶人,又被躲开,“你跑什么?”

少女直身,杏眼朦胧似水,红唇轻动,同一只毛球兔子似的撒娇,“尧之先生,你就让我同你一起回去吧,那日你为我解围,我实在是感激,而且……而且我再不想去给人弹琵琶了。”

忘了说,前几日那个倒霉乐伎就是她。

“我为姑娘说话,只是出于道义……”

“道义?什么道义?那后来呢?你明明知晓我尾随你来此处,你非但没有阻止,还每日给我饭吃,那你又为何不让我同你回家?”

她从一众浪荡子的魔爪中跑出来后就蹲着姜槐安,怀着忐忑又激动的心情追了上来。

谁知第一天夜里就被发现,她那时睡在草垛中冻得想死,是姜槐安给她端来了一碗热汤……

她忘不掉,忘不掉那瘦薄的肩膀在雪中直挺,逆着光,男人分明的轮廓被磨出毛边,光线于周身迸射炸裂,那是从黑暗中厮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他说:“喝点吧。”

短短三字,如同神降。

姜槐安抿着唇,下颌线条清晰,一双眼睛如同冬日里大雪下的红梅,静默有力。

他轻轻张嘴,半晌都未说出一个字。

要怎么告诉眼前女子,他们二人孤男寡女,若住在一起,则是于理不合。

“你故意给我留二十天的铜板,就证明你不想让我饿死,你既然不想让我饿死,那你就愿意让我冻死么?”

见他有所松动,月猷清举起那只抓着铜板的手,眨巴眨巴,泛出几滴晶莹泪珠。

姜槐安呼吸一滞,袖中拳头轻握,阔步向前,一步不停,月猷清又追上去,“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她换了一边,仰着头继续,“不就是怕别人会说闲话,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难不成闲话比一个人的命还重要吗?”

那大步还是未停,甚至更快了,二人身高悬殊,腿长更是悬殊,月猷清喘息停下,插着腰冲高大身影喊道:“为了道义,你就应该好人做到底!”

“哐当——”

木门同它主人一般无情,冰冷沉重的闷声合上。

月猷清不死心,史评姜槐安此人,正直性恭,她不信这人会如此无情。

在门口来回晃上一阵后,缝隙里隐约有些黑漆身影,少女凝神,眼底一闪狡黠。

她慢而沉重的蹲下,用双手环住双腿,呜呜哭出声。

月猷清常佩服自己说哭就哭的特异功能,能省不少事。

她越哭越大声,惹得过路人伸头探看,甚至还有些人在低声议论。

终于,在泪水将要结成冰疙瘩时,身后传来一阵闷响,紧接着是叹息之声,“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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