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杨沐音从床上醒来，昏沉得好似被一层迷雾笼罩，头疼欲裂。
昨天她喝了那杯酒就莫名醉了。也是怪异，她从未如此不胜酒力。
她觉得口渴，起身拿水喝。低头一看，衣衫却一尘不染得如同顽玉。
昨日竟然什么都没发生？
杨沐音闻了闻衣裳，有淡淡的檀香味。转眼望向茶桌，一缕袅袅飘烟从香炉中升起。可她昨晚明明已经扔掉了香炉。
“你休息得如何？昨日三皇子临时有事，而你又是个一杯倒，居然直接睡了，真没出息！”
这时，老鸨进来训斥杨沐音了。
她这才明白过来，昨晚南宫公子君子自持，保她齐全了。
不是他点了她，而是不愿其他人伤害她。如此这般，他也不是完全袖手旁观。
老鸨道：“三皇子说明后日还会再来，你好好练练你的酒量，别再搞砸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敲了敲门。
老鸨瞪了杨沐音一眼，暗示她不要多说话。
来者是一名穿着一身黑的中年男人，他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看起来价钱不菲的金指环，满脸忧愁。
她一看便知他是大户人家的仆从，穿金戴银，手上粗糙的皮肤却揭露了他平日里无福可享。
老鸨一看见他，脸上立刻堆起了谄媚的笑：“李管家，您怎么来了呀？”
李管家唉声叹气道：“黄婆，你知道的呀，咱吕府的大公子前些日子不是死了吗？吕老爷想找个漂亮丫头与大公子在下面结婚。”
听到“结婚”二字，老鸨和杨沐音同时怔住了。
这...死了在下面结婚，不就是冥婚？
南宫璋在刚登基不久后，便明令禁止了冥婚一事，虽然民间多少还有保留这种恶俗，但是朝廷官员是万万不敢触碰这条红线的。
而堂堂吕府，一个在北周掌握火药制造、建筑和水利工程的家族，竟然能不顾枉法，冒着丢官失命的风险，做出这等封建残害之事，着实令人汗颜。
若说吕仲当年做了构陷兄长的帮凶，是为了自己前程还情有可原，现在却无法用常理解释。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和过往与吕家的血海深仇，又顿时火冒三丈。愠怒逐渐升上她的脸庞，令她的面容多了一抹骇色。
老鸨一脸愁容道：“吕老爷不是想找我们院的姑娘吧？”
醉香楼的姑娘个个金贵，都是权贵的心头肉、榻下娇，哪能随随便便给人做鬼新娘？只怕是做了，她们也要变成厉鬼，对她永不罢休。
李管家道：“普通百姓吕府不好下手，但醉香楼的姑娘就不一样了呀。再说了，吕浩天公子生前最喜欢咱们院的姑娘了，你就找个最漂亮的，找八字师傅合个婚，也算帮了吕老爷大忙，他不会亏待你的。”
老鸨愁得笑不出来，内心早已慌得六神无主，李管家却把目光投到了杨沐音身上。
“哟，咱们这儿来了个新姑娘呀，长得还不错...”
李管家上下打量着杨沐音，露出了满意的谄笑，笑得她鸡皮疙瘩竖起。
突然，李管家抬起他油腻的手，在杨沐音的脸颊上下摩擦。
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闷热潮湿的气味令她感到窒息。她身处劣势，不得已忍住了上前扇对方一个耳光的冲动，黑瞳却如同深渊，勾着他直直地往下坠。
老鸨尴尬一笑，道：“这姑娘长得是不错，但不讨人喜欢，下去了怕给吕家公子添堵。”
左手是南宫楚，右手是吕仲，不论是得罪哪个，老鸨都得脱一层皮。
李管家道：“这姑娘的生辰八字，你有吗？”
老鸨难为情道：“有是有...”
她惊愕，摔掉了手中的茶杯，汤滚过酥骨，留下烫痕。
除了家人和师父，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她不假思索道：“你怎会有我的生辰八字？我无父无母，连我自己都不曾知晓。”
老鸨道：“你男人给我的！我不识字，他特意让我花了半个时辰背了下来，说以后用得上。”
转过头来，老鸨便向李管家说：“己卯、辛亥、丙午、戊寅。”
这的确是她的生辰八字。
废她武功之人，不仅懂得回笼术，还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她眼珠霎时变得苍白寂寥，一种不寒而栗之感涌上心头。
当年，她回到将军府，看见士兵将她家族里的人尽数绞杀，心如刀绞。那将军还要将最后一条漏网之鱼——她，一个年仅七岁的女孩儿，赶尽杀绝。
她千藏万躲，逃到青山，幸得一命，这过程中没有人认出来她，更不会有人能把失踪多年的杨家嫡女和名扬天下的青山神女联系起来。
此人若是知道她既是杨沐音，也是青山神女，可见她当时的行踪早已暴露。
任凭她机关算尽，仍是没算准这一步。
杨沐音孱弱地颤动着手指，似是命运都已握在他人掌心，如流沙般逝于指缝，终是与她无缘了。
李管家高兴地说，掏出两个短木签：“好，这是吕大公子的八字，赶快拿去找白云观的道长算算，合个婚。道观人多眼杂，我就不方便去了。还有另一个八字，问问这人的前程如何。这两人同年同月同时生，八字很像，千万别弄混了。”
老鸨唯唯诺诺道：“李管家，我不识字，我找个信得过的人...”
李管家道：“别，这事不宜外传。记住，吕浩天公子的日子是乙卯日，另一个人是戊寅日，千万别弄错。”
老鸨心烦意乱，脑子里都是这件事的盘算，根本没有听进去李管家说的话。琢磨了好一阵，老鸨忽然恭恭敬敬地送客，并承诺道：“好好好，我一定办好这件事，李管家慢走。”
老鸨在吕仲和南宫楚之间，究竟还是选了吕仲。
她迟缓地抬眸，眼神逐渐从寂寥转为烈焰。
生亦是死，死亦是生。终究是命不该绝，千载难逢的机会又送到了她眼前。
老鸨扭头问道：“你刚才听清楚了没，哪个人是哪个日子？”
她弯起朱唇，眼波流转道：“吕浩天公子是戊寅日，另一个人是乙卯日。”
老鸨信了她的话，拿出卧房柜里的脚链，又给杨沐音套上。
老鸨道：“你呀...别怪我，死了也别找我麻烦。你是我见过最勾魂的美人，我哪舍得牺牲你，要怪就怪那个吕家！死了儿子还要找人陪葬！”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先是被朋友背刺，又被昔日情人抛弃，连爷爷都快要不久于人世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看在咱们有缘的份上，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看八字合婚？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她对老鸨同意没抱多少希望，老鸨却一反常态，满脸于心不忍，突然变得温声细语，还多了几分怜悯：“行，带你一起去看八字。结了婚以后，至少也有个心理准备！”
她快要死了，老鸨都变得慈眉善目了。
*
看八字的地方是一个香火很旺的道观。
放眼望去，满目青苍夕照明，余晖映在石阶上，衬得人影斑驳。红墙绿瓦虽是古朴，而在阵阵钟声和檀香的缭绕下，自是一番庄严肃穆，静谧深幽。
这里来人络绎不绝，男女老少都有。老鸨避开人群，牢牢拽着牵杨沐音的链子，顺着曲径通幽处，溜进了一个极其安静的小院。
要上前敲门前，老鸨扭过头来，凶巴巴地嘱咐道：“你待会儿别乱说话，不然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杨沐音假意顺从，害怕地点点头。
老鸨话音刚落，门便自己开了。
一个年逾古稀、气质清奇古怪的老头儿倚靠在门边，满脸疲乏憔悴，声音沙哑道：“找我何事？”
“先生，想请您看个八字。”
老鸨拿出两枚银子，露出讨好的笑容，恭敬谦和得像是换了个人。
许是不喜欢老鸨身上的风尘之气，道士连看谁的八字都懒得问，只是挥了挥衣袖，道：“今天我不待客，回去吧！”
正要闭门赶客时，道士看到了老鸨身后的杨沐音，突然两眼放光。
他道：“这位姑娘颇有灵气，浑身一副仙骨，乃天上之星辰，地上之山海，贫道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这道士颇有几分道行，看得出她是多年习武修内功之人。她莞尔一笑，道：“应该是在梦里见过。”
老鸨见状，兴奋地叫道：“我来就是要给这位姑娘看八字呀，给她谋个好人家。”
道士反问道：“那你怎么锁住人家的手脚呢？”
老鸨道：“这孩子不想嫁人，就想出家，这不是父母不同意么...”
饶是谎话连篇，巧舌如簧，道士还是半信半疑，伸出了手。
老鸨顺势把两个木签递给道士，并将杨沐音的八字复述了一遍，“道长，戊寅日是和这女娃合婚的公子，另一个乙卯日的公子，想让你帮忙看看他前程如何。”
道士看了看戊寅日的八字，嘴上念着杨沐音的八字，仔细合算一阵，突然大笑道：“绝妙！一物降一物，当真是天作之合！”
她霎时愣住，时间仿佛停滞了般，思绪逐渐模糊。她早已背负血海深仇，纵使花前月下，她也只想对影独酌。而天作之合，却是命定姻缘。
一旁的老鸨早已笑得合不拢嘴，拍手称快，可心里又有些不安。毕竟是一条人命，自己虽逼人卖身却从不伤人性命，平日里放再狠的话，也只是为了吓唬人而已，而这次是真的要将一个花龄少女活活埋死，内心多少有点害怕遭报应。
老鸨惴惴不安道：“道长，您也看看这姑娘的命数，以后...”
道士道：“此女一生颠沛坎坷，依仗天命过活。若遇真命天子，可倾覆北野。若天不助她，恐命不久矣。”
她顿时晃了神。这道士非是寻常人，只是寥寥几眼，便说中了她想要倾覆北周朝野。
可道士又说，她还需要真命天子的帮助。所谓的真命天子，是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