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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宴(1 / 1)

那丝竹奏起之处正是不远处的流杯殿,杨广隔三差五便要与近臣饮酒斗诗的地方。

正因大多是宴请朝臣亲贵,杨绫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能在宴邀之列,所以杨广身边的内侍许廷辅来到琉璃阁传达陛下诏令时,刚刚才梳洗好的她又被摁到了梳妆台前。

扭动脖子,就听见满头珠翠叮当响和少女的哀怨:“我就非去不可?”

“诶呦,四主您在跟奴说笑吗。”许廷辅弓着身子,哄着皱着眉头,八分皆是不愿意不耐烦的杨绫。

“陛下这回,可是特意拿出了西域进献的骆驼肉,摆了一大桌,美名其曰乾坤宴,这可是皇后都没尝过的美味呢。”

先是一招美食攻势,杨绫不为所动,小嘴撅的能挂油瓶。

“晨起圣人从淑妃那边用膳,六主还求圣人,也想到流杯殿分一碗呢。”

杨绫这回动了,很无语的瞪了他一眼:“我有那么幼稚吗,成天净惦记着争风吃醋?我有你没有?”

“那四主是为什么呀。”最擅长揣摩人心的许廷辅已不太摸得清这位小公主的套路,说她孩子气,她似乎又有些通透,说她通透,似乎又有些长歪了。

杨绫纠结片刻,权衡了一些事情,还是决定找个传话的。

“我本与人有约。”杨绫嘱咐许廷辅道,“你帮我寻个路熟的人到挹翠亭,告知亭中下棋的女子,我是杨绫,陛下召见,稍晚便至,若等不及就改约明日,让那人与我回话即可。”

许廷辅闻言,眉飞色舞的拿起一旁华奢的蝴蝶冠,稳稳的落到杨绫的头顶:“得令,奴婢一定给小主传达的妥妥帖帖的。”

他喜笑颜开,面上褶子堆叠到一起,动作夸张且滑稽,将杨绫哄得笑嘻嘻的。

万事顺意,杨绫在众星捧月下进入流杯殿。

只见殿中各人分席而座,桌前置有水槽,自顶端灌水,承载托杯,流转于各人桌前。

最首席落座的自然是皇帝杨广,挨着杨广一左一右两人,杨绫不认识,但再次一级落座的是杨绫的熟人——房公苏威,可知,那两位面生之人,身份地位还要更高。

仅仅四人的席面,就召了数十盛装的宫娥翘袖折腰,伴着琴音鼓乐起舞,五彩的褶裙疾转如风迷人眼,席间曲水觞觞,靡靡醉人间。

杨绫的走近打断了这一曲歌舞,随着音量渐小,杨绫正欲躬身行礼,盛满了酒水的杯子却碰巧悠悠的停在了她的面前。

“瞧瞧,这就叫缘分。”杨广说,“快,给你的阿伯阿舅,还有老师敬上一杯。”

左首一人骇然,连忙起身:“微臣哪里可以做公主的伯父,陛下的兄亲呐,陛下莫要折煞了微臣,是臣应当敬陛下和公主。”

杨广没有说话,但冷漠的神情却把什么都说了,杨绫了然,低头换了一副温顺柔敬的面孔,拿起酒盏,道:“想来您便是观王,初次见面,还请原谅阿绫不识,既是鸿娘子和敏娘子的阿伯,我们同窗之谊,您自然也是阿绫的长辈,该敬您一杯。”

说完,杨绫一饮而尽。

观王杨恭仁则极力的在表现手足无措:“这……”

他对面坐着的那位倒显得很厌烦这样的场面,杨广就坐在边上,他却敢当众翻了白眼,挺着肚子慢悠悠的站起来,语气很强硬,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

“公主年幼,还是少喝点,这一杯我二人共饮。”

说罢,他端着酒盏饮尽,杨恭仁也紧随其后。

杨绫笑了笑,由着宫人帮她再次添满酒杯:“舅舅体恤,阿绫第一次见舅舅,还是要敬的。”

酒浆入口,凉爽又辣人,杨绫眼睫微眨,心里想这是萧后之弟萧瑀,太宗评价其“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确实够直。

最后便是老师,苏威,也是这一圈敬酒真实要敬的人。

“先生。”杨绫郑重的举盏,“阿绫敬先生,谢过先生数日来悉心教导阿绫温良恭让,做天下女子表率,阿绫受益匪浅,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愿听先生教诲终生。”

苏威推盏而辞:“公主言重了,微臣不过照搬先圣先师之言,无甚建树,浅薄之至,实在愧不敢受。”

“是阿绫顽劣,屡教无改,让先生费心。”

“这……公主乃人中龙凤,岂会顽劣,是臣不堪匹配。”

“房公,房公。”杨广打断了二人一来一回的自我贬低,“朕这个女儿呢,与其他不同,文辞修饰不佳,言行粗鄙无教,本就是请房公端正其行,教说其言,奈何她呢,不知感恩,浪费了朕和房公的一片苦心,朕是无计可施,打算随她去了,房公以为呢。”

“这……公主人中龙凤,是社稷大用……”

杨广耻笑:“一个女子于社稷何用,房公快莫纠结了,将来公主册礼,朕还打算让房公主持呢。”

“是啊。”杨绫抽动着嘴角,勉强笑着,却在一出口就哽住了,稍作喘息,才说,“请老师将来,为阿绫主持。”

“唉。”苏威长叹一声,道,“臣遵旨,谢陛下,谢公主。”

手中的杯子在被杨绫捏碎之前终于完成使命,落于它该去的地方。

接连三盏下肚,虽说酒精度数是必然不高的,但这具身体到底还年幼,杨绫直觉脚下有些虚浮,得由两人扶着才在苏威对面,萧瑀下位落座。

曲水流觞的游戏伴随音乐的再度响起又开始了下一轮,他们推杯换盏,相互出题,作答,好像已经忘了最末席,那个有点昏沉的幼女。

正热闹的时候,一名仕女偷偷递来一盏热腾腾的汤水,飘出的热气入鼻,闻着还有点酸苦的香,杨绫略有些惊奇,抬头就看见萧瑀正慈蔼的看着她,冲她点了点头,而顶上杨广身旁的许廷辅也朝她挤眉弄眼的。

于是杨绫低头尝了一口,原来是橘皮汤,醉意被一口热汤熏走了一两分,杨绫微笑着朝两位点头致谢,萧瑀笑得更加慈祥了些,像看小辈一样……

哦,本来也是小辈。

酒盏停到了苏威身前,便轮到了苏威出题:“臣没什么诗词,倒是近日确实遇到一个难题,很想与国舅和观王讨教一番。”

萧瑀走神被cue,突然就很大声的回答:“诶。”

杨广被吓了一跳,又开始大笑起来,萧瑀只好放低声音,又说:“好,好,你问吧。”

苏威摸摸胡须,道:“我有一孙,名勖,方及弱冠,学问很好,我很喜爱便一直养在身边,可就是近日,这乖孙却让我十分头疼。”

杨广忍不住插嘴:“这有什么头疼的,男孩子好动好玩皆是常事,皛儿和倓儿不就被朕从小养在宫里,也惹过不少麻烦,但那能怎么办,咱们是比不上观王家子嗣兴旺的热闹的,得把这些外甥孙子都凑一凑。”

此话一出,在场除了杨绫,表情都有些微妙。

苏威强忍,把话题继续下去:“是,但勖郎不是给臣惹了麻烦,是他问了臣一个问题,把臣给难住了。”

杨广更好奇了:“哦?什么问题把卿都难住了。”

“他说啊,服侍了臣数十年的主事有问题。”

“哦?”上座三人异口同声。

“是这样的,臣有意培养,便让勖郎帮忙料理家中事务,才月余,他突然向臣检举说家中的开支比去年翻了一倍。”

杨恭仁家大业大,对此颇为感同身受,附和道:“哟,那可不是小数目,得好好查查主事,不能轻饶。”

“这就是我头疼的事了,掌管钱财的主事,自臣青年时起便在家中,数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是臣最信任的主事,才会托付此等要职。”

杨广骂道:“越是如此老人,若犯了过错越是不可原谅,卿当机立断,斩小错免铸大错,悔之晚矣。”

“臣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臣就问孙儿,你可知道家中在建新的宅舍。”

“你可知为建这宅舍,府中添了几位工匠,几位奴仆?可知这木梁何价?又可知这许多人口,要多出几斤米肉?又可知米价比去年涨了几分?”

“这……”台上几位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贵人们,瞬间不知如何作答。

杨绫眯了眯眼,觉得不对:“东都米价我大约不知,但以江淮为参考,这十年间米价一直在涨,从数十钱到数百钱,最高一年翻了一倍,还是因为天灾加上征兵,今年是不该涨这么多的,即便,按照最高涨幅来算,新添的奴仆岂能有十分之一,总花销超出至多两成,怎会多出那么多。”

苏威会心一笑:“公主所言极是,这的确是臣搪塞之言。臣家大业大,新置几间屋舍而已,大不过臣住的院子,新添的奴仆也多不过臣内院已有的十分之一,米价再涨也不过多付几十人十二个月的口粮,虽说像这样大动土木不是每年都有的,但房屋修缮也是一直有大笔开支的,怎么可能平白多出一倍来呢。”

众人有些懵,不知道苏威想说什么,杨广显得有些恼:“既然知道这笔钱的确有问题,你做什么编出一番话来搪塞你孙儿。”

苏威抿抿唇,慢条斯理的把一直端着的酒盏放下,故弄玄虚。

“国舅怎么以为呢?”

萧瑀应声假意思索起来,手指在桌上敲来敲去的,过了一会儿才略显漫不经心的答:“我猜,是这人,数十年老奴,根深蒂固难以铲除吧。”

“是啊。”苏威眉头紧锁,“可不是嘛,这刁奴欺主,却一时还动不得他,实在憋屈。”

“那怎么办啊。”杨广问。

“是啊,那怎么办呢。”苏威一拍大腿,好像真的很为难的样子,“臣就想请教陛下,那刁奴贪污是不是极有可能是从土木款中暗取回扣。”

杨广想了想,点点头:“嗯,极有可能。”

“那臣若是忍下了这口气,不动声色的停了这次建屋,再去敲打暗暗敲打这刁奴,其实早已被掌握了敛财的渠道,有没有可能,风平浪静的就解决了此事。”

“诶,此法可行,卿极慧矣。”

杨广发自内心的夸奖他,可听到这,连杨绫都听明白了,却不知杨广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

扫视一周,苏威对此夸奖张口结舌,杨恭仁对此沉默不语,萧瑀嗤之以鼻。

“陛下,房公是进言呢,想劝您别再打高丽了,赶紧把各地的起义军清扫干净才是正事。”

萧瑀是皇后之弟,有着和杨广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这情意高攀些,有点类于长孙无忌之于李世民,否则萧瑀屡犯龙颜,换做旁人,以杨广的性格,早拉出去砍了,但萧瑀的劝杨广从来不听,杨广倒台萧瑀立刻改投李渊,大难临头各自飞,却又有些辱没了李世民与长孙。

但今日出头的不是萧瑀,杨广的矛也没指向他,反倒是阴嗖嗖的看向了观王杨恭仁。

“杨纶,你觉得呢。”

语气阴狠,大有一种你敢附和一句,就敢拉你出去抄家的凶恶。

杨恭仁自然也感觉到了自己身后的阴风阵阵,立时扑倒在地上:“臣,臣大约觉得,房公是有此意的。”

杨广听的不大高兴,又看向杨绫:“阿绫,你觉得呢。”

杨绫还不大高兴呢,你们这群封建时代的最高掌权者,眼巴巴的把她叫来,给颗甜枣再打一巴掌的羞辱一番,还想借她的嘴说出什么大展江山社稷之言。

她算是明白了苏威醉翁之意不在酒,本以为他教公主们念《子虚》《乌有》,是不落俗套的大家风范,是真心在教她们读书明理,却原来,都是为这样的事做铺垫。

什么是公主,公主之于社稷究竟有何用,那是取决于皇帝是谁。

她清楚的很,封建时代她能依赖的唯有男性,出嫁前是父,出嫁后是夫,她虽不服气,但自己亲身经历过丧父之后的身若浮萍。在没有自保能力之前,谏言杨广没有半分好处,尤其她与杨广还没有什么深切的父女情意,惹怒杨广,她什么都得不到。

而且这群虚假的士大夫,若谏言成功了还好,若谏言不成,分分钟推到她身上,何况她明知杨广不会听,何况她明知三征高丽从表象上看是场胜仗,杨广若记仇,回过头来清算,这些士大夫绝对翻脸不认人,全来弹劾她,所以打死是不能劝的。

“杨绫。”杨广又催了一声。

眨眼间算清了利弊,杨绫噘着嘴别过头去,像耍小孩子脾气,巧作阴阳,道:“儿粗鄙,听不懂。”

杨广便又问苏威:“你是那个意思吗。”

苏威重足而立,面如死灰,他似乎也在脑子里权衡了许久利弊,最后还是答道:“臣,没有那个意思。”

空气沉静了三秒,每个人的神情都有所凝固,只有萧瑀这个率先往死水中扔下一块大石头的人,面色十分自如,他像是早料到是此结果,甚至还很放松的喝了杯酒。

吞咽的声音在这凝结的三秒中显得格外嘈杂,直到杨广爽朗的笑出声来:“看看,误会了。”

他这才看见周遭一群人,除了萧瑀和杨绫还坐着,其他人都已伏倒:“跪着这么多人干嘛,都是误会没听见吗?起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舞乐再次响起,一切仿佛如常,杨绫却更加的食不知味。

这场“鸿门宴”,摆着乾坤的名头,吃起来却和这桌上的骆驼肉一样令人作呕。

她终于明白了这些天的不安来源于哪里,原来是因为她努力去读的每一本书,学的每一个道理,都不是为了教她做一个明事理的人,而是努力把她装扮成一个工具,一个上位者需要,就要站出来牺牲和奉献的工具。

她突然又很烦躁,很想见挹翠亭里的那个姑娘。于是她趁着歌舞正浓,招手让许廷辅过来,想告诉他自己想悄悄离席。

许廷辅很惊讶,压低了声音劝:“小主,这不合适,陛下还在气头上呢。”

想想也是,杨绫压抑烦躁问:“那我交代给你的,可有传回话来。”

许廷辅立时变得言辞闪烁起来。

“你没去办?”本是询问之言,却在许廷辅更加心虚的神色中肯定下来。

“许廷辅,我交代你的事,你胆敢阳奉阴违?”

许廷辅不聋的话,自然听得出杨绫咬牙切齿的愤意,但他大约也看出了杨广对杨绫这个女儿也并无多大真心,敬意有几分,惧意却无。

“小主,侯氏只是一个普通宫女,不堪与您相交,您什么时候要见,奴婢就什么时候去帮您传召,您实在没有必要……”

杨绫怒目圆瞪,不等他说完,就起身离开,许廷辅连忙追上,却得杨绫疾言厉色的一句话:“我去更衣,别跟着我。”

身后许廷辅似乎被叫住了,但杨绫没有管,因为她很难解释,当自己听到那女子姓侯时,心脏更加急跳的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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