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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1 / 1)

“轻舟画舸习采菱,升桥连廊春游曲,真是凭歌寄意的好地方。”阿肆眉眼盈盈,语调松快的吟弄,颇有些刻意讨杨绫笑的意思。

因她一件微不足道的绣品,两位公主闹到御前,圣人雷霆之怒下竟重重罚了六主和六主的婢女。

那可是从小就得到万千宠爱的六公主啊,陛下却为了四主责骂六主,命令六主物归原主不说还不许六主再到学堂去了,甚至为宽慰,赏赐四主许多金银玉器和一座位于九州池上的阁楼,允许四主多玩几天再去学堂。

这已算得上极致恩宠了,她们做婢女的都因此扬了三分头,可四主却显出宠辱不惊的沉静。

阿肆心细,在众宫人不以为意时,注意到杨绫特别的情绪。

彼时杨绫正独自一人坐在窗口发呆,看起来只是发呆而已,因为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虽然视线是落在宫人们的说说笑笑,但却像与她们之间隔了一整个世界,仿佛独自堕入无尽黑夜,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孤独和幽怨。

阿肆因而多留了个心眼。

秉承君恩,在阁中睡下的第一夜,尽管杨绫已经很小声了,守夜的阿肆还是听见了杨绫在床铺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她也跟着一夜无眠。第二日晨起便找了阿葭商量,这才哄着公主出来体验一下西苑的游船。

但杨绫依旧不见开怀,阿肆的吟唱她也只淡淡的点头应付过去。

感觉她好像很累,连牵动唇角笑一笑的动作都嫌费力气,身体也懒,几乎全部的倚靠于横木上,纤白的手臂垂在船舷外,刚巧够的着那湖面的水。

前方有桥,摇船的宫人驱使小船转了个弯,船体微荡,指尖从水面穿过,还带着初春的寒气,冰冰凉的,直透到骨里,杨绫一个激灵,忙收回手坐起身来。

陪同游船的宫人是这片湖的管理者之一,像一个导游一样给杨绫介绍:“咱们这九州池的水引自龙鳞渠,海周十里,仿照仙山设立,恍若仙人的居所,连陛下都常说此湖足以爽心怡神。”

听宫人这么介绍,杨绫提起兴趣深吸了一口气。

岸边绿树成荫,水中波光粼粼,人造的岛山托着廊庑有机的连接在一起,岛上精巧的宫殿又依靠飞耸入云的虹桥串联,空气清新如登凌霄,凉凉的雾气扑面,闻之即醉。

她赞赏的抬首,想要与那宫人说句什么,刚一个眼神过去,正巧与那宫人对上视线,那宫人唇角抖动,颤抖着冲她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她想是自己也知道,很快就低下了头。

杨绫动了动嘴,真的很想问一句“你是怕我吗?”但又怕问出口后更是要吓到她,忍了忍,算了。

重燃了光芒的眼睛瞬间又暗淡下去,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她转了个身,平躺到船板上,呆呆的望着天空。

自拱桥下过,落在她面上的一道道光影闪烁,有些刺眼,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其余的感官立刻变得敏锐,耳边流淌着楫木划过湖水发出规律的哗哗声,突突的心跳难得有片刻平静下来。

多日没有睡出一个好觉,她头疼的很,心慌起来四肢百骸都酥麻麻的,这会儿终于安静了,就被睡意卷着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想起了一些在江家的日子。

其实这些年她在江家也没学会什么,除开生意人必要会看人脸色,见人下菜碟,剩下的就是练习怎么自然的装傻当一个小孩。

那日她是故意在皇后面前使了些孩子脾气,赌气似的说不念学堂。

这世间本就是会哭的小孩有糖吃,她抢住了陈婤偏心的“理”,摆出一副受了委屈和欺负的模样,等人来哄时再哭哭闹闹把东西要回来,可事情如她所预料,又超乎了她所预料。

那日夜半,杨广许是才听到消息,急吼吼的就黑着脸带着萧后,陈婤,杨妟等一群人来了杨绫的寝殿。

等杨绫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还有点蒙蒙的,一见厅堂的正中央三堂会审似的坐了三尊大佛,吓也吓醒了。

彼时她还以为,也许她高估了自己,做父母的终究还是会偏疼小的,偏疼那个从小养在身边的。

她想,也许杨广会劝她懂事些,多让让妹妹。

她想,若是杨广这么说,她大概就真的不想上这个学了。

可是杨广开口的第一句,竟是命杨妟道歉。

杨妟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一边哭一边梗着脖子说不。

到底是看她年纪小,哭得连杨绫都觉得于心不忍,竟生出一种欺负了她的负罪感。

反观杨广则满脸的不耐烦,他狠狠的斥责了杨妟的任性,旁侧的陈婤几乎要把衣袖扯烂,也不敢多说一句。

而他却拉着杨绫的手,犹如慈父般细语轻声的哄,一会儿怒一会儿柔,割裂的仿佛人格分裂,杨绫越听却越觉得心头寒凉。

为什么?

陈婤分明那样受宠,这一个月来凡是她见过的宫里宫外所有的命妇官眷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的奉承着淑妃母女。

难道就因为这几年不曾养在身边的愧疚,就可以逆转一个人心中的排名。

若是她们母女这样长达七年的宠爱都可以断然被扔下,那杨广的情感还有什么是长久的。

赐予她的那座阁楼名做琉璃,阁如其名,铺设处处都是琉璃,连顶盖都是用琉璃烧成的,一抬头就能看见绚烂七彩的光斑,比前面那座琉璃亭的陈设还要精致。

听说这一对亭阁落成后,就是许多宫妃和公主的赏玩之地,此刻却轻飘飘的成了杨绫私有,所有人都在猜杨绫的隆宠还会有多久,也在私下里议论着杨绫那不亚于杨妟的跋扈。所有人都因此畏她怕她,只有当事人知道,盛宠之下,名不副实。

她就像踩在了刚结冰的湖上,只有自己知道脚下支撑的冰层有多脆弱。

鹊鸟游春,掠过枝头时的鸣叫惊醒了杨绫,她猛然一抖,如自深渊爬出。

“小主醒了。”阿肆和阿葭嬉笑着唤她,献宝似的捧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果子。

从杨绫的角度看,她俩站在太阳底下笑,耀眼的很。

“小主尝尝,这个甜。”

杨绫还没太反应过来就被塞了一把石榴到嘴里,她下意识嚼了几口,汁水在口腔里飞溅,下一秒就被吐了出来。

“嗯……”杨绫皱紧了眉头,发出十分嫌弃的声音,“熟了吗,又酸又涩的。”

阿葭和阿肆倒是笑得开心。

杨绫摇摇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说来奇怪,刚刚在梦里的那点虚浮,随着她们三人的相视一笑,奇迹般的烟消云散了。

小船继续往前飘,飘到了一座小岛前,杨绫看那岛中有山有树,建的十分仿真和漂亮,便提议下船去看看,留下宫人守船后,主仆三人捧着那堆奇形怪状的果子,边品尝边赏景。

阳春三月,是带着冬日寒风的渐渐回暖,大地重涣生机,倔强的柳树枝头冒尖了翠绿的嫩芽,将这一副春意盎然,生命不朽的画面刻画的更加激励人心。她的心不免雀跃起来,落足有力,脚步坚定。

那枯黄的树枝上的点点亮色,吸引了杨绫的注意,那看着像花,可洛阳的天气,这还不到开花的时候。

杨绫的疑惑也吸引了阿肆阿葭的好奇,三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树上够了一朵下来,仔细研究,这触感丝滑,但的的确确不像是真花。

“嗷。”阿葭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宫里用红绫扎成的绫花,装饰好看用的。”

“诶?”

杨绫细细端详,果见是有丝线的痕迹隐匿其中,竟能用这样特别的技艺编织出如此栩栩如生,以假乱真的红花,真是巧夺天工。

“说来,小主的名就是绫花的绫诶。”

“嗯……”杨绫挤眉弄眼的,不知想起了什么,含笑睨向阿肆,带着点旁人不懂的意味:“哦,那倒也不是。”

说着,她蹦跶几步跳脱出去,那朵花在她手里转呐转呐,嘴巴里念念有词的哼唱起了最炫民族风。

阿肆和阿葭相视,皆是疑惑,阿葭皱着眉:“小主,您别唬我,我也是识字的。”

杨绫不理,也才意识到自己开了个没甚意思还不好解释的玩笑。

她脚步一顿,在阿肆阿葭疑惑的追问中选择了跑路:“看,蝴蝶。”

再一回头,杨绫已经提着裙摆朝反方向飞奔而去。

“小主你怎么骗人呐。”

几人嬉笑玩闹,追逐于草木丘陵之间。

杨绫跑的快些,一溜烟钻到假山中间躲着,只露一双大大眼睛透过假山的缝隙去观察,这才发现假山旁有一小亭子,亭子里坐了个姑娘。

那姑娘身着纱衣,模样又极美,低眸抬眼间那总带着悲悯的慈容,眉间又有三分似有若无的忧郁,配上湖风鼓吹的衣裙飘飘,犹如居住在仙岛上为人间疾苦祈福的仙人。

此刻,她看见了她。杨绫感到一阵被抓包的羞愧,怯生生的从假山中走出来。

阿肆和阿葭正巧追来,与杨绫撞个满怀。

“公……”

“嘘。”杨绫反应极快,抬手就捂上了阿葭的嘴,不让她道出自己的身份。

听见别人客客气气的她就烦,好不容易清净些。

动作急了大约是有些失礼的,仙女一样的姑娘看着这一幕,浅浅的掩唇笑了一下。

褒姒也不过如此吧,突然就懂周幽王了。杨绫边这样想,边不大好意思的走上前。

忽见一美女,谁不想多看两眼,虔诚的一步一步爬上去,走近了才看见,本该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面前却摆了一盘残棋。

杨绫这就来了兴趣,开口询问道:“介意我下一盘吗?”

“当然,请。”

闻言杨绫嘿嘿一笑,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赶忙坐下来。而对方则一直静静的盯着杨绫,对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很感兴趣。

多好的年纪,青春正浓,俏丽无双,连皱眉思索的模样都那般灵动可爱,果然呐,这偌大的西苑里,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眼中无声的哀怨一闪而过,正巧杨绫选好了落点,便与人寒暄起来:“娘子人生的好看衣服也好看,就是这么冷的天穿的这样单薄,不冷吗?”

对面不动声色,落下一子:“还好。”

谁知杨绫突然伸手一抓,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一只冻得红通通的,一只暖如火炉,于是杨绫睨她一眼:“手都这么凉了,还好什么。”

又扭头对身后人说:“去取一件我的衣服来。”

另一位大约是没有被人这样“冒犯”过的,悻悻的抽回手,以另一只手覆住,可残存的那点属于人的温度是那样的浅淡,只是一点凉风吹过,就已散的无影无踪,再如何努力,终究还是留不住的。

杨绫此刻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随意的落下一子,语调还很轻快:“相逢就是缘分,娘子不要跟我客气,咱们第一次见……我该怎么称呼娘子好呢?”

对面已散开了交叠的手,说话与下棋一般,软绵绵但又通透的直插人心:“你也瞧着面生,是哪间宫院的?”

杨绫举起的手突然尬住了:“呃……”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不想说,萍水相逢,高山流水,何必追问。”

“哈哈。”杨绫尬笑,“对,君子之交,君子之交。”

很快,她也就没有闲心唠嗑了。对面的棋艺十分高超,每一子都以一种闲庭散步的姿态随机落入,看似是布局者的漫不经心,却于软绵中藏着霸道强势,一旦给她机会,必能以千军万马之势于死路撕开一道口子。

二人从头悬高阳杀至日落西山,大约都是棋逢对手,苦苦作战又酣畅淋漓。

杨绫钳着白子,犹豫了良久,还是怅然一笑:“娘子棋艺高超,是我输了,佩服,佩服。”

对方摇摇头:“半子之差,又是残局,若论技巧,我并不如小娘子你。”

杨绫不以为然:“落座后我选白子,是认为黑子身处围城而白子地域广阔,必然是白子易胜而黑子易败,可这一局下来,娘子反败为胜,结局在此,我何止是差娘子半子。”

“非也,白子看似天地广阔,可何尝不在棋局四方,反观黑子被围,只留有唯二的气口,要么是向生而死,要么是向死而生,前途渺茫,犹如蒙眼探物,何种结果都是抓瞎罢了。”

“棋局四方。”杨绫喃喃,反复琢磨这话,深有体会,感慨道,“好一个左不过棋局四方,就像有的人,他看起来前途无量,可其实陷在漩涡,走下去该是死路一条。有些事,看似在束缚之中,但只要心是自由的便总能脱困。”

“世间事,难双全,一生二,二生三,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没有常态,只有主动选择舍弃……”她顿了顿,又自嘲一笑,“没有人会轻易割舍已经拥有的,好在,娘子还年轻,不必去体会这些。”

“年轻。”杨绫嗤笑,笑自己穿越一次,身体年轻了二十多岁,脑瓜竟也跟着倒退了。她还有几年,大隋还有几年,她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怎么能浪费在一些无谓的事上。

老天爷让她到这隋宫走一遭,难不成是看她辛苦想让她享受几年所谓的公主尊荣,还是给她机会去窥探男尊女卑下掺揉了君臣之别的父女亲情?

都不是,她是最期许着大唐盛世到来的人,是大隋最坚决的背叛者。她就像这棋局上的棋子,困于棋盘,也会随棋盘颠覆。

黑白分明的命盘为她敲响了警钟,她已经是棋盘上的人了,要么打破这局摔个粉身碎骨,要么以身为饵替这棋局开路。不管是悬崖还是陷阱,她总要挑一个,跳下去,才能“赢”。

杨绫生出一阵阴寒,毛发齐竖,眼前的颜色如同回放般倒映在眼中,每一个被她从棋盘上“吃”掉的棋子,最后都如种下的因果,排山倒海的向她倒来。

“真是好棋,好恶毒的设计,想‘赢’,就要先‘输’,防不胜防。”

她苦笑,像终于做了什么决定。

临别前,杨绫与萍水相逢的那位做了约定,等到明日天亮了,一定还在这里相见,将这一整局复盘下来画在纸上。

侯巧文答应了,看着杨绫在婢女拥护下离去的背影逐渐被黑暗笼罩,远去。

她想,她真羡慕她。

临别时,她曾想将身上这件冬衣还给杨绫,只是被杨绫提前拒绝了。

夜间从湖中央吹来的寒风呼啸,能清清楚楚的给所有忧郁的人一个嘴巴子,侯巧文拽着杨绫送她的衣服,将自己包裹的更严实。她太贪恋这一时的温暖了,就像贪恋明天的太阳。

她最害怕黑夜,也最害怕独自一人,可她却独自一人渡过了无数个黑夜。

如果,天生我才不堪用,何必强惜宫墙柳,郁郁于此不得志,不若从未承君恩,何苦悲来。

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难以用言语表达这滔滔不绝的恨。

日月相伴,星移斗转,她早已习惯了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时间在她这里只代表春去秋来的流逝,和一年又一年的衰老,没有任何意义。

可这样的日子,她真的受够了。

天再一次亮了起来,又再一次堕入黑暗,没有人来拯救她,不远处的丝竹之音再一次响起,是歌舞升平,才貌者众多的大隋啊。

她自嘲的笑。

世间蝼蚁众多,怎会妄想自己是特别的一只,好笑的像极七年前的侯巧文。

她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黑夜的畅快。

还是就这样破碎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散在暗无天日的丛林,不要被阳光带到,哪怕只有一点点。

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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