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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1 / 1)

这个明璘是怎么回事?

若说先前还是若有似无地试探,此时简直是明目张胆。难道他不离婚是因为他喜欢她?又因为梁国要北伐,所以才带她躲到这里避一避战火?

他以为她会相信他吗?

惠歌想转头观察明璘的脸色,可是脖颈僵直,动弹不得。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令她迟迟不敢去看。

这个明璘太奇怪了……

难道是妖怪变的?

虽然随着年岁历练,她已经不相信鬼神之说。可是听过太多相关的故事,莫名又浮上心头,难以捐弃这种可能。

还是先痛打他一顿?

故事里的妖怪都怕打,一打就现出原形。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是妖怪?想打我一顿?”明璘又问。

惠歌又吃一惊。

她看穿他的时候,他也看穿她了。

“你想打就打吧。”

他的嗓音低柔,彷佛很纵容她的误解。

惠歌一下子为自己这荒诞的念头感到有些难为情。挺起胸膛,冷笑一声:“什么妖怪?我早就不相信那种东西了。”

“是吗?那我跟你说一个吧。”

“要说不说随便你。”

“我先前说过这一带有三十六源之水,也有说是七十二支的,总之就是许多小水。曾经有个山阴县民叫周兴,与其子周青肩,溯流伐荻,进入其中一条小溪。溪畔生着奇树异果,禽鸟的叫声也嘹呖殊异,感觉格外幽荒,似乎是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二人探险忘归,到了傍晚,只好泊船溪岸,在岸边生火过夜。结果周兴忽然好似中邪,口吐鲜血,肉色变异,一下子就气绝了。周青肩也没有救治之法,只能在火边守着周兴的尸体。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哭声。”

明璘说到这里,伸出羹匙,舀了二碗莼羹,放到膝前的竹木案──用剖半的底部削平的竹子充作的。

惠歌这时已经转过身体对着明璘,一双眼睛跟着那一双白手上下挪动。见他慢条斯理,心里发急,又不能催他快点说下去,好像有求于他,只好双眸炯炯,盯得死紧。

明璘似笑非笑,搁下羹匙,用手巾捉着铛耳,挪至火旁。方才继续说:“周青肩惊疑不定,俯仰之间,哭者已至。看上去像野人又像猩猩,毛发极长,从头至脚,也看不见面目,只能看见两条黄茸茸的手臂。对着周兴哭喊‘阿舅’,又喊周青肩的名字,要他节哀。周青肩恐怖至极,将随身的蓑笠杖藜都拿来点火,想要吓跑对方。那妖怪不为所动,一径蹲在周兴头边哭。一边哭,一边将头部靠近周兴。周青肩躲在一旁,听见一阵哔哔剥剥的声响,看见周兴的脸皮剥裂开来,露出血肉。后来血肉也被吞噬殆尽,剩下一副白骨。末了,那妖怪便嘻笑而去。”

“……那是什么妖怪?”惠歌皱眉问。

“来历不明。本地人呼为‘剥尸物’。”

明璘看看惠歌的眼睛,再看看她揪着他的衣袖的一双手。笑了笑,柔声问:“你怕了吗?”

“……笑话。”

惠歌撂下明璘的衣袖,青白着脸,坐直了。

“吃羹吧。应该不烫口了。”

惠歌捧碗吃了一口。确实没什么滋味,却也正是如此,莼菜独特的滑嫩的口感分外鲜明,略带些甘美。若用盐豉调味,大概那几分清甜就尝不出来了。

羹里除了莼,还掺了粟米糗糒。虽然只是寻常粟米,不知道如何也觉得特别顺口。稀哩呼噜吃得一乾二净,整个人跟着暖活了,脸红红的,像喝了酒。

“味道如何?”明璘问。

“好吃。确实不大需要调味。”

“吃饱了就不怕妖怪了吧?”明璘笑说。

“我本来就不怕。”惠歌双手抱胸,抬起下颔:“你要知道,我先前和老花一样是个异人,见过最奇特的人就是我自己,其余什么神鬼之说,都是假的。之前徐州出了一条蛇精,郡县要轮番以童女祭祀。他们好死不死居然抓了我的婢女,我杀上山去,一看根本没有什么蛇精,都是人在装神弄鬼。所以什么妖魔鬼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我才不怕。”

说完翘了一下嘴角,一个自得的冷笑。

这时,二人身后忽然响起一串尖厉的叫声。

“唔嘎嘎嘎嘎──!”

接着有三四人喊着:“果──然!果──然!”

二人身后是大梓树。映着阴白的天色,树叶分外翠盈盈的,像浮在半空的碧灯。其中缀着黄白的花朵和细长的果荚。树后一片白茅绿草,野蔓幽花,再过去是疏疏朗朗的矮竹林,后面接着高树密枝,重岭群山。

也不知道是天色暗了,还是起了薄雾,看过去一片细蒙蒙莽苍苍。

苍茫之间,只听得呼声此起彼落,也看不真切,神鬼莫测。

呼声尖锐刺耳,前一个字拖得老长,颇类猿鸣。后一个字短促而高亢,像一锤定音。

彼此也有些不同,有孩子一样细嫩的,也有少妇一样娇滴滴的,或者像个老者,声嘶力竭。然而此起彼落,这里一声,那里一声,汹汹茫茫,直叫人听得心惊胆战。

尤其在这时候这样怪叫,大概也不是人。至少也不是好人。

惠歌二手不知何时紧捉着明璘的臂膀,肩挨着肩,一面往后觑,一面颤声问:“那都是谁在说话?还不止一个。”

她变回常人,虽然也还是手脚健全的,胸中不免有沉郁之感,彷佛老朽无能。此刻身在异国外乡,荒烟野地,又听见这一声声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呼号,心底的恐惧泉涌而出,方才的夸夸大言全扔到脑后了。

明璘喜欢二人这样依偎的样子,他知道惠歌是不自觉的,也不想她太快发现。沉吟半晌,才问:“你从来没听过这种叫声?”

“没有。”

惠歌回过头,猛摇头。

她专注那些妖异的锐叫,也不觉得二人的姿势有何不妥。

明璘笑说:“我还以为你这几年读了我的书,应该博闻多识了呢。”

“读过和听过又不一样。而且我才不读你那些破书。”

“我看书斋整理得很好,比我离开的时候更洁净,更井然。书经内也不生蠹虫,要作到如此,必然是勤于晒书的。”

“奇怪,你为什么不紧张?”惠歌瞪着眼睛:“难道那些人你认识?”

“那些不是人。”

“……真是妖怪?”

惠歌压低声音,深怕对方听见了,怒了。

“是野兽。难得一见,我们很幸运。他们也怕人,不会过来的。”

“……那就好。”

惠歌悄悄松手,彷佛不经意地往后挪了挪。

明璘默默用食。大约也是一食之顷,叫声逐渐远去,听不见了。

明璘这才慢悠悠解释,那野兽就叫果然兽。得名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种显而易见,因为鸣声如此的缘故。然而每个人听起来不尽相同,也有人说不是因为鸣声,而是同甘共苦的习性。

果然兽和人一样是群居并处,也和从前的汉人一样,慈幼敬老,居相爱,食相让,生相聚,死相赴。如果捉了其中一只,整群都会跟着过来,杀之亦不去。因为必定共进退,“果然”如此,由此呼之。

即使患难之际很有情义,平时倒是胆小多疑,见人则登树奔窜,常人就算听过呼声,也罕有见过真体。据此又有人说,那并非果然兽,而是旁种猿猱。因为果然兽最初现踪于西南交州,交州即使由海道至会稽,距离也逾万里。

“所以那也不见得是果然兽?”惠歌确认。

“那是果然兽。”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一次。”

有一天,明璘入山采樵。走到深处,发现山径上伏着一只小兽。毛色灰白相杂,大眼仰鼻,形似猴脸,歪着头盯着他看,情态楚楚可怜。他立在原地,烦恼不已。如果置之不理,只怕牠待在道径上过于触目,让人捉去。放到隐密之处,担心牠幼小无依,难以自保。带回家去,又不知道如何喂养。

正劳心苦思,突然林枝上跃落一只野兽。模样大抵就是前人关于果然兽的记述,仰鼻而长尾,极长的一条尾巴,高悬过顶,毛色白质黑纹,如鸟翼般排列。

小兽一见,立即与之相拥,明显是只母兽。

他抬头一看,左右枝条上上下下竟攀挂着十数只,也没把他当成异类,神姿松闲自适。母兽抱着小兽攀条牵枝,随同群体呼啸而去。那呼啸之声和方才二人听见的一模一样。他才恍然。

“他们居然把你当同类,”惠歌沉吟:“可见你也是仰鼻长尾。”

“你尽挑坏的说。”明璘含笑:“怎么不说我也是情义深重,生死不相负呢?”

“我不觉得呀。”惠歌随口回答。凑到铜铛前看了看,搜刮余羹。

明璘望着她的侧影,又问:“你方才说你不信神鬼之说了,是吧?”

“对。我记得你也不信呀。你有很崇高的精神的境界。”惠歌语带讽刺。

“我从前是不尽信,后来又有些信了。”

“是吗?”惠歌有所意会,睁大眼问:“难道你经历过什么灵异之事?”

听说晋朝有个士人,素秉无鬼论,常与人争辩,也没人说得过他,便一直以理正词直自居。某天,来了一位客,通刺拜见,与该士人谈论名理。

汉族士人宿昔有这种谈论风气,源于汉朝时候的选官制度,是根据士人的风评和名声。而风评和名声又是经士人议论产生,即所谓“清议”,这种会谈的内容之一便是臧否人物,标准是儒术名教。因此一个士人想要出仕,必然要经过名士评议。

后来汉朝皇权衰微,各方豪杰逐鹿中原。这些豪杰忌惮名士造成的舆论威胁,经常借故杀害,史书如此描述:“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于是士人为了避祸,也不敢随便评议时事或人物,可是话还是要讲的,因此谈论的内容转为玄学妙理。

玄学指的是《周易》、《庄子》和《老子》──总谓三玄──论述中心是“无”。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因此“无”尽管不是实际的存在,却是一切的根本。由此衍生出“无为”、“无事”、“无名”等主题。

这种议论的风习盛行起来,还形成一套制度。谈论时分成宾主两方,谈主首先论述己见,谈客加以诘难。若谈客众多,则放支如意或麈尾,由发言者执之。如此反复谈辩,申明理之所在。

该士人与来客进行的便是这种玄谈。对方能言善道,士人被难倒了。来客嘲骂:“你连天地之间关于有无的道理都说不过我,岂敢妄言世无鬼神?”

又作色大喝:“我就是鬼!”

陡然露出可怕的样子,烟然不见。士人吓得魂不附体,不久便死了。

或许因为明璘不信仙佛鬼神,冥冥之中的某种存在便来吓他。

明璘一手托起腰际玉环:“是关于此物的故事。”

惠歌顿时不安起来。

她总觉得那关乎别的女人。

这时候常是这样的,承平没有多久,又逢兵乱,人们一番流离播迁,男人本性也是见异思迁,逃到哪里,就在哪里娶妻生子。

从前有个出身高门甲族的士人,原本在南朝担任秘书丞,后来因事灭门,逃到魏国。当时孝文皇帝意欲汉化,很看重他,还让他坐到尚书令的位子──行政中枢尚书台的最高长官。

该士人在南朝娶的门当户对的妻子,后来也带着儿女找来,写了一首诗给他:“本为箔上茧,今作络上丝。得络逐胜去,颇忆缠绵时?”意在动之以旧情,接济妻子。

可是士人早已另娶魏国的公主,公主遂代替丈夫回绝:“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

听说洛阳有一间正觉寺,便是那个前妻谢氏出家为尼之处。

倒也难说,既然关乎灵异,或许不是人,而是个神女或女鬼。

惠歌不想听明璘的情史或艳遇,又想听灵异故事,心下五味杂陈。

仰头发现天色已经悄悄变了,深清的湛蓝色,像若耶溪的水一样,澄净而无底。灰白的云,左一匹右一匹,横舒天际。

其中独有一颗星,极明亮,光芒很沉静,不大闪动,彷佛永恒。惠歌知道那是天极星,也叫北辰星,还是从前明璘告诉她的。

从前她对他几乎毫无顾忌,想说就说,想听就听,耳朵和嘴巴都很自在。如今多年过去了,二人再次星下对坐,闲闲地说着话,她感慨之余,又有些眷眷。仔细想想,她也不同他作夫妻了,以后就视如陌路,没什么好避忌的。

一时沉默之后,她再开口,声色很平缓:“这东西有什么来历?”

明璘说,那是一位僧人给他的。

南朝佛教盛行,有人说还是从会稽开始的。会稽临海,航运发达,很早之前便有外国僧人由交州经海道至此。后来因为山水清素秀丽,车船交通发达,陆续有名僧移居,到了梁朝,人数几乎匹敌京邑建康。

因此这一带山中也有许多佛寺,僧众洋洋济济,士女熙熙攘攘。只是明璘既是潜隐生活,一向也不曾往佛寺里去。

那一日,他入山采掇,偶遇风雨,仓皇之间进了一座小寺。室宇简朴,寺名倒艳丽,叫桃红寺,因为附近有个桃红村。

接引的僧人叫慧镜,见他像个书生,请他代书尺牍。书成之后,慧镜很欢喜,拿出一个木匣,里面装着一个玉环,当作谢礼。

这个玉环是慧镜的高祖母传下来的。那时候天下大乱,高祖母一家也要往外地避难。高祖母年仅七八岁,难以跋涉,勉强上路也怕拖累大家,正好道边有座破败的古冢,其父便用麻绳将她垂放下去,留点食粮,聊表歉意。

很快食粮就吃完了,高祖母饥肠辘辘,便在冢内搜索起来。

墓主大约是很有身分地位的,古冢结构讲究,有墓道通往数间墓室,比拟阳世的富家大宅。但是毕竟破败了,大约也经过洗劫,东西并不多,连棺器都不见踪影。

高祖母在侧室找到一个玉环,摸着暖和,彷佛才从人身上取下,带着余温。绝望之际,她用两手阖着玉环,头枕在手上,躺着流泪。心里默念,她不想死,还想再与家人团聚,悠悠忽忽地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却看见家人围着她。原来经年过去,战乱平息,家人回到故里,入冢寻觅,要将她另外殡葬。高祖母认为是玉环有灵,所求如意,于是代代相传,成了慧镜的家传宝物。

慧镜性格简率淡泊,出家前后,一直想把玉环转赠有缘人。可是门单户薄,交游稀寡,竟没有合适的对象。尤其这玉环还会挑主人,如果所赠非人,当夜就会回到他身边。

明璘原是不想收的,可是听见这一点,又改变心意。

明璘对惠歌说:“你一向喜欢这种奇怪的故事。我想,若这玉环真逃回去,倒也是神奇的见闻,以后可以说给你听。后来我就收下了。”

玉环确实是跟女人有关系,不过那女人和明璘不相干。

惠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予以点评:“故事不错,但是也可能是一场误会。你知道老花和我这种异人,都是死过一次的,或者说感觉死了,后来又活了。或许那个僧人的高祖母也是这种人,所以才没死,跟玉环无关。而且这玉环既然一直在你身上,你怎么知道它会挑主人?我看你是被那个僧人唬了。”

她看着玉环沉吟:“样子确实像古物。南方缺玉,玉作一向简单,这雕工很复杂,像是汉朝的作品。说不定是盗墓得来的赃物。”

“说得不错。不过这玉环确实会挑主人。”

“你怎么知道?”惠歌问。

明璘说,因为他遇过。

会稽有海陆之饶,故商旅兴盛。除了每日开放交易的市,还有定期聚会的集。明璘于镜湖游历的时候,邻近湖北鼓吹山的津渡附近,正逢一场集会,听山民说有些奇花异草,便跟着进去瞧瞧。

途中突然冒出几个野孩子,绕着他拍手笑闹,唱着童谣。咬字囫囵,也听不出唱些什么。他稀里胡涂地给带着转了二三圈,孩子又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直到日暮归途,他才发现腰际的玉环不见了。想来是给那些孩子偷去的。

他虽然不大在意,多少觉得可惜。到了夜里,他睡得不好,翻来覆去,突然在枕边摸到一个暖滑的东西。大概是出于一种预知,他一摸就知道是那个玉环。放回枕边,清晨就光一看,果然不错。

“真的?”惠歌难以置信。

“真的。”

“这么说,若我现在把它抢过来,明天也会回到你那里,是吗?”

“你不用抢,我给你。”

明璘解下玉环,递了过来。

惠歌犹豫片刻,实在好奇,还是接过来。微微的一点热,应是明璘掌心的余温。为了验证真实性,要放在安全又牢靠的地方,她把玉环收进怀里,贴身藏着。

天色愈发暗了。

火堆也散架了,留下一窠红星,奄奄地冒着烟。

二人收拾食器什物,回到船上歇宿。

惠歌进了船篷,又踌躇起来。里面这样狭小,和明璘一起睡卧整夜,很难避免碰触。她不想与明璘太亲近,可是也不能要求他露宿于外。外面是深山密林,多虎象虫蛇,可能还有别的更可怕的。因为一时好恶,令明璘有生命之忧,她对自己也说不过去的。

姑且只能背过身,眼不见为净。而且背对背侧睡,空间又宽绰些,感觉也舒坦些。

惠歌正要躺下,明璘从船头进来,说:“你的头发湿了吧?散发睡吧。”

先前她蹬船激起的水花,许多淋在头上。她搔搔头。确实有些痒。

“不然会生头癣的。”

明璘劝着,径自解开自己的发髻。

或许是月亮出来了,船篷外有一抹淡白的光,像银灰色的雾──也或许是月光照着溪雾。丝丝的凉气随风送进来,惠歌觉得自己又冷又热,靠近船壁的那一边是冷的,靠近明璘的这一边是热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怕着什么,一直不大敢去看他。汉人认为束发很重要,有修束自身的意思,成人轻易不能散发示人,否则不是疯蒙,就是离群绝世。因此散发的样子不仅有种燕私的亲密之感,还显得恣情任性,不知道会作出什么事来。

她又觉得自己实在多虑,明璘从前就没赢过她,现在的她即使失去异术,依旧拳脚轻利,也不至于就输了。况且不过是散个头发,难道还能生出什么事吗?

惠歌劈手拆了巾簪,随便揉散了。

双手抱胸,侧身一倒。面向船壁,闭紧眼睛。

她是打定主意就这样不动如山,休憩一夜,可是闭着眼,明璘的动静却更清楚。稍有挪动,船身便晃了晃。

惠歌躺在那里,不多时便后悔了。她应该先等明璘睡下的。现下她只能胡乱猜疑,也不知道背后的明璘是什么姿态,什么动作。

细细的嚓嚓声,似乎在梳头。

船身的动荡大了些,似乎也卧倒了。

船身窄小,有什么若有似无地拂着她的背脊。

颈际那一股暖凉之气,是他的鼻息吗?

脑后发丝微动,是他在调弄吗?还是只是晚风?

战战兢兢许久,终于害怕得累了。在这遥远的异乡的小船里,又有一种新奇的舒和的感觉。她渐渐忘了背后的人,想着从前听说的种种江南,睡着了。

明璘一只手枕着头,侧身躺着,盯着惠歌的肩颈从瑟缩到舒坦,也知道她睡着了。食指轻轻地绕着惠歌的一缕发尾。

二人这样同席说话,同案吃饭,同睡一条船,俨然像对夫妻一起过日子,他心里完全满足了。

从前在明家虽然也有一段共处的时光,可是各个角落布满翠华的耳目,他也不敢太表露出来。一旦有些眷恋的意思,不知道阿母会对惠歌作出什么事。惠歌虽然不是柔弱可欺,可是她对他的一片心意,足以令翠华摧毁她。

他时时想起绣眼儿惨死的模样。他们是不能回去的,回去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因为他还有阿母。父母者,天地也。

隔日早晨,惠歌觉得有些冷,便醒了。

眼皮子底下有一双淡红的薄嘴唇。

她微微仰起头,朦朦忪忪地看了看,立即吃了一惊,清醒过来。

隔着寸许的距离,稀薄的晨光,明璘那一张仙容玉貌格外有震慑力。像登陟山巅的一剎那,满目秀逸,美不胜收,直令人起了寒颤,略带些酥麻之感,从脊梁窜到头顶。

二人之间隔着她的左手,掌心朝上,微微蜷起。她很快也看见自己的左手松松握着一束发。

主要来自明璘胸前。

只是二人的长发都披在身上,相互交杂,大概也有一些是属于她的。

惠歌简直不知道该怀疑的是自己的眼睛,还是自己的手。

是哪一个背叛了她?

是谁都不能接受。

瞠目结舌之际,明璘也醒了。人动了动,慢悠悠睁眼。

惠歌觉得胸口彷佛随着那一双眼睛裂开来,心动得毫无顾忌,伴着疼痛。

那来自体内深处的扑通扑通的响声,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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