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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人(1 / 1)

虽然心里作了准备,临场仍是另外一回事。

“唉!你这女人真的是很没情调。”

奚特真无奈地取出白绸手绢,擦拭溅到脸上的唾沫。

惠歌放下漆箸,用手背抹抹嘴角,又撢撢身上的油污。其实也弄不干净了,只是她一颗心突突跳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那里没事找事作。

“其实从前我就觉得你很有意思。那时候令尊与我相谈甚欢,本来或许也能结为姻好,可惜你已经心有所属。这一次再见面,我丧妻你离婚,我想也是因缘难得。”

奚特真收起手绢,取下食指上的金羊指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他念了一句诗,笑了笑,牵过惠歌的一只手。

“一时找不到银的,只好用金的了。”

惠歌愣愣地看着二人交握的手。脑袋里空空的。面色微红。

金指环缓缓套上她的手指。

终究是大了些,可是也能感觉到余温。那一丝微温贴着肌肤,有一种狎密之感。戒面上那只一寸高的大角金羊,安详地跪伏着。通体粼粼的金光,像夕阳下的河面,绚烂而渺茫。

外面来了人,说宴会将尽,几个将佐喝得烂醉,请奚特真过去收场。

奚特真松开惠歌的手,笑说:“今夜我设主人,必须有头有尾,招待周全。我先去了,完了再来看你。”

惠歌赶紧说:“我不要紧。你也折腾一天了,还是早点睡吧。”

奚特真正要起身,听了这话,仍是坐在那里,沉沉地看着她。惠歌顿时觉得自己那一番话简直像个唠叨的妻子,彷佛对于新身分迫不及待似的,急忙解释:“我不是……”

要管你的意思。可是才说了三个字,顿了一顿,又咽住了。

感觉欲盖弥彰。

吶吶数声,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最后索性叹息一声,不说了。

奚特真不禁笑了。

惠歌窘急的情态分外可爱。

欣赏够了,他起身离开。交代门外的婢女稍作整理,连同冰绡也带走了。

冷掉的羊肉膻腥味特别重。惠歌心里惘惘的,也没有胃口。

两个婢女进来揩拭床面,惠歌便让她们将棜案一并收走。

只留下酒具,自斟自酌。

院中空荡荡的,人声都遥遥的,一时有几分凄清。青瓷卧羊烛台上的两苗火,静悄悄的,像两道金黄色的镂痕。

惠歌盯着那火苗,一会才如梦初醒。

他赠她金指环。她戴上了。

这桩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从前怎么能那样胡涂呢?

她摩娑着手上的指环。她的手指细,戴不牢,金羊又重,实在有些累赘,可是也不好就脱下来,一来没有收藏的地方,二来奚特真或许要疑惑。索性捏着环身,稍一使劲,虽然变形,却能挟住手指,金羊也端正了。

喝了几口酒,昏昏地觉得累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昙影,还是奚特真。

熄火就寝,始终睡得不大安稳。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来了又去,像一阵阵的风雪,模模糊糊,影影绰绰。

恍惚之间,又像在作梦。

惠歌在高平城待了几日,眼见风平波息,百事大吉,就只身回去了。奚特真送她登船的时候,一直不大安心,要她带上飞燕和神刀。惠歌觉得太引人注目,还是婉拒了,连同蛇衔膏也还了回去──她实在不需要药物。

离开的那一日,依旧是阴云细雨,一如初见的凄迷。

惠歌此役耗去许多清气,加上数日提心吊胆,惊恐入心,又中了未知的毒,需要休养一番,因此也没施展身法,只如同寻常行旅,一路缓行。悠闲地看看山和水,看看云和鸟。

乘船到了彭城。走彭城大道,正好遇上顺路的商贩可以寄载。一路平顺,到睢陵的时候还未过中午。

天气晴朗,惠银带着孩子们在后院玩耍。贺梅也将樊笼放在院中,晒晒肉丸,自己坐在一旁的亭子里,剥着放凉的杏仁。

杏仁与橘皮、干枣和柴胡一起煮,治咳嗽,常时都能饮用。因为外皮和尖端有毒,贺梅向来亲手张罗,不假他人。

听见说惠歌回来,母女二人停下动作,互相望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见自己的心思──惴惴不安,忧喜参半。

直到看见惠歌带着微笑走来,她们才跟着笑了。

惠歌轻描淡写交代几句,便将陆士远托带的尺牍交给惠银。

信里除了叙说思念之情,还说数日之后会遣人来接她回去。

惠银如释重负,心中激动,看着信哭了,拉着惠歌的手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也说不出口,只是抽抽噎噎地喊着“阿姐”。两个孩子立在一旁望着。

惠歌看着他们懵懂的神色,想起陆士远的前妻,心下黯然。

贺梅老早注意到惠歌手上醒目的金羊指环。惠歌不大自在地提了两句,虽然说得含糊,但是贺梅惠银一听是奚特真所赠,男女之间相赠饰物还能有什么意思?登时都明白了。

喜上加喜,都笑得合不拢嘴。

惠歌问起明家的消息。她十数日未归,阿家和娣妇或许会借故寻衅闹事。

贺梅也一直关心着,时常派人去走动打听。

一直没有大动静,反而稀罕地往她这里送了些腌菜、脯糒。或许得了风声,知道惠歌要离婚,又想来交好。

谈谈说说之间,说到一件小事。惠歌屋前的木兰开花了。

木兰的花期是春季,听说养得好的,夏秋之间还能再开一次。只是那一棵木兰多年不曾开花,也没想到还能开在这个时候。

贺梅打趣,看来那一棵木兰与她不和。她离开多日,眼不见,心不烦,就发花了。

惠歌不知如何十分想回去看一看,又说笑一会,也没让贺梅留下来共进午食,径自回去了。

那一棵木兰数年来一直是恹恹的样子,惠歌以为就算开花了,也不过是寥寥数朵。谁知不开则已,一开冲天。

满树霏霏的白花,花朵底部染着些红。一朵擎着一朵,越过屋顶,直举到天上去。

如此盛大,难怪生出消息。

或许是今日晴朗的缘故,花白得有些亮莹莹的,又有一种冷幽幽的感觉,像鲜洁的积雪。

花树旁边的草屋是苍黄色。后方的天是淡蓝色的。

惠歌忽然看见天边的月亮。

半圆形的月亮,淡白色,略有些透明,彷佛就要消失。遥遥地挂在上头,像一枚玲珑的残缺的玉玦。

她想着今日是哪一日,月亮去得这样迟。远游在外,对于时日是含糊的。

这时来了一阵风。微微的,也不太大,那木兰却簌簌地响得很厉害。

惠歌看向花树,莫名地觉得有些晕眩。

刷刷的响声渐大,彷佛一阵魆风骤雨,由远而近,席卷而至。

一股凉气自脚胫蜿蜒而上,沿着脊梁攀至颈后。凉得很异样,直令人想添衣。可是四肢发软,举步维艰。

惠歌方想转身,猝然晕倒在地。

醒来时,她已经躺在熟悉的自己的枕衾上。

枕着竹编枕,盖着蓝布被,笼着淡青色的纱帐。帐中昏昏濛濛,半阴半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四下很静。

惠歌想,她的耳力好像变差了。

昙影的毒真是不容小觑。即使没有害命,遗下的杂症也令人惶恐。算一算这是第三次无端晕厥,如今似乎也开始影响耳目感官。

烦恼之余,她又庆幸,幸好是回来之后才发生的,要是在薛家,阿娘一定大惊小怪,定要找医人将她弄醒。

那些方法实在骇人。她从前见过几次,有用人尿浇脸的,用牛马粪和温酒灌口的,还有拿葱刺鼻子的,而且一定要刺到出血才好。不像在救命,倒像在验尸──受到这样的对待还昏迷不醒,可见是死人了。

思及至此,她不由得伸出手来,摸了摸鼻下人中。

还好,没血。

彩菱她们大概见怪不怪了。

奇怪,人都去了哪里?

惠歌一面想,一面坐起来,揭起半边纱帐系上。

那一面顺着墙堆着大大小小一排竹笥。还有几个榆木箱子,黑漆箧椟。

惠歌要离婚,东西许多已经收拾起来,装箱堆在这里,有种壁垒森严的感觉。

正中一张双扇竹屏风,半掩一旁的六足壶门檀木矮榻。秋香色的席面上,搁着一只单足竹凭几,一个蓝地黄花布隐囊。

都是她惯用的常物,可是在宽广的榻上相对而立,别有一种吊影的况味。

窗前青布帘低垂。底下的竹木窗棂透着湿濛濛的微光。

似乎是黄昏时候了。

或许还下过一场雨。

这时候,床的另一边,隔着半面纱帐,有个人说:“你醒了。”

惠歌呆了一呆,动也不动。

那个人走出两步,来到床前,带着微笑看她。

有一瞬间,惠歌觉得自己的心不动了。胸口愈缩愈紧,伴随恼人的疼痛。

细细的寒栗悄悄攀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重逢的情景非常陌生,略带些荒谬。

或许是很久以前她就死心了。期望一次一次落空,便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没想过还能相见。尽管她依旧打听他的消息,可是不是抱着希望的,只是习以成性,像哼着曲子,忘了歌词。

又或许过去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她对他的心意早就变了,冷了,所以将他的存在撂在一旁,不愿去想。反正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惠歌极力安镇自己,找回忘了的呼吸,按捺忽然疯了的心跳。她不愿意表现出激动的样子,彷佛她还把他当成心尖子。虽然从前的她是这样,但是从前的她就是个笑话。

第一眼已经认出人,只是看不真切。彷佛见鬼,乍看之下,晕头转向。

震慑过后,明璘的身影才渐渐清晰。

他的脸圆了,连带着气韵也变了许多。

她最初见到他,似乎也是圆脸,后来瘦了,现在又圆了。从前清瘦的时候,眉眼间总是有丝愁绪。现在丰润些,积郁彷佛也消散了,秀丽的面貌平添几分泰然的神气。

肌肤略有些苍黄──也是与从前相比,从前是特别的白。还是细致莹洁的“玉人”,只是换了一种玉质,也不知道是岁月催人,还是一路风尘的缘故。

头扎白绢巾,鬓发收拾得很干净,显得一张脸光净秀整,一双薄唇淡粉轻红。垂手而立,一身白绢交领广袖衫,窄口白袴,一色的半新不旧。

腰系革带,装三个铜銙,附铜环。二个空的,末端一个垂着红丝绳结,系了一个玉环。

颜色不怎么样,一半青,一半黄,但是工艺极精,双面透雕云鸟纹。雕琢之细,像虫蚀殆尽的叶子,余下一副纤纤的叶脉。

惠歌看着那玉环,觉得有人在她的胸口扎了一下。原来刺心的感受是这样。

明璘的穿著看不出贵贱。着巾不分士人庶人,白衣也不分尊卑阶级,惟独那个玉环,很有来头。

汉人好玉,起初的意思是美丽的石头,所谓“石之美者”。后来特定为一种石质,外表美丽,清润细腻,骨子刚直,加工困难,而且易碎。这种石质,也就是玉,主要来源是西域,晋朝以后,中原丧乱,交通阻绝,玉的取得变得很困难。就连汉人皇帝的冕旒本应用白玉珠,也只能改用蚌珠。即使仍有玉饰制作,样式也归真反璞,简约洗炼。

那个玉环颜色应是旧了,本来大概也是白的。雕工也不是此时的风格,很可能是件古物。汉人崇古,即使不说材质、工艺,光是时间的重量,就价值连城。

或许是南方的某位公主赏他的。

听说南方的公主都很大方,比北方的还浪荡。

看着他贴身而佩,惠歌想到从前自己那个被他拒绝的玉韘。

妒意油然而生,还有一种莫名的挫败感。刺心的疼痛扩散了,脸上和背上热辣辣的,像刚刚受过一场鞭笞。

忽然后悔自己离开得太晚,才会见上这一面,受这样的刑难。

惠歌觉得有必要展示一下自己手上的金羊指环。正想抬手顺一顺鬓发,可是一抬眼,与明璘对视,她却懵了。

那一双眼睛像一条美丽而深邃的山径,令人既心悸,又着迷。

都忘了他的眼睛有多可怕。

惠歌仓皇地挪开眼,看向墙边重重箱笥。抬手展示的力气也没了,只好努力翘起下颔,嘴角勾牵起来,露出一个尽量轻蔑的笑,说:“好久不见。”

表情和语气都很生分,连着那平泛的四个字听起来也有几分讽刺。

明璘收起笑容,却是问她:“你脸上和颈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你管得着吗?

惠歌几乎要笑出声。

只是这样说出来未免有赌气的意思。她不愿意露出一点激愤的样子,好像她还在乎他,不过是生他的气,不是真想离开。也不朝他看,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

旋即客套地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比你早些。”

原来是今天早上回来的,难怪消息还没传到薛家。

“回来作什么?”惠歌直截地问。

等了一会,却没有听见回话。或许是机密,怕她泄漏了,不想告诉她。

听说梁国准备大举北伐,也可能是回来安排迁徙,将他的老母亲族接到南方去避难安居。当初翠华的用心不就是这样吗?让他到南国去作官,作明家的后路。

惠歌瞄了明璘一眼。

对方只是沉沉地看着她。

看得她莫名心慌。

她挪开眼,补上一句:“你不是在梁国作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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