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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老(1 / 1)

奚特真有一口“神刀”。

长一尺六寸,宽三寸。

平背狭刃,方口洪首。

刀背有铭文,刻着七个字:七月庚辛阮三三。

七月庚辛是月日,阮是姓氏,三三是序数。

汉人的冶金技术非常发达。当胡人还在使用木材、皮革和骨头作为武备的时候,汉人已经进展到铁剑钢刀。其中又以道士特别精通冶锻之术。道教的主流思想是炼丹服药,以求升仙,材料有各种金银玉石,或许由此熟习丹炉火候,炼丹之余,也对炼钢有所发想。

听说汉朝的时候,有个人姓阮,有道术,负责监督营造军器。七月庚辛这一天,他在官舍门口看见一个人,身上发着金光,炜耀难以直视。一看就不是人,阮氏立刻跪下膜拜。金人很高兴,说他其实是金神,专司冶金,见阮氏可受教,便传授他关于水火、五精、阴阳和刚软的各种道理。阮氏以此术造刀,轻利异常,柔能截丝发,坚能断金铁,号为“阮师神刀”。

一共作了七十七口,于刀背铭记其数。后来此术失传,这七十七口刀也变得重金难求。

奚特真得到的这一口,还是来自一个西夷的胡商。

这个胡商不进市肆,只与王侯公主往来,专门卖些珍品宝器。奚特真是在任城王的第宅宴聚时遇上的。胡商说明来历,阮师神刀出世至今三百余年,已经难得一见,这第三十三口刀流落西域,他想着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终究要物归原土,便带回中国。

在座宾客都不相信,觉得只是托言抬价,因为这刀过于华丽鲜美。刀鞘黑漆银装,刀柄镶石嵌玉,色彩光耀,精好如新,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像一个三岁小儿说自己是三百岁。

有人猜测来自西域的波斯国或罽宾国。听说那里多金银玉石,以银为钱币和器物,人也多工巧。

胡商说如果不相信,可以试刀。任城王拒绝了,认为刀者,兵也,在座多嘉宾贵客,兆头不好,出事了更不好。

这种宴聚场合,实际上是各种较量。主人请喝酒,要赏脸。请跳舞,也要赏脸。请人来卖东西,事关财力,更要赏脸。奚特真便买了这刀。他也不相信什么神刀的故事,只是比起其它食器酒具、簪珥首饰,选刀更实用一些,可以杀退有形的敌人,慑服无形的邪鬼──汉人认为利器可以辟不祥。

一直以来,他只是将之作为一种装饰,贯以带扣,常时佩戴,从来没有实际用过。

今日这刀终于出鞘,结果令人难以置信。也不知道是因为刀的关系,还是因为人的关系。

当惠歌从他手中拿走官印,抽走服刀的时候,他正望着城墙发急。当惠歌跃上城墙的时候,他正看着自己空荡的掌心,空荡的刀鞘。当他再次望向城墙的时候,遥遥的女墙上已经多出一条细瘦的背影。

一下子,那条背影又不见了。

只见羊再来飞瀑似地散下长发,飞花似地扬起绣带。衣裳零落,鸠杖寸断,瞠目结舌,狼狈不堪。

宝刀快利,刀法更是离奇。

毁冠破衣,不见一点血迹。

奚特真深切意识到凡人与中人的差距,既惊悸,又庆幸。

四周陷入一种奇异的沉寂。

黯黮的天色也有一种迷离的感觉,像昏昏的罗帐里,烟缕细细,笼着城上城下的人和马,悄悄睡去了。

直到惠歌说话。声量不大,却清晰得像夜里的钟声。

奚特真听得一清二楚,虚幻之中才有了一点实感。

羊再来张开嘴唇,一时却发不出声音。他浑身都僵直了,喉部也难以控制。冰冷的感觉从颈上直透进来,人一发急,愈加用力,一下子吐出一个音,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他顺势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赶紧接着喊起来:“开、开门!开门!”

城上一干人如梦初醒。因为恐怖骇异,议论都窃窃细细地。

“那是人吗?好像鬼。”

“你看见他怎么上来的吗?”

“没有。我只知道我的鸡皮疙瘩都上来了。”

鲜于队主跟着大呼小叫:“你们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聋了吗?快去开门!”

城门缓缓打开了。兵人受了惊吓和催促,动作很迅速,手脚很麻利,只是城门涂泥凿橛,又以大木为门关,本就厚重,想快也快不起来。

奚特真率着丑奴、飞燕和一干卫士走出木构门道的时候,惠歌也沿着城墙内面的楼阶一步一步走下来。

奚特真下马,走到她面前:“你上去像一只飞鸟,下来倒像个小儿。”

“我怕又吓到你们。”

奚特真笑了。惠歌梳着一个圆髻,裹着他的黑缘紫罗软巾,巾带垂在身后,鬓发一丝不落。都是简练的发式,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看上去比梳着月牙髻的时候更好看一些。或许一个看着像孀妇,一个看着像游侠,少了几分怨气,多了几分英气。

或许只是因为她解脱他的困境,他对她的感受也不同了。

素白的一张小脸,甚至没有劳动过后的血色,彷佛方才那一番动作,不过是翻翻手掌罢了。淡淡的神情,像远方的山色,清幽缥缈,变化莫测。

他一时竟看得入神。

惠歌见奚特真望着自己出神,只当他还处于惊疑之中,就像她从前看老花一样,也不以为意。伸出两手奉还他的东西,一手放着官印,一手横捉刀柄。

她扫了一眼刀上的铭文,问:“这刀上写着‘七月庚辛阮三三’,意思是一个叫阮三三的人在七月庚辛这一天所作成的吗?”

奚特真回过神,收起官印。一面解下腰间的刀鞘,一面解释:“不是。这是一个姓阮的汉人,在七月庚辛这一日,承教冶金之神的神术,所作的第三十三口刀。听说有三百年的历史,总共只有七十七口,也被称作‘阮师神刀’。”

“奚将军的东西果然都是珍奇。”惠歌得出个结论。

“不过这刀却是我跟西夷的胡商买来的。大家都说什么神刀云云,只是商人为了抬价的讹言。我本来也不相信,买它主要是为了情面,因为好看所以作为服刀,却从来没用过。今日托你的福,终于见识到它的利害。”

“神刀之说确实难以相信,如果真过了三百年,怎么可能还这样新?但是这把刀也绝对不是凡品,看着莹净清湛,使着轻利灵动。”惠歌的眼神在刀身流连:“我许久不曾用刀了,却感觉游刃有余,好像这刀知道我的心思一样,非常趁手。”

奚特真一手握着惠歌手边的刀柄,另一手自刀尖罩上银装漆鞘。却只罩了七八分,便缩回手,将刀留在惠歌手中。说:“这刀更适合你,就给你用吧。”

惠歌骑奚特真的马,穿奚特真的衣物,原是一时权宜,没有多想,现在奚特真连宝刀也让给她,开始有种古怪的感觉。她现在比从前世故了,自然知道男女之间的礼物代表什么意思,没有那种意思就不应该收礼。可是对方说得含糊,不是明言赠送,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推辞。

要说用不上嘛,方才不是用上了吗?尤其高平城局势险恶,不知道还会再遇上什么事,她既不想杀人,总要有些威吓的方式,譬如亮刀。亮出来要吓死人,肉眼可见的雪亮锋利,这刀就很适合。奚特真一次没有用过这刀,如今她使得更好,所以借她一用,亦是合情合理。

何况奚特真这种绮襦纨袴,自幼风花雪月,看过的美人多不胜数。想当初他流落睢陵的时候还嫌弃得很,只因为睢陵没有美人,唯一有名的玉人却是个男的,她还是因此才知道明璘就是玉人。虽然不知道他的婚姻状况,身边多半也是群芳争艳,婢妾成群,对她不至于有那种意思。若她正经八百地拒绝了,反而是个笑话。

奚特真见惠歌不作声,就当她收下了。看向一旁:“沿着这条大街走下去,就是阿鹿的廨舍。我们走吧。”

还是妹夫的境况要紧。

惠歌匆匆收刀,与奚特真双双上马,继续前行。

疏旷的黄土街,斜斜指向北方。行了一段,左边有个小湖,与城外的沟渠相通,湖面也是幽幽的碧色。湖岸种着几株柳树,细叶弱枝,叶子开始凋缩了,寥落的枝条像缕缕的乱发。另一边是块空地,有棵皂荚树,枝广叶茂,天成的一座长亭。

树下挨着一群乞丐,蓬头散发,衣不蔽体,躺卧在那里,了无生气的样子。听见嘈嘈的蹄声,空无的眼神茫茫地追来,又茫茫地散开,像风中飘来转去的秋蓬。

他们的脚边放着木杯陶碗,一旁有座石井,饿了就去汲水来喝,或者跟前来汲水的人们哀告索要,胡搅蛮缠。人们便不大敢来了。

苍苍的大树,亭亭的石井,邻近城门大街,最适合行旅商贩休憩的处所,如今盘踞这一群游民,像一群蝇蛆,凄怆之际还有种恐怖的感觉。

大街两侧种着柽柳。

人们说这种树知雨,如果天阴将雨,枝叶会起雾,别号叫作“雨师”。惠歌一直难以确信此说,因为柽柳枝条繁盛,叶细如丝,平时看着就朦胧,阴天的时候颜色更晕渲,彷佛雾气。

究竟是看着像起雾,还是真的会起雾,她一直也搞不明白。

两侧的绿柳雾濛濛的,开着一些粉白的花,是古旧的素壁朱窗,处处斑驳的粉印子。

骑在马上,间或可以从枝叶之中看见后方的里闾。黄渲渲的泥土墙,歪歪斜斜地绕来绕去,圈着白苍苍的木屋或草棚。偶尔能看见一些蓊郁的绿墙,用瓜叶或藤萝砌成的。几乎看不见人影,无论街道,还是里巷。

似乎除了一无所有的乞丐还敢出来抛头露面,还有余裕的人们都躲了起来。

再行了一段,有些瓦屋。

鳞鳞的瓦片颜色参差,黑的、灰的、黄的、红的……还积着泥泞,生着淡褐色的草茅,样子很苍老。屋瓦上溜达着一群瓦雀,马蹄一踏近,齐刷刷飞到另一边屋上,似乎还是觉得危险,扑簌簌高飞而去。

那一列远去的雀影,便是这座城中唯一的生趣。

一路来到太守廨舍。

惠歌一进门,看见堂门前有棵砍过的树,落斧的位置很低,是要斩除的不留余地的意思。残留下来的树根,断面足以容下二人踞坐,可以想见是棵老树,原本大概是崇伟参天的样子。

汉人重老,无论是人,还是动物草木,所谓物老成精。活着不容易,越活越有经验,最后就会产生异变。狐狸千岁起为美女,龟鼋千岁能与人语,蓍草千岁能生三百茎,知吉凶,从前汉人占卜用的龟壳和蓍草也特别讲究年分,不够老的不能用。

即使没有成精,也会成为精物聚居之地,所谓物老则群精依之,尤其是树木。因此老树不能随便砍,轻则有血光之灾,重则有灭门之祸。薛家所在的居安里,社树是一棵大桑树,因为长得太大了,阻碍门巷,一直有人提议砍掉。然而过了经年,也没人敢动,就连修剪枝条都要请示巫祝。

惠歌看着硕大的树根,想着汉人的禁忌,不免微微皱眉。

奚特真下马,示意丑奴和一干卫士守在门口,稍作歇息。

惠歌跟着他,走过树旁的时候,忍不住问:“这里原来种的是什么树?”

奚特真慢下脚步,瞥了一眼:“原来是棵槐树。”

“树根这么大,树龄应该很老。”

“对。听说有六七十年的样子。”

“为什么砍掉了?”

“因为阿鹿的病。令妹听说槐树不好,槐字,木傍鬼也,就让人砍了。”

惠歌自幼爱听稀奇古怪的传闻故事,然而大多是半信半疑。尽管觉得砍了老树不好,但是砍都砍了,砍树的人也不在这里,没有多说的必要,便只是默然地往前走。

奚特真看一眼惠歌,控制步伐,与之并行。说:“洛阳城的西阳门外有间法云寺,立寺的是一个西域来的胡沙门,叫昙摩罗。听说他聪明绝顶,深谙佛法,还懂秘咒,能咒人为驴马,咒枯树生枝叶,非常神验。”

以惠歌对奚特真的了解,不会无缘无故说故事给她听。虽然摸不着边际,也没有插话,耐心地听着。

“寺内有一株桑树,原本枯死了,经昙摩罗一咒,又起死回生。而且样子很奇怪,像羽葆翠盖,叶子和椹子也形色各异,每天都有许多信众前去布施膜拜。后来过了数年,有朝臣认为是妖术惑众,为了防遏奸邪,将桑树砍了。听说下斧之处,流出许多鲜血。”

“砍树的人后来还好吗?”

“活跳跳的,升官发财了呢。”

惠歌了然:“原来你也听说过,老树不能随便砍。”

所以才举个反例叫她宽心。

“洛阳城里怪事多,虽然我只对美女的传闻感兴趣,其余也听过一二。”

惠歌笑了笑:“记得你从前和我说过狐狸变成美妇人的故事。”

“你真是喜欢这些志怪异闻,那么多年了,居然还记得。”

“对,我就是喜欢。”惠歌理直气壮:“而且我也记得,我问你为什么那只狐狸要骗人来留下他们的头发。你说是因为讽刺结发夫妻什么的,我说可能是因为头发对妖怪而言是一种灵药。你还有印象吗?”

奚特真看着惠歌,她也在看他,微微睁着眼,眼里有一种光,孩子似的纯真和执着。他心里浮起一种莫可奈何的怜惜之感,这女人从前就是这个样子,说正事的时候走神,说故事的时候认真。即使只是因为她喜欢他说的故事,她将二人多年前的对话记得这样牢,依旧使他感到意外和欣喜。他连自己说过狐媚妇人的故事都忘了,何况对话的细节。

他转开脸,去看前方的回廊。嘴里回答:“有。我记得。”

“我后来又在书里看到一个类似的故事。听说汝南有座惧武亭,夜里有怪物杀人。后来有个官吏住到里面,夜里的时候把怪物捉了,发现是一头老狸。隔日检查楼屋,挖出老狸藏着的人发,有数百枚之多。还说那里流传着一种说法──”

惠歌边走边说,说到这里,又看过来:“狸髠千人,得为神。由此得证。”

“得证什么?”

“我的猜测呀!对于狐狸这一类的精妖,人发是一种神药,所以剃下一千人的头发,就可以成神。”惠歌睁着眼,一脸理所当然:“可见我于童稚之年,已经很有见地。”

“……对,没错,有见地。”奚特真惯纵地应和。

说话之际,绕过了回廊,来到后方一间长长的瓦屋。

青瓦素壁,琐窗朱门。

门扇嵌着一对铜环。两旁各立一名卫士。皆高鼻深目,棕红的胡须缠成两条辫子,典型的胡人的标志。

胡人喜欢缠须,或许是从前生活在马背上,为了行动方便的缘故。后来这种风气流行中原,虽然不限于胡人,但是样式还是有分别,打理得像是妇女头髻的花稍的辫子,在汉人是很少见的。

卫士武备齐全,头戴铁兜鍪,身穿铁裲裆,腰配长刀,手拄长盾。木面施以暗棕色的牛皮,缀着两列类似门钉的圆顶铁饰,矗在那里,俨然也有种森严的感觉。

二人看见奚特真,齐齐行礼。一人转身叩响铜环,喊着:“家主至。”

奚特真说过,因为陆士远的鬼病,除了他们自家的死士部曲,其余郡吏都不敢靠近。惠歌想,这两个守门的果然也是奚家人。

门开了。屋里站着四个人,装束与丑奴一致,黑巾革带,乌布窄袖袴褶。二侧各有一间内室,敞着门扇,隐约可见床席衾枕。靠墙挂着弓弩刀盾等武具。应是这些卫士起居歇息的地方。

迎面一张红木长板屏风。屏风后面开着门。

门外是空旷的院落。

一片黄土地,两侧乌木廊。

木廊的另一边紧邻院墙,墙上开着斜纹小窗,窗边影影绰绰,也有人守着。廊边一根木柱拴着一条黄犬,训练有素,看见生人进来,站起来汪汪叫了两声,听见卫士喝止,随即噤声坐下。

对面仍是一间连着院墙的长长的瓦屋。门前铺着一方错缝直条纹青砖,砖边两个卫士,一色的裲裆铁铠,佩刀持盾。

进门,出屋。

再进门,再出屋。

来回穿梭于光亮与昏暗之间,看着重重的屋庑,相仿的人物,惠歌越走越有些不安。有种失路的感觉,令人迫切想要回头。

幸而院落的景色终于变了。

两侧不是木廊,而是瓦屋,屋前有木栏杆。西侧种着一株樗树。不大高,枝叶疏疏朗朗,像一个细瘦的奴人双手擎着两盘肴馔。东侧门前立着二个女子,袖手垂首,看不清面目,但见直眉曲鬓,丽服靓妆,很招人眼睛。

奚特真说那是他的侍婢。一个叫冰绡,一个叫雪縠,与他一起住在东侧的屋子里。

惠歌一径盯着奚特真看。

奚特真疑惑:“怎么了?”

“你说过,你派兵把守妹夫屋外,结果守兵都死了。即使如此,你还敢与妹夫住在一院,把两个美人侍婢留在这里,也算有胆识。”

“因为我想,贼人那次杀人意在恫吓,否则为什么守兵都死了,阿鹿还活着?而且住得近,才能发现更多线索。现在这种时局,畏首畏尾也毫无意义。逃过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

“你倒是豁达。”

“你终于看得起我了吗?”

惠歌看着奚特真面露微笑,虽然知道他是在调侃,莫名地说不出话来。

对面的屋宇立着楹柱,柱头上重栱层层,是木雕的繁花。候着二个守卫,二个小婢,还有一个男人,小冠大袖,眉眼精悍。

奚特真说那是妹夫的第令,总管宅第大小事务。

第令简略说起陆士远的近况。除了三日前梦见鬼物,病况没太大起伏。

惠歌跟着奚特真进屋。

两面墙上开着斜织的格纹窗,像细网,今日天色又阴惨,即使没有帘笼,也放不进光。青幽幽的屋里空落落的,里面一张露顶的大床,床架上的帷帐承尘也撤下了。

不见人影,却摆着几案、灯台、盘匜、巾帕等什物。

漆案上有个鎏金铜熏炉,高足豆形,足部栖着凤鸟,凤鸟头部顶着炉身,炉体镌刻一圈忍冬和一圈蝙蝠,嵌着玲珑的兽面铺首。炉盖也是精雕细镂的,只是炉里燃着浓香,盖上的孔洞烟气氤氲,看不分明。

除了这张大床,就剩墙边一个大箧。长六七尺,广四五尺,深二三尺,约能容下一个成人。

箧这种器具多用于缄藏财物,制作比箱笥更讲究,上盖作成盝顶──中央用四脊围成平顶的一种屋顶形状,亦常设有扃鐍可以上锁。

墙边那个大箧朱漆彩绘,纹样是缭绕的云烟。不见锁具,底边凿了个圆洞,像老鼠囓出来的。

惠歌目光停在那里。

她听见里面的喘息声。

看向奚特真。对方点点头。

惠歌走过去,揭开上盖。

里面蜷着一个人,身上裹着红黑二色毡罽,只露出一张脸。

青黄惨悴,瘦骨棱棱。

那张脸皱着眉,睁着眼,张着嘴,惊恐持续得太久,显得几分失神。直愣愣地望着她,依稀还是往昔那双和美的大眼睛,她却觉得自己不在那双眼睛里。

她认不出他,他也认不出她。

良久,陆士远发出呜咽之声。缓缓侧脸,面对箱壁。

细细的吟哭在房里回荡。

缕缕浮浮的香烟,时薄更浓,像寂寂的依依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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