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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火(1 / 1)

朝槿的眼神晃了晃。

中人能夜视。眼中的夜色像一层青纱,稍微有些光,更轻透了,看着像薄暮。她望着惠歌身后上方的屋瓦,饰有乌沉沉的圆形瓦当。

瓦当中间有个小圆。以小圆为中心分成四个部分,每个部分里面都有雕刻。乍看是纵横相错的线条,细看是四个字──长生吉利。

字形配合着瓦当的形状,拉着长长的弧线,回绕着,像个漩涡。

她说:“我同阿姐说过往事,阿姐或许便以为我出身洞房闺阁,只懂得花拳绣腿。其实我自得道以后,随师君修习功法,静能行气导引,动能攻守搏击。这套功法效法玄武,玄武龟蛇,纠盘相扶,雌不孤居,雄不独处。我先说与阿姐知,否则一会阿姐就听不见了。”

她侧过脸,向一旁说:“你们且先退避。”

刘峻、路天文、大马二马、卫士婢女小童等,纷纷退至墙边。

楼门开敞,屋里正中那一座十七连枝青铜灯,耀耀焕焕的灯光,在院中铺了一地光圈。惠歌背着光,影子斜斜横在朝槿脚前。

朝槿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那条影子。二手交叠腹前,手背朝外。看上去恬寂幽娴,悄怆惘然,彷佛站在河洲莲池,看着杨柳莲藕,那些诗歌里令人满是忧思的景物。彷佛从前那个闺女。

那双手移至胸前,缓缓沉落。沉落之时膝盖跟着屈起,二手逐渐分离。

霎时,有一种轻微的嗡鸣声。似乎是回荡的风,又似乎是房瓦的震动。

左右的梨树和梅树也晃了晃,沙沙作响。

原来那副柔婉的身姿一下子变了。人昂首,右手高抬。手背在上,拇指内缩,腕处提耸,四指直指前方。左手同形,靠后置于胸腹之间。形似长蛇仰视。

巾带扬于肩侧,衣袂动于肘后。

动作极好看,风流之中有种凌厉之势,旁观众人不由得低声惊叹。

惠歌胸前泛起凉意。

凉意蔓延,上至脸际,下至手心,肌肤泛起细微的粟栗。这种感觉许久不曾有过,自她发中以后。儿时倒是频频出现,射猎或角抵的时候,那时候结果还是未知的。许久未曾遇上匹敌的对手,对于即将到来的争斗,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兴奋──来自她的血脉深处,狼戾的天性,蠢蠢欲动。

惠歌抖擞两袖,迈步往前走。

一走就来到朝槿身侧,右手叩腕,左手碰向肩骨。

惠歌自幼与人角抵,熟习的是擒拿摔技,也没有招式可言,伸手便抓,随兴所至。因为手脚快,从前只要这样一叩一碰,对方就要倒地。

朝槿不闪不避,右手钻过来,拦着她的右手,一伸一转,直缠而上。

惠歌暗吃一惊。朝槿说这套武技效法玄武龟蛇,这一手真有木棍打蛇,蛇随棍上之感。须顷之间,双手交缠在一起,朝槿的手反而捉住她的肩头。

一手给制住,立即处于下风,重心容易给人带着走。

朝槿一脚踏在惠歌双脚之间,正要勾起撂倒对方。惠歌脚步变化极快,左脚一晃,将朝槿的脚顶出去,顺势朝膝处落下,反而将朝槿扯过来。朝槿两脚迂回行步,稳住身形,捉住惠歌的肩头旋身下拉,又出脚去踹。

但是脚下只是虚晃,左手食中二指,猝然探向惠歌眼睛。

惠歌只想着对方要撂倒她,一定是朝脚腿下手,却忽略了上方。回身的时候才发现对方的左手闻风而至,迫在眉睫。

她的脚步快速变化,一步将她往后带,那两只纤纤细手从眼前掠过。

惊险避祸,一颗心却直往下沉。

朝槿的招式阴险狠毒,真是要置她于死地。

原本试探的意思也打消了,惠歌右手使劲,将对方拉过来,左手顺势往胸腹送出一拳。这一拳打在朝槿的左手掌上。惠歌正要缩手变招,朝槿捉住她的拳头,右手压着她的肩骨往后翻,意欲使她失衡。

惠歌也不执着,缩起一脚,人往后倒,一个旋身,两下脚步,人又站直了,抬脚就去踢对方胫骨。朝槿的脚一缩一拐,闪过攻势。惠歌左臂使劲,将被捉住的拳头猛然往前压落。朝槿若不松手,腕处就要损裂。

朝槿还是不放。抬起左腕,整只手连着肩奇异地涌动起来,像绳索一样,牵连着惠歌的拳头,竟将她的劲力化解了。

果真难缠,像龟蛇一样难舍难分。惠歌想。

朝槿一手纠缠着她一手,另一手弯曲逶迤,攻的全是要害,不是头脸便是心胸。惠歌只手招架,一边调动步伐。左脚往后虚踩,趁着人倾身攻来的势头,右脚抬膝佯攻。

朝槿举脚欲挡,惠歌一步踩在对方双脚之中,同时侧过身来,屈膝弯腰,左手猛力一拽。朝槿再不放,就要被她摔过肩去。

人终于松手。退开的时候手一绕,削中惠歌鬓边。

惠歌双脚一蹋,退回楼前。

脸际有一丝湿冷的感觉蜿蜒而下。朝槿的指爪划破脸际,流了一点血。

两人交缠搏斗,轻捷迅疾,彷佛风来电往,在旁观的人们看来,只是眨几下眼睛的工夫。眨眨眼睛看见两人相碰,再眨眨眼睛两人便分开了。

最震惊的是陈骏,他一身引以为傲的武艺在这两人面前简直就是螳臂。

刘峻虽然知道水仙的能耐,对于惠歌不免讶异,猛地想起盼盼有个表妹,自幼以勇健闻名,四肢非常发达,角抵从没输过,难道就是嫁给穷书生的这一位吗?思及至此,不由得“啊”了一声。

路天文听见了,却以为他在担心,出言宽慰:“那妇人不是师君的对手,才交锋就见了血。”

惠歌摸摸脸际,看着指尖的一抹红。点头说:“有意思。”

这一套招式主要是缠、黏、劈、削,特点是虚中藏实,实中带虚,像一席话,说得真真假假。中人本来就少,惠歌一直以来只待在睢陵城,见识更少,今日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巧妙的武技。

朝槿站在那里,回到长蛇仰视的姿态。慢慢地,左手画一个圆,往前伸去,右手沉落。然后右手翻上,左手沉落。

两手交错之间,配合绵密的细碎的脚步,朝惠歌攻来。

这一回,惠歌没去看对方的手脚,只是感受清气的流动,分辨虚实。实招一定带气,才能更快,更铦利,更出其不意。而且分外留神碰触,一碰就走,一挡就缩,不给对方缠黏的机会。

老花教授的脚法也施展开来。竖直横斜,走着一圈一圈的圆。先求开阔,再求缓急。速度忽慢忽快,随兴所至。这是老花的步法厉害之处,看着很随便,永远捉不着。

朝槿跟不上,肩腰接连吃了惠歌两掌。

朝槿退开两步,两手一张一翻,稳住身形。惠歌追过去,一掌拍向肚腹。

朝槿出手相格,人一缩身,回以一掌虚招。另一手刺向惠歌咽喉。

惠歌回身避开。朝槿霍地往前重踏。

这一步是斜的,人跟着朝右方侧身。左臂抬得很高,掌面走的路很宽,整只手像柄大斧朝惠歌脸面横劈过来。

这一记使上了气,来势汹汹,惠歌当即选择避开。然而朝槿这一手临近的时候,腕骨一扭,翻掌为爪,逆向抓过来。下方另一只手倏地突起,由下斜上,削向惠歌脖颈。

这一着真是像蛇,阴险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隐匿影蔽,伺机而动,猝不及防,毒辣异常。

惠歌当即往后一倒,左脚虚浮,右脚抬起脚尖,整个人以一脚的足跟为支点往后倾去。掠影飞光之际,惊险地避过这一记杀招。

朝槿的掌面自脸前掠过,有一种奇异的炙热的感觉。

惠歌的身子半斜空中,还没来得及旋身而起,朝槿朝着她的脸用力一呼,吐出一道熠熠的火星,宛如一列红萤溜来。

惠歌大吃一惊,左足往后一点,连踩五六步,退回楼前。

一点火星落到她的颈处,刺痛异常,彷佛刀锥。

朝槿说过,她服用生礜石之后,能自体内生火。那火感觉很不一般,落在灰石子地上,都能灼出一个洞来。落到角落的竹架,瞬时起了一点火。落到晾晒的湿漉漉的白纱单衣,也焦黑一片。

朝槿站在院中,手掌缓慢而接续地攀至胸前。右手在下,虚虚托着另一手的肘弯。左掌竖立,凌虚画一个半圆。

苍白的手指。苔青的指爪。

爪尖之上腾着红雾,氤氤氲氲,皆是火星。

惠歌说:“你这样烧着自己,很快会用尽元气。用尽则气竭,气竭则死。”

她可以感觉到朝槿的气度在迅速缩减。

“没办法,阿姐太厉害了。”朝槿说话的时候,嘴边也逸着青烟:“这套功法讲究的是出其不意,置于死地。阿姐初次拆招,却能全身而退,只流一点血,后续已是无望。我的速度也没办法比阿姐更快,只好拿出别的东西了。”

朝槿露出一个歪斜的笑容。右边的唇角扯得稍开,有些迷惘的憨态。

她奔过来,一掌拍向惠歌。没拍到人,却拍到重楼的木柱上。

木柱上一个深陷的黑色的手印,慢慢滚起红边,微微的火扩散开来。

朝槿踏着细碎连绵的步伐,双手翻飞,在楼屋前追着惠歌。

她全力催动体内的清气,感觉很痛快──既灼痛,又愉快。

视线开始涣散,惠歌的身影跟着模糊。胡乱出掌去拍,像从前夜里拍蚊蚋一样,打了半天也打不着。红通通的双掌全落在楼屋的木柱、木墙,砰砰有声,所过之处尽是破毁焦黑。

惠歌来到院中,朝槿也歪歪倒倒地奔出来,踢破屋边的瓮缸盆盎,泄了一地的水。水面倒映火光,粼粼地像夜空的星河。

她的口鼻和两袖不断散出火星,像飘扬的花絮,像流离的萤火,灿灿闪闪,光丽奇异。

旁观众人看得目眩神迷。直到重楼的木柱断裂,烈烈的火光开始吞噬楼房。表演顿时变成灾难。楼房陷入大火,里面一楼给捆缚住的婢女发出惊惶的尖叫。

这一边的竹篾灯笼也火舌高窜,劈劈啪啪地烧着。

婢女小僮吓得纷纷丢开。

路天文叫起来:“不好了,师君失常了。”

刘峻也叫:“我的房子!里面有一堆好东西哪!快、快去灭火!”

然而大马二马、卫士婢女小僮全都往院门跑去。红星纷纷扬扬,烧着东西,也烧着人,他们的巾发、衣裳乃至肌肤都有多处焦黑微火。

最后也烧到刘峻和路天文。两人一边惊叫,一边窜跳,奔出院外。

朝槿兀自在院中俯仰回旋,挥舞双掌,嘴里嘶吼:“阿姐!阿姐!”

低哑的嗓音彷佛撕心裂肺。

“阿姐!你为什么不要我?你看哪!我也要升仙了呀!”

她踏在星汉之上,周围满是星子,荧荧涌动着,飞往夜空中一座高耸的彤宫。师君说过,天上的星星有三垣和二十八宿,三垣之一的紫微垣,在北斗北,有星十五,以北辰为中枢。北辰是天的中心,叫天极,位于紫微垣中,也叫紫极。紫极上面有一座紫极宫,是仙人居住的地方,一旦道成,便能蹈青霄而游紫极。

现在她也看见紫极宫了。彤彤的屋瓦和梁柱,彤彤的窗棂和门墙,像火焰一样辉煌有烈光。

惠歌站在一旁,看得怵目惊心,听得毛骨悚然。

朝槿眼中已经丢了她,口中的“阿姐”显然也不是在叫她,而是当初那个拿走她的童贞又把她留在原地的人。声调越喊越是刺耳,到后来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一阵嘎嘎戛戛之声,像在笑,又像在吟哭。

朝槿说过,中人善记,要学会忘了。这句话原来是个药方,治的是难以忘怀这种病,这种病入了膏肓也会死。就像朝槿这样,痛苦刻在骨子里,从来没有忘记,烧爇她的魂魄,最终燃尽身体发肤,随着火焰卷着灰烬飞上夜空,化进一片幽冥,袅袅无踪。

陈骏扛着盼盼,牵着已经转醒的小寸,催促惠歌:“妇人,快走吧。”

走出院门,刘宅内四处响着叫唤,沸沸喧喧。

他们趁乱而出,回到巷口三姨娘置办的房舍。才踏进门,那边里门大敞,突入一列夜间的逻兵,给刘宅的火光吸引过来查看的。

门户悄悄掩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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