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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1 / 1)

女孩叫小二。惠歌新买的婢女。

小二的阿爷叫老乔,是个农人。

他擅种瓠瓜,但是不擅营生,很晚才筹到钱结婚。婚后又生了数个女儿。

这时很多人不养女儿。出生一判定性别,男儿鞠育教诲,女儿就丢了。因为养女伤财,要多看顾,又做不了粗活。所谓“盗不入五女之门”。如果一户人家养了五个女儿,盗匪都不忍进去。

女儿能挣大钱的时候是结婚,所以这时流行早婚和财婚。婚姻就是买卖,买的是新妇,卖的是女儿。另一个挣钱方式是卖为奴婢,但是不合法,刑罚重,风险高。卖人为奴婢者死。鬻卖儿女者,其情可悯,处刑一年。

老乔既丢不下女儿,也不敢随意出卖,日子越过越苦。某一天摔断腿,妻子又有孕在身,过不了十来天便坐吃山空,只好来向惠歌借钱。

惠歌知道老乔还不出钱,就跟他作笔买卖。数笼瓠瓜,和一个女儿。

老乔没有考虑多久──上算的根本也不用考虑,便在契券上押印了。

小二应是十来岁,只是单薄瘦弱,看着更年幼些。

头发收束成一条辫子。眼睛水亮,像鹿。脸庞柔润,像鹅蛋。

脸色菜黄,嘴唇葱白,也不知是饿了还是给吓的。

两只手揪着一只衣袖,搓搓揉揉,像上头有什么脏污要搓洗干净。也不是少女的扭捏,而是害怕地哆嗦,双手又努力克制那哆嗦的缘故。

因为她想起听过的奴婢的惨况。

奴婢视同主人家的畜产,所以经常连着一起说──“畜犬马奴婢”,实际上许多主人也是如此。初来乍到,要调教一番。有将木炭烧得通红,给人烙印的。讲究一点的人家,用巧匠打造的铁杆,烙出来的家印像刀笔一样精细。也有用铁链拴着脖子绑在树上,只给吃些饲秣,饮食便溺都在树边的。

总是要先打一个下马威,以后才会乖,不会把自己当人了。

小二进来的时候,目光和脚步都很虚浮,彷佛随时会瘫软在地。

目光在惠歌身上飞快沾一下,甚至没有看到脸,又仓皇地落到自己脚上。

惠歌便去看她的脚。

一量青丝履。色泽很新。

身上穿的半旧轻黄衫裙,似乎熨整过,齐整干净。看来也是用心打点过。

她让老乔自己挑个女儿。老乔果然性格淳厚,把最好的那个送过来。

惠歌收回目光,一边用白绢巾擦手,一边问:“你就是老乔家的小二?”

小二给惠歌的话声吓一大跳,肉眼可见的颤动,脸色唰地惨白。似乎连汉语都不懂了,杵在那里好一会,不应声,不点头,不见一点动静。

惠歌忍不住笑了。

“被我吓过最惨的,大概就是你了。”

一旁的小珠、彩菱、阿秀也跟着笑。

小二眨眨眼睛,抿抿嘴,有些羞赧。

“其实呢,虽然有些闲人给我起了个跟老虎有关的俗称,但是我不吃人的。”惠歌闲闲地说着。

“相反的,我是学过文义的人。学文不是只有识字念书这么简单,‘文’这个字呢,涵义既深且广。深入而言,可以融会一个人的个性、思想、辞理、和创造各种方面,广义而言,可以包含天地和万品。所谓‘文之为德也大矣’。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长篇大论的人总是显得愚蠢,愚蠢就显得容易亲近。

小二听得一头雾水,但是意识找回自己的身体,服从地点点头。

“以后你就是我的婢女,我也要教你文质彬彬的道理。就先从你的名字开始吧。小二这名字不够文雅,我给你重起一个。”

小二听懂了,很快地点点头。

“你尺寸小,就叫小寸吧。”惠歌郑重其事地。

“小寸哪里文雅?”小珠问。

“哪里不文雅?‘寸’这个字的笔画比‘二’多。”

“……那我的名字有很多笔画,不就文雅之极?”小珠睁着眼。

“没错。文雅之极的小珠,其他要注意的事情给你说吧。这些也拿去吃。”

惠歌将髓饼和枣果挪了挪。自己手靠隐囊,手掌托着前额,闭眼歇息。

小珠利索地取席铺展。再取了饼果,一把拉过小寸坐下。

“首先你要明白一件事。我们这一位呢,是明家的大妇。长子之妻,所以叫大妇。住在前面的那些人呢,是我们的敌人。”

彩菱微笑。阿秀点头应和。

“小珠,好好说话。”惠歌眼闭唇动。

“噢!是大妇的阿家,还有小郎一家。我们的吃穿用度,跟他们是毫不相干。就是所谓的同门异爨。爨这个字你认识吗?你一定不认识,因为我也不认识。只知道它是煮饭的意思。”

彩菱插进话:“大妇就是心软。要不是发生那件事,也做不到现在同门异爨的地步。那么爱喝酒吃肉的人,居然也忍耐得了数年那种生活。”

小珠附和:“对!这件事你要好好听我讲,才知道前面那些人有多坏。”

小寸似乎有些安定了,双手松开衣角。再怯怯地伸手,捧着髓饼吃起来。

一边吃,一边听小珠说前面人家的坏话。

惠歌初作明家新妇,也是勤恳认真,省身克己。

这个时候推崇累世同居,闺门庸睦,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还能和睦相处,表示门风纯厚,家教有成。同门异爨表示人情疏薄,传出去难听。

惠歌的阿家翠华茹素,过午不食,作子媳的亦同。惠歌跟着不吃肉,不喝酒,由着厨人送来俭吝的菜色。这种苛刻的规矩大家总是阳奉阴违,表面博得美名,里面满足私欲。但是惠歌不同,她不分表面和里面,不私藏珍馐和美酒。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件事还要从她的娣妇淑光说起。

淑光姓李,渤海蓨人。从祖作过中书博士,从伯彭城太守,阿爷安东府佐,也是汉人之中有声望的士族。

翠华偏爱淑光。

或许觉得二人出身类似,皆是闺秀,从来不在衣着举止、饮食作息各方面为难她。那句“教子婴孩,教妇初来”,也是挑人说的。

小姑嫁人之后,阿家心中空下的位置就给了淑光──同心协力抵御惠歌的位置。淑光恃宠而骄,私用公钱,笞辱仆婢,翠华也视而不见。

三年前,淑光生了儿子。

那一天午后,惠歌要到前堂会客。经过木廊,看见淑光从房里出来。

淑光穿着一身猩红广袖罗襦,葱黄花纱抱腰,青白间色裙。云髻,峨峨的发团斜斜堆在脑后。一头的珍珠钗、玳瑁簪、翠玉华胜。耳戴错金嵌珠耳坠,手把直柄紫竹纨扇。细长眉,吊眼稍。粉白脸面,朱红嘴唇。

眼皮和两颊也红红的。不是天生如此,听说是用胭脂轻染的缘故。

一张脸红红白白,像寺院里鲜丽的彩绘壁画──乍看像神,细看像鬼。

淑光持扇的那手挽着一个老妇人。十字髻。玄色广袖长襦,苍青帛带。

淑光乍见惠歌,立即抽手。动作很大地用纨扇掩着鼻口,皱眉说:“我就说门外怎么有一股那么浓的腥膻味儿?一出门就遇见源头,熏死人了!”

淑光的房舍外有排迎春花,数丛杜鹃,一株大枫树。然后是木廊。

惠歌站在木廊外的庭院里。

淑光是细嗓,此时又刻意提高声量说话,话声就像铜锣一样铿锵喧天。隔着这样的一段距离,也听得人心惊肉跳。

老妇人压低嗓音问女儿:“那一位就是大妇?”

“对。有‘胡臭’的那一位。”

老妇人捉着淑光的手臂,挨近了说:“她的名声我也听说过。你这样招惹她,就不怕她打你?”

淑光冷笑:“她敢?阿家本就不中意她,我如今又给明家添了儿子,她要是敢动我,就可以收拾行囊滚出去了。要不是有几个钱,这个家哪里有她立足之地?别人都说她像老虎,在我眼中不过是只老鼠。贼眉鼠眼的讨人嫌!”

“毕竟是国人贵姓,你说话客气些。”老妇人脸色不安。

淑光翻翻眼珠:“阿娘,你别老瞎操心了。随我去见阿家吧。”

她又扭身将纨扇对着门内比划:“你们几个皮绷紧点,给我好生看顾郎子。郎子不经风,帘帐都给我看好了。如果有个长短,看我不把你们焚尸扬灰!”

老妇人脸色有些红,给自己女儿的脾性辣的。

她毕竟久经世故,临去前还遥遥向惠歌颔首。

惠歌望着淑光母女和若干从婢往另一重屋舍去了。

小珠气得直跺脚:“那女人真是太可恶了!大妇都刻意避开不走木廊了,还要这样蹬鼻子上脸。”

惠歌只是淡淡地说:“不要管她。”

来到前堂,见一个云游各地的和尚。

和尚说他见过她丈夫,在青州的北海郡的宣忠寺。已经落发出家。

惠歌这些年听过的传闻多不胜数,大概所有故事里的缘由她都听过了。有说亡故的。有说作官的。有说到西方取经的。有说羽化成仙的。也有说南叛的。惠歌想,佛家有五戒,其一是不妄语。虽是半信半疑,依旧给了不少赏钱。

回房的路上,还是小珠先看见了。

“欸?有猫!”小珠喊着。

一只黑猫在屋檐下左盼右顾。体魄壮硕,脊梁像山峦一样起伏。

蹑手蹑脚一会,扭头钻进门扇半掩的房内。

“哎呀!跑进去了。”

小珠仔细看去,又叫起来:“哎呀!那个泼妇的房间。”

眼见黑猫入户,惠歌侧耳去听。

房里有猫低哑的叫声,还有婴孩细碎的哭声。

“奇怪,里面好像没大人。”惠歌沉吟。

“对欸,如果有人,应该马上就有动静了。那么大一只猫。”

小珠很快反应过来,很快又疑惑:“可是怎么会没人?而且怎么门还开着?”

“算了。不要管他。”

想到淑光的嘴脸声色,惠歌选择转身离开。

此时,房里忽然传出尖声的鸣哮。似乎那猫凶性大发。

紧接着一迭声哇哇大哭。凄厉的像生死之际。

小珠一惊:“怎么哭得这样凄惨?”

转头想找惠歌,身边却空荡荡的,只见自己短小的影子。再看向小妇房门──

惠歌已经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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