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百微书院>女生耽美>夫君来晚了我不要了> 行行重行行
阅读设置 (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行行重行行(1 / 1)

惠银的头有点疼。

她站在青庐前。身边站着潘家姐妹,话说个没完,嘁嘁喳喳,比屋瓦上那一大群雀鸟还恼人。说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她阿姐。

说的话也不是什么中听的话:

“……阿娘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当是在说笑呢。”长女说。

“你不是哭了一夜吗?”二女说。

“谁哭了?我又不是没人要。我只是不明白,玉人怎么会和惠银阿姐扯上边呢?”

“大家都不明白吧?我还听说邻里间流行一句话。”

“什么话?”

“虎女嫁玉人,何事不可能?”

姐妹呵呵笑起来。动作很大,前俯后仰,髻上用银丝银片攒成的花钗不住乱颤,嵌在花心的玛瑙珠子上上下下,闪烁着刺眼的红芒。

二女又说:“这就是所谓‘蒹葭倚玉树’。”

“什么意思?”长女问。

二女看看惠银,抿着嘴笑。

惠银趁隙说:“你们不进去说话吗?何必站在这里给太阳晒呢?”

二人不答,又问起她阿姐的事情。惠银只得苦笑。

没能帮阿姐说几句话,心里有些歉疚。

一来碍于交情。二来她不惯争执。三来今天是大喜日子,不好伤和气。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并不炙热,却觉得有一股热气蒸着自己。人声、犬吠、鸟叫,还有牛鸣马嘶,交织而成的声浪一波一波涌来,她的胸口愈发堵得慌。人站不稳了,摇摇晃晃。

一旁的侍婢细柳吓一跳,伸手搀扶,又对潘家姐妹说:“二位千金行行好,我家女郎不能久站,还是进去坐着说话吧。就算站在外面,男客也不会注意到这边,更不会注意到二位的。”

潘家姐妹心思让人一语戳破,沉下脸色。一前一后,扭头走进青庐。

惠银斜了细柳一眼。

细柳眨眨眼睛:“我说错什么了吗?”

惠银忍不住笑了。掏出手巾擦擦脸际的汗,跟着走进去。

庐里已经不少女眷就榻,汹汹的人声化为窸窸窣窣的碎语。惠银见惠歌装扮齐整,一个人端坐在正中间的榻上,二手紧紧交握一柄白纨团扇,便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笑说:“阿姐这样子真好看。”

她一直在外面迎宾陪客,现在才有机会和惠歌说说话。

惠歌扯扯嘴角,勉强笑一笑:“是吗?可是我一直冒汗。很紧张。”

惠银拍拍她的手背:“紧张什么?”

惠歌看看她,张张嘴唇,却只是吁出一口气。

她看看门外,说:“我也不知道。”

她觉得今天的自己很不一样。千回百转的发髻。层层迭迭的衣裳。沉重的装饰似乎也约束她的心神,感觉从未有过的庄重肃穆。同时又觉得别扭憋屈。心跳得很快,快到脑袋有些晕,指尖有些发颤。

另外一个令她紧张的原因是即将到来的新郎。

不知他作何感想。

这些都很难向惠银说明,只好装傻。

贺梅进来了。左右寒暄,在宾客中激起一阵言语的浪涛。

庐外响起乐声。新郎到了。

众人纷纷站起。

贺梅领着惠歌来到门边,说:“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了。虽然是你的选择,如果受到什么委屈,还是随时可以回家……”

惠歌想,是不是爷娘眼中的孩子永远长不大呢?永远有一份无止尽的担忧?真是不容易阿。

阿娘温热的手令她感到依恋,偎在心里,眼眶也红了。

贺梅的声音开始沙哑。担心失态,不说了,领着女眷出庐。

留下小红和另外三个从婢,陪在惠歌身边等待。

惠歌知道,接下来要打婿。有些忐忑,想要推开沉沉的门帘偷觑,但是头顶高耸的发髻巍巍欲坠,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以扇掩面耐心等着。

隔着一层青布幔,外面的声响模模糊糊,也听不出个究竟。

终于等到阿娘领她出庐。灿灿的阳光刷过屋瓦,刷过树梢,刷过人群,左一片美服华饰,右一片滑粉艳脂。

这一波色彩的怒涛也没能淹没那人的容颜。

温雅纤润,真像玉人。

乌溜溜的眼睛莹透晶亮,木兰色的唇瓣微启。

表情幽微,看不出是喜是悲。

亟欲见他,趁着在阿娘身后悄悄露出一双眼睛,再飞快躲进扇后。

所有翩翩的浮想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散去。

只剩下心跳声,震耳欲聋。

行礼,拜别。奏乐,登车。

始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忍不住想下车,回到自己房里倒头就睡。

车轮声隆隆作响,像春日的雷声,令人怔忡。

明家位于城北的孝敬里,比虾蟆里更东更北,也更荒凉。

里外隔着一排柽柳是城墙。柽柳的叶子细细密密,如果天阴欲雨,柳叶会冒出朦朦胧胧的雾气。一年常开三次花,白中带粉。曾经有人在阴天路过,见云雾似的绿意中荡着一抹粉白,以为是柳花。凑近一瞧,居然是一只沾血的素手,直在那里招摇。那人吓一大跳,回去害一场大病,后来遇见一位有方术的道士才得瘥。

城墙外面五里是坟场。经常有狗群在这里嚎哭,听得人心慌,愈发不敢靠近。因此孝敬里有个不中听的名字叫“鬼哭里”。

里内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巷尾有一圈柳条篱笆,一边的角落延伸出一片棚架,爬着青漫漫的瓠瓜叶。前方接近屋侧有棵高耸的木兰,此时花已落尽,叶子郁郁苍苍,像层层的青帘,覆在屋上。另一边角落则是三丛碧幽幽的竹子。

篱笆上的门用片片的木板扎成。后面三四间草屋,主屋西侧一间草棚。

这就是明璘生活的地方。

如果不是门前的人群,看不出一点迎新妇的喜气。

感觉像走进另一间森森的青庐,继续着无尽的等待。

门前站着那天在乐善寺见过的女人。明璘的阿娘。她的阿家。

还是梳着月牙髻,左低右高,像意味深长的微笑。髻边多出二朵珠花,铜丝裹珍珠。红服黑裙,裙前露出的鞋头也是红的,爬着卷草纹绣。身边二个孩子垂手侍立。一男一女,是明璘的弟妹,她的小郎和小姑,模样很稚嫩。其余亲友随从不过七八人。

车前铺上花毡,摆上马鞍。惠歌踏在毡上,跨过马鞍,来到前堂。

宾主就席。有个人站在堂前说话,原来就是媒人明参军。

几句祝词之后,新人交拜。

厨人手捧铜盘,盘中一只黄澄澄的炙豚。片下肉来放进漆碗,新人执同一双漆箸食用。再从尊长开始行炙。

侍婢送上来一个朱雀衔环双连铜杯。

雀首衔一只薄而细的铜环,两只翅膀划着波涛的弧度滚下去又卷上来。翅膀下有两个酒杯,广口高足,杯缘和杯底各自连着雀身和雀爪。

前面共食叫“共牢”,现在共饮叫“合卺”。听说合卺的意思是把瓠瓜剖开,一人取一瓢饮。现在这种方式少见了,都用这样一个双连杯,一人执一边,同时饮尽。

杯里的酒有种辛香。似乎掺了生姜和肉桂。

交礼完毕。侍婢领着二人进入堂后另一间草屋。

意外的宽敞。

二侧各开二扇直棂窗,窗外暮色沉沉。屋里东西不多,一张床,一张矮榻,三四个木箱。榻上一张木案,案上一盏短足陶钵油灯,在室内烘起一圈杏黄色的火光。跳跳的颤颤的火光。

小红和从婢出去搬嫁奁。她把纨扇搁在榻上,转过身来看他。

他也看着她,一双眼睛乌沉沉的,既熟悉又陌生。

沉静的眼神令她局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令她局促。

惠歌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问问他累不累?问问他明天的日程?

听说今天交拜是成妻之礼,明天见舅姑是成妇之礼。汉人的习俗还有“看新妇”,就是在前堂停坐三朝,供内宾外客认识认识。

毕竟汉人讲究一点的家庭,女子不能轻易见人,叔嫂之间亦不相见,要认识只能趁这个时候。但是北朝的女子习惯抛头露脸,少有这礼俗。

沉默一直持续,惠歌逼着自己开口。她听见自己说:“你会恨我吗?”

这句话迸出来,惠歌自己也吓一跳。

这个问题从下聘开始就令她辗转反侧。如果娶她是他阿娘的意思,他中意的另有其人,那么他会恨她吗?如果他中意的是那个天仙一样的表妹,从此念念不忘,魂牵梦萦,那自己该怎么办?本来打算嫁进来先探探究竟再说,没想到她心里这么藏不住东西。

现在这样问,却好像她存心破坏似的。

当她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解释的时候,听见明璘叹出一口气。

轻得让她有种错觉,或许是窗外的风声。

明璘说:“只怕是你会恨我。”

惠歌一呆。明璘却笑了,对她莫可奈何似的。

他开始介绍他家。厨室在东侧,水缸也在那里。厕室在西侧,驴棚后方。

最后说:“你先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人便走出去了。

惠歌坐到榻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混乱的思绪,疲惫的身躯,令她困极。没仔细想为什么明璘要明天早上才来找她,或许前堂还有些亲友要打发。如果还在薛家,可能倒在榻上就睡了。如今初来乍到,不好恣意,打起精神整理嫁奁,摆设用具。

直到夜深,她才更衣洗漱,熄灯睡下。

隔日拜姑,奉上枣粟衣物。阿家的神色森冷。

她十分疑惑。既然是她选的她,为什么不像喜欢她的样子呢?

午后,惠歌来到书斋。

书斋是一间用芒草白茅葺成的小屋,位于明家最后方,从前院看不见。没有门扇,左右二个窗几乎占去一半墙面,棂条的间隔约有一掌宽,窗上架着竹木短檐。

站在门前,可以看见里面一条幽幽的走道,二侧书橱罗列。

走进去才发现,左边的书橱后方靠墙摆着短榻,巧妙地避开门口和东侧窗口。榻边不远处有窗,方位对着明家后方的篱笆。窗上垂着薄薄的麻帘,拦住视线,筛进光线。

明璘端坐在榻上,持纸写字。

见她来了,用一个小巧的漆椟压住纸,笔搁上笔山。

惠歌看看左右,睁大眼睛表示赞叹。问:“这些书卷全部都是你抄写的吗?”

每一个书橱有四层架,架上书山累累。墙上或橱侧的空处还有用布巾捆起垂挂的书。墙角堆着藤笥,里面也是书。整间书斋看上去估计有上千卷。

是不是要聚集这么多书才能有这么奇特的香味?像走进夏天的森林。

还是因为书橱里放着许多木瓜?

原来这就是明璘身上的香味来源。只是淡了许多,显得遥远,难以捉摸。

明璘带着微笑说:“大部分。有一些是家传的藏书。”

明璘下榻,从榻边的书橱开始,耐心地一一介绍分类和收藏的方式。

这里是诗文词赋,那里是经籍史书。

上面是百家谱一类的谱牒。下面是法书,包括阴阳、卜祝、小道、经藏。

收藏在书笥里的是家传的旧本,轴朽纸脆,除了晒书寻常不轻启。那些书的抄本一律用布巾捆起,以别于他书。

还有一些内容杂糅纷错的杂书,收挂在榻边的墙上。

惠歌看看墙上的书,看看身边的人。悄声问:“为什么有人站在门外?”

她注意很久了。此时稍稍斜身去看,那道晦暗的人影还横在门前地上。

明璘朝门口瞥一眼。悄声回:“子不言母过。”

惠歌皱眉。字面上的意思是儿子不能谈论母亲的过错。但是这样讲不就表示门边的人影是他阿娘?

为什么阿家要站在门外?偷听?偷看?

她想出去确认,转身走出二步,右手突然被明璘捉住。

他侧着脸看她。麻帘筛下的光线为他的眉骨和鼻梁鎏上一层金边,颊边往脖颈直暗下去,脸色半阴半晴。

惠歌感觉胸口凝滞了一瞬。

明璘摇摇头。神色和动作透露出他的习以为常。

她一下子有些感伤。好像稍微明白他是如何长成这样一个人的。

明璘松开手。说:“这里的书你想看就看。不要破坏就好。”

“我才不会破坏东西。何况是你的书?”

惠歌嘟哝。忽然想着,这就是他找她来书斋的原因?给她书看?难道他是在对她好吗?

“这些书多一个人看,就能少一些蠹鱼。”

“……”原来是为了这些破书。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不满的眼光。

“没什么。”

再看看门外,人影不见了。

她的眼神收回来,落到榻上,本来想看明璘在写些什么,却注意到压纸的漆椟。沉沉的暗红色,长宽不过三四寸。质地不凡,样式精巧。或许是用来装墨锭或雌黄。

明璘对这些书和文具真是珍重得很。

明璘回到榻上,继续抄书。

惠歌前后转个二圈,拣了一卷《汉书》,坐到榻上另一边。她不想坐得太难看,仔细地将双脚收在杏黄褶裙里头。书卷摊在榻上,双手抱胸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手撑在膝上,脸颊贴上手掌。

看着看着,手臂贴上榻面,人歪倒在书前。

这里真是睡觉的好地方。光线和温度都宜人,还有书香味。

榻面有点粗糙。还好,习惯了也不碍事。

明璘听见微微的鼾声,斜眼看去,发现人睡着了。嘴角微微翘起。

或许昨夜没睡好。但是她以前就爱睡觉。

为什么要拿《汉书》呢?她知道那两个字的意思吗?

他搁下纸笔。拿起一旁的漆椟。打开来,里面只有一根小巧的羽毛。

纤白的羽管,毛色青莹,根部些许泛黄。

他轻轻捻起来端详。这是绣眼儿的尾羽,换羽的时候落下的最长的一根。

看看手中的羽毛,再看看羽毛后面呼呼大睡的人。他将羽毛收进漆椟,悄悄挪到惠歌身后。只见她双眼紧闭,双唇微张。有一种兽崽的纯真的憨态。

他悄悄俯身。

惠歌醒来的时候,明璘已经不见了。

她似乎作了个梦,记不清内容,只觉得脸际好像有羽毛拂落。

明璘大半时间都在书斋,甚至晚上睡觉也是。成婚数日,二人始终没有同床共枕,行夫妻之实。

惠歌捉不着他的心思。他当初虽然拒绝她,却似乎并不讨厌她。

明家有很多规矩,当阿家教训她的时候,他会把责任揽在身上。私下解释的时候也不厌烦或恶气。

例如名讳。

明璘的阿爷叫明绍遐,字远怀。阿祖叫明庆胤。曾祖叫明岏。谈话中不可以提到这些名字,同音也不行。说了就是犯讳,对士人而言是一种羞辱,轻者流泪,重者拳脚相向。

或者例如座次。

明家讲究座次,有尊位和卑位之分。坐西朝东的位子最尊贵。听说从前汉人的房门一般开在东南方,以门口而言,西南隅是最隐密的地方,叫作“奥”。为人子者居不主奥。为人子息尚不能坐在尊位,何况为人新妇。她只能坐在西向的卑位。

还有例如穿衣。

这一天早晨,左右等不到明璘,惠歌先到阿家房里问候。翠华一双弯刃似的眼睛对着她挥上挥下,一边抚平膝上的裙褶,一边说:“去把衣服穿好再来见我。”

惠歌回到房里,低头盯着身上的衣裙。

哪里有问题?

款式?广袖襦衫和褶裙,路上随处可见。

颜色?茜色衫,白布里衣,青色裙。这些颜色对一个新妇来说也不奇怪吧?

忽然想到衣襟的掩法。从前她注意过人们的衣襟,长边并不全部斜往同一个方向,尤其衣襟缘绣的时候特别明显。有些人着衣是左襟在前,有些则是右襟在前。她一直以为那是个人习惯的关系,像是惯用右手或左手的差异。在薛家也是二者皆有。难道不是吗?

她解开襦衫的系带,两手捉着两襟。襟上厚实的纹绣令她感觉沉重。

她来明家越久,倒是越手足无措。现在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她问一旁的小红:“难道是我衣襟方向的问题?”

小红看她,皱着眉。一脸同样的疑惑。

她的双手捉着衣襟在胸前开开阖阖。

“我本来是怎么穿的去了?”焦虑令她没了手脚。

小红的目光飘往门口。

惠歌正感觉有人靠近,两只手已经从背后绕过来,分别握住她的两只手。那人的右手捉着她的右手,她的右手捉着右襟,往身体左侧环去。另一只手接着捉住她的另一只手,将左襟覆上右襟。

这两个动作完成之后,那人也几乎完成一个从背后拥抱她的动作。几乎。

她感觉到背后有股淡淡的暖意。那片胸膛离她很近很近。

那道熟悉的温柔的嗓音在她耳边说:“右襟在下,这叫‘右衽’。”

惠歌不明白。那是她听惯的嗓音,为什么现在如此令她头皮发麻?

甚至失去话语的形状,无法辨识涵义,像远方听不清的歌声。或许是因为在这样近的距离说话,那人的鼻息拂在她耳际,幽幽的,若有似无,像一种暗香,令人失魂。

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唇齿却傻着。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乱响。

“右衽是明家的习惯。”明璘说完,放开她的手。

惠歌有种古怪的感觉。明璘那句话似乎经过琢磨,避免刺痛她。右衽大概是汉人的习惯,但是他没这样说。还说“明家”,而不是“我家”,莫名地令她感到亲近,彷佛两人站在同一边,阿家和明家站在对面。

明璘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刚才来了客人。”

“这么早?找你作什么?”

“没什么。你先穿好衣服。”

因为阿家的缘故,惠歌对明璘的依恋愈来愈深,但是他不和她一起睡觉。

归宁的时候,阿娘问她,过得好吗?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直到这一天夜里。

惠歌更衣盥漱之后,小红捧着巾盘出去了。她正要吹灭油灯,门扇发出轻微的吱呦声。

抬头一看,进来的是明璘。

她吓一跳,问:“你怎么来了?”

问出来才觉得不伦不类,他们已经是夫妻,同室共寝不是理所当然吗?

明璘缓缓走到她面前。脚步沉沉的。眼光重重的。

他的样子不太对劲。

案上那一盏短足陶钵里的灯油所剩无几,快枯了。随着门扇送进来的晚风,火光发着细细的抖颤,像一颗巨大的脆弱的浮沫,即将破灭。

明璘说,明天他要出远门。

有一位从伯到邻近的北兖州作刺史,他要前去拜访。

惠歌只听过兖州,就在徐州北边。只是这时候行政区划常常变动,北兖州大概就是国家觉得地广人稀,管辖不易,将兖州北边的郡县划分几个出来。

她虽然舍不得,可是也不想阻碍他的前途,便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突然走过来,拉起她一双手。她愣愣地由他拉着。

良久,他才开口:“要是……”

她看着他的喉结无声地提起和坠落。

看着他的眉睫垂下来,黑溜莹润的眸色晦暗下去。

他缓缓放下她的手,笑说:“你好好睡吧。”

人匆匆走了。

惠歌愣在原地。

那个未成形的问题令她不安。

要是?要是什么?

他要去面对什么?还是他会发生什么?

或许她应该追上去问个明白。但是他不想说的东西她从来没有问出来过。

同时有些失望和怒意。成婚才没几个月,他不仅不碰她,现在还要出远门。

她埋头睡下了。

睡得不安稳,隐约听见鸡鸣和鼓声。醒来的时候天才濛濛亮。

明璘的神色如常,淡淡的,像天上的云色。执手过后,他坐上骡车走了。

惠歌转身进门。看见木兰的叶子簌簌落了一大片。

木兰这种树是先开花后长叶。春天的时候一树的花,夏天的时候一树的叶,显得心性专一。她想,秋天要到了,不知道他带上夹絮的复衣了没有。

木兰的叶子掉光了。

木兰开花了,谢光了。木兰长叶了,落尽了。

花红花凋。叶青叶落。

这一别,八年过去了。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