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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影(1 / 1)

昙影法师说,这个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虚幻是什麽意思呢?就是短暂的、善变的、容易消逝的。

为什麽是虚幻的呢?因为肉.身终究会毁灭。

人由灵魂和肉.身组成。灵魂是“神”,一种看不见、摸不著、不受样貌侷限的存在。肉.身是“形”,是“色”,是人的感知,以及所感知到的一切事物。神无名无相,感物而动。感物而非物,物化而不灭。人死了,还有灵魂。形尽神不灭,入了轮迴。

昙影法师坐在独榻上,摊开手掌,手中的白纱花凌空浮起。

惊异之声窸窸窣窣。

轮迴是什麽样子呢?轮迴是十二因缘。

首先是“无明”──无知的心,痴愚的心,冥顽不灵的心。

无明生“行”──人的行止。身体造身业,口舌造口业,心性造意业。行生“识”──眼、耳、鼻、舌、身、意识。识生“名色”──这个物质世界。名色再生下去是“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从这个因果顺序观察叫“顺观”,有生必有死。反过来叫“逆观”,可知轮迴的根源是无明。

无明为惑网之渊,贪爱为众累之府。

消灭无明,则无忧无虑,无生老病死。

刷──

一簇火焰瞬间将纱花吞噬。焦黑的馀烬袅袅而散,落进昙影法师掌心。

堂裡极安静。

惠歌看看前后,所有人张著嘴,似乎把想说的话、该说的话都忘在嘴裡。

除了奚特真。看不见他的脸,但是看得见他脸的方向。脸朝窗外。

她跟著看窗外。

连环形状的窗櫺裡框著招福堂外的红花白花,一隻雀鸟停在枝上。张望一会儿,飞走了,撼了撼枝枒,落下几片花瓣。

不过是寻常的春日景色,为什麽那个人看得那样专注?

昙影法师又说,报应是一种自然。

有痴愚之心,则有生死流转。有贪爱之性,则受诸多苦恼。

人们的所作所为所产生的“业”,在轮迴流转中自然会回到人们身上。事起由于心,报应由于事。

报应有三种。现报,此生所造诸业,由此生受。生报,此生所造诸业,由来生受。后报,此生所造诸业,或经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因果报应,顾名思义,就和树果一样,成熟乃落。

有些人说,如果有因果报应,为什麽却见坏人享乐逍遥?好人死于非命?

因为坏人的恶报未熟。至其恶熟,自受罪酷。好人的善报未熟。至其善熟,必受其福。

昙影法师说,唯一的救赎是涅槃。

何为涅槃?无苦无忧。无虑无染。无罣无碍。

无得亦无至,无断亦无常。无色无不色,无可无不可。

昙影法师握住手中的灰烬。再翻开的时候,掌中多出一朵花来。

亭亭一朵白莲。货真价实,莲瓣上的水珠晶莹剔透。

如果是平日,惠歌一定拍手叫好,将袖裡兜裡的财物通通掏出来打赏。现在只是惊疑不定,惴惴不安,腰杆蔫溜溜的。

一旁的和尚敲了一下铜磐。

铜磐一声清鸣:咚……

昙影法师继续讲几个故事,和宾客问答几个问题,接著和四个年轻和尚念起经来。最后鼓励大家念佛,说念佛是最有法效的修行。观世音,南无佛。念念从心起,念念不离心。上午的斋讲就结束了。

这个时候可以起身活动,但是不能大声说话。

贺梅、惠银坐在原位,惠宝站起来伸伸懒腰。潘家两个女儿在后头窃窃私语。

惠歌眼角瞥见奚特真起身,赶紧撇头,左手支在脑后,看向窗外。

侍婢们翩翩进来,在蒲团前摆上镂花朴木食案。

惠歌眼角目送奚特真出门之后,昙影和和尚们也出去了,才转过头来看面前的食案。案上有直条的纹路,左密右疏。

然后送上斋饭。一碗粟飧,一盘清蒸蒌蒿,一碗红红绿绿的汤。

看到斋饭,惠歌心裡一阵好受。虽然没有肉,也不加葱韭蒜薤──某位高僧认为这些菜也是荤食,但是三姨娘家的斋饭很好吃。

那一碗粟飧看上去就知道很费功夫,浆水很清,裡面的粟米粒粒分明。表示米春得细而不碎,还淘得很乾淨。蒌蒿香脆不烂。那一碗红红绿绿的汤,捞起来仔细一看,绿的是车前草和枸杞芽,红的是枣。

惠歌拿起木匕就吃。

香浆暖水,甜菜温汤,一一下肚。

整个早上备受折磨的身心都得到温暖的抚慰。

用斋食不能说话。需要再来一碗或巾帕清水,就举手招招侍女。

惠歌乐得一个人埋头吃饭,不引注意。

她默默地吃,默默地想著昙影法师。现在完全可以理解为什麽他有那麽多信众。说起话来嗓音柔和,声调沉稳,比音乐还耐听。阐述佛经内容的时候,不疾不徐,侃侃而谈,即使听不懂,也觉得很有道理。

再搭配上那一套幻术。

神入轮迴──白纱花飞起来。

消灭无明──火刷地吞掉白纱花。

无色无不色,无可无不可──空掌生莲花。

想不信都难!

为什麽那个掳掠小儿的坏蛋会跑来当和尚?还是他原本就是和尚?

依稀记得惠银说过,昙影法师年幼出家,现在不过二十来岁。似乎原本就是和尚。五年前的他著巾,没有头髮也看不出来。

老花说得果然不错,昙影是中人。挥袖生风,身轻如燕,那些神蹟对中人来说不过是小意思。

惠歌想起小红的阿嫂禾顺。鬼卒捉她,小红的家人都看见了。

如果鬼卒是中人,要在街禁之中带走禾顺确实有可能。但是禾顺说她下地狱,昙影法师把她从阎罗王手中救回来,怎麽理解?

不能理解。她摇摇头。

无论如何,待在这裡实在胆战心惊的。

遇上一个仇人已经够可怕了,一次遇上两个根本要命。

惠歌向侍婢要来清水巾帕,漱口盥手,擦擦脸。打起精神,猫腰溜到贺梅身边,两手环抱肚子,头歪一边,低声哀号。

“阿娘,我肚子好疼。”

“你怎麽了?”贺梅放下手中的银纹红漆匕。

“不知道,就是肚子疼,有人揪著我的肠子一样。”尽量把眼睛鼻子凑在一处,看起来比较痛苦。

“阿姐早上也是这样说过肚子疼。”惠银隔著惠宝轻声说。

“我可不可以先回家休息?”

“何必呢?直接请昙影法师来看看吧。或许吃一朵白莲花瓣就好了。”

惠歌弹起腰来:“喔,好像好了。”

“不痛了?”贺梅瞅她。

“不痛了。”

“阿姐早上也是这样忽然好了。”惠银补充。

“我去一下厕室。”惠歌匆匆溜走,像隻惊慌的耗子。

她停在门边阴暗处探望,再溜到招福堂外的树后,思考目的地。

三姨娘家有一间专门待客用的厕室,有烟云似的帘幔,山水似的屏风。

四个侍婢招待登厕。一个解.衣裳,一个递草纸,一个捧铜盆──裡面装菖蒲、雄黄、桂皮、藿香、枸杞根浸泡的香汤,一个拿帛巾。

这间厕室还烧一种特别浓的香,浓得连屎尿都不闻其臭。但是其他宾客也去那裡,很可能会遇到奚特真或昙影。

那就去高楼后面僕婢们使用的那一间吧!

惠歌打定主意,一路走在树影中。

转过二个池塘,三四间房舍,看见一片红。

一片鸾枝花。红豔豔的花朵压满黑黝黝的枝枒。

单看一朵花,好看。繁複的花瓣围了一圈又一圈,颜色很娇嫩,像女子的唇脂。单看一棵树,也好看。盛开的花,含苞的花,累累挂了一树,像女子的步摇。

一次看十几棵树,每一株都尽情怒放,却像熊熊大火,看了令人心慌。

鸾枝花后面是一座亭亭的小楼。

楼两侧是金银木。枝头上有几点白花。金银木的花刚开出来是白色,慢慢会变成黄色,花心是黄黄的细蕊。现在是刚要开花的时候,黄花不多。

惠歌喜欢黄花,看起来比较好吃。金银木后面便是厕室。

惠歌走到高楼旁,听见有人在说话。

一个男声说:“是我不好。给你打。”

一个女声说:“你明明知道我捨不得打你。”

惠歌陡然觉得髮根都耸立起来。

那女声娇滴滴的,却不太自然,有种掐著喉咙捏著嗓子的尖细。字尾拖得很长,参杂著一点呻.吟。除了莫盼盼,她想不出还听过谁这样说话。

她躲在高楼后面,眼睛溜出去。

鸾枝花影中,隐约看见刘峻和盼盼。二人拉著手。

刘峻说:“我真得很想你,只是每次要来找你,就有麻烦事上门。”

“什麽麻烦事?”

“……太麻烦了,我不想浪费和你在一起的宝贵时间说这个。”

惠歌想,该不会是方才潘家姐妹说的,什麽沾惹屠夫的新妇惹得人家上门理论的那种麻烦事吧?

她忽然背脊一凛,倏地转身。

一眼看见身后站在两株鸾枝外的人。

看见与被看见的两人都吓一跳。

惠歌吓一跳,因为来人居然是奚特真。

奚特真吓一跳,因为惠歌忽然回头看的巧合。

究竟是巧合还是敏锐呢?这女的身体素质可不一般。

他很快把情绪收拾好,端出熟练的可亲的笑容。走上前来,眼神从惠歌肩上溜向高楼后方,笑眯眯地说:“你也喜欢看这种事情啊?”一种朋友间谈笑的语气。

惠歌往斜前方走两步。背靠牆的姿势很不利,少了一面退路。

她摇头:“不喜欢。只是路过看看。”

不动声色地往前方又走两步,低著头说:“我还有事,先走啦。”

奚特真腿长,腿脚也很俐落,一步就跨到她面前,拦住去路。

惠歌看看那双乌黑的靴尖,再看看他。不敢发作,既然人家没把话摊开,不能自己先心虚。

最好装没事。看看那花,多漂亮啊。

奚特真的笑容和那红花一样灿烂:“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惠歌听见自己胸口传来咚咚两声,像有东西跌落谷底的声音。

她装得漫不经心:“说什麽呢?初次见面,别来无恙。”

讲完才意识到自己话裡的矛盾,忍不住“阿”了一声。

“别来无恙。”他笑得嘴巴合不拢了。

奚特真笑得让惠歌感觉有点错乱。

他们应该是狭路相逢,怎麽有种要把酒言欢的情调?

他问:“你经常参加昙影法师的斋会吗?”

“不经常。这是第一次。”

“讲论很精采吧?”

“原来你有在听阿?我看你一直在看窗外。”

说完又“阿”了一声。又露馅了。

“原来你这麽在意我,一直看我。真是受宠若惊。”

惠歌冷笑,但是想想自己的处境,也不敢拿出本色,出言不逊。

“难道我比昙影法师更让你感兴趣?你可是第一次听讲呢。”

惠歌觉得自己的唇齿快忍不住了。忽然看向左方,奚特真跟著看去。

刘峻走过来,盼盼跟在身后。

机不可失!

惠歌扭头,一溜烟跑远了。

奚特真暗叹,打起精神招呼两人:“无意中打扰两位,见谅见谅。”

盼盼红著脸,飞了刘峻一眼,快步走了。

刘峻看著她的背影:“可惜今天没空和她好。”

“何不娶了?天天有空。”

刘峻笑了,像听见一句玩笑话。奚特真也笑。

两人缓步走去,踏过一地娇红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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