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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醪(1 / 1)

惠歌双手搭著木柄,眼神和飞扬的土灰一样飘飘漫漫。

她手下是一台两脚耧车,木柄钉成日字形,接一个上宽下窄的木斗。

木斗裡装著粟的种子,下接三根削尖的木头,像隻爪子,插在土裡,随著牛的拉动,将灰黄色的土破开成棕黑色,抓出一条一条鬆软的沟壠。耧斗中空,裡面的种子窸窸窣窣地落进沟壠,同时完成开沟和下种。

耧车用牛拉,牛要人牵,避免乱跑。惠歌原来在前面牵牛,但是她时常走著走著,人就不动了。

这是用耧车条播时候的禁忌。因为耧斗裡的种子不断落著,人一停,牛跟著停,种子会一直下在同一个地方,犯滥成灾。

几次之后,老花看不下去,和惠歌交换工作。

他在前面牵牛,惠歌在后面牵耧车。

牵耧车就简单多了,给耧斗一个扶持而已,使惠歌的脑袋足够空荡,去想她的心事。

昨天老花告诉她为什麽收小白习武的原因,她以为自己满意了。可是回到房间,坐到牀上,放下帐帘,盖上绮被,在夜晚的阒寂中缓缓舒展的思绪,又令她想到一个问题:小白的心志是什麽呢?

如果他讨厌胡人,表示他可能也讨厌鲜卑人建立的魏国,不想解巾入仕。如果他不登朝堂,还有志向需要强健的体能支撑,那麽他想作的事情会是什麽?

她一向是沾牀就睡的人,这个问题才冒出芽来,人很快没了意识,便留到早上下田的这个时候来想。

小白讨厌鲜卑人这件事,她并不纠结,甚至能够理解。

鲜卑人是魏国的国人,对国人以外其他种族的人民,在孝文皇帝下诏汉化之前,可以说不当成人来看待。

魏国的第三个皇帝叫拓跋焘,孝文皇帝的高祖,小名叫佛狸。佛狸的生活很简单,衣服能穿就好,食物能吃就好,重要的是打仗,更重要的是他打得很好。

佛狸即帝位之前,魏国的西边有个夏国,皇帝叫作赫连勃勃,是匈奴独孤部的后裔,汉姓为刘。勃勃自称大夏天王,不想姓独孤也不想姓刘,于是自己取了一个姓叫作“赫连”,意思是声名显赫,足与天连。夏国的都城是统万城。统万城的南门叫“朝宋门”,东门叫“招魏门”,西门叫“服凉门”,北门叫“平朔门”。意图很明显,降服相应方位的国家,统一天下。

夏国西边的凉国,皇帝叫沮渠蒙逊。沮渠是匈奴的官名,蒙逊的祖先作过那个官位,以此为氏,是卢水一带的酋豪。那裡的胡人也被叫作卢水胡。凉国的都城叫作姑臧城。领地包括酒泉、敦煌,直通西域。

魏国的东边还有一个燕国。皇帝叫作冯跋,是个汉人,在龙城一带励督农桑,推广种植桑树和柘树。这两种树的树叶都能用来养蚕。

佛狸即帝位之后,这些国家全被魏国的铁骑踏没了。

中原除了魏国,只剩下南边汉人的宋国。

佛狸也打宋国,不过战火是宋国点起的。

那一年夏天,宋国的皇帝想要北伐。北伐是汉人君臣从未弃置的念想,把崩溃的中原再收拢成原来那一个,把幅裂的天下再拼凑成原来那一张。那一年夏天是个好时节。雨水很多,河道流通,适合南方的水军,不利北方的马骑。加上魏国四处有人民起义叛乱,纷纷向宋国求援。

于是七月,宋国军旅大起,王旗北指。

开头非常顺利,水势汹汹,舸舰迅疾,一连拿下黄河附近的碻磝、历城、乐安、上社等要地,进逼滑台、虎牢。

魏国群臣知道敌军来袭,黄河一带又到了粟穀收穫、蚕茧纺绩的季节,都请求佛狸出兵援救。佛狸不为所动,让大家城守得过就守,守不过就逃,顶多一起逃回阴山。

等到九月,马长出膘,健壮了,佛狸才发兵。原先宋军拿下的城又一一拿出来,魏军一路从滑台、东平、邹山、彭城,直到几乎可以望见宋国都城的瓜步,所过无不残灭,城邑望风奔溃。

这场由宋国点燃的战火,最终以魏国增加青、齐、徐、兖四州的领土止息。

这场战争让汉人深刻明白鲜卑人的作战方式。魏国的军队大部分不是鲜卑人,而是汉人和其他胡人。这些民兵的功能是作为“肉篱”。战阵总是这样安排,步卒在前,鲜卑将士跨马在后。开战时两者一起往前跑,战马踏到步卒身上,马背上的人也不管。

这对汉人兵卒尤其残酷。在马蹄的苦苦追求之下,只能将自己投向同族满是刀刃的怀抱。

宋国的将领闭城死守,佛狸还写信劝战:替我杀一杀这些兵吧,这样在我国境内异族的叛乱就可以少一点。

惠歌的祖辈多为镇将刺史,领兵征战的回忆是他们的谈资,这些往事她没少听过。

这是汉人庶民的情形。至于士子,当然也会在魏国当官,当然也会被腰斩夷族,只是在权力斗争之下种族问题成为远因,利害关系才是主因。

令惠歌印象深刻的是刑罚的方式。一样是腰斩夷族,汉人士子还会受到额外的待遇。

汉人以前有个很聪明的人,帮一个糟老头捡了三次草鞋,因此得到一部绝代兵法,成为天下奇智,运筹于帷幄之间,致胜于千里之外。最终辅佐他的主人当上国君,建立了汉朝,功成身退,寿终正寝,这个人叫作张良。

魏国有一个汉臣,人们说他是佛狸的张良,叫作崔浩。

崔浩建议佛狸征伐,无不胜。崔浩建议佛狸按捺,无不利。一路升迁,作到人臣之极的位子,汉人在魏国从未达到的高度──司徒。

司徒是汉人的官制,与司空、太尉合称为三公,相似的职位是丞相,惯例上设司徒就不设丞相,两者是有你没我的关系。司徒的权限很大,事情很多。皇帝有事先问他,太子监国有事也问他,要议论政事,要选拔才学,要修撰曆法,还要编写国史,叫作《国记》。

问题出在编写国史。

佛狸要求务从实录,于是记载得非常完备,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全部写进去。编写竣事之后,有人建议崔浩将这部国史刻在石头上,彰其直笔,刊石扬名。加上崔浩为《诗》、《论语》、《尚书》、《易》、《礼记》等五经所作的注解,观其正义,图芳万业。

石铭立在平城西郊,位于城郭通往祠天坛的半路上。正方形,边长一百三十步。这个时候一步六尺,约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一百三十步等于一百三十个人叠起来的高度。建造的过程动用三万民,耗时一百天。

流言随著石铭的矗立散佈开来,内容是国史中鲜卑人干过的那些丑事坏事。国人看了不满,他族人民看了心痛。

这个时候的人视力很好,尤其是鲜卑人,帝王都站在数十丈的高台上物色下面过往的女子,像老鹰看小鸡那样。因此儘管这个石铭边长一百三十步、高约七十八丈、文字如蚁,大家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石铭引起的群情激愤传进佛狸耳裡。

石铭坍塌了,参与国史编修的官吏都死了。崔浩是总裁,他的族亲──清河崔氏,他的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男女无少长皆斩。

至于崔浩本人,行刑前还让数十名卫士尿在他身上。

这在当时是轰动朝野的大事。汉族士人在魏国多为文官,从事与书史讲学有关的工作,多数参与国史编修,由此折损大半。尤其崔浩受到的戮辱待遇非常罕见,佛教徒都说这是报应。因为崔浩信奉道教,曾经进言佛狸灭佛,拆寺庙,诛和尚,破佛像,焚佛经。

惠歌却觉得,汉人士子和他们的文化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一种深远的韵致。看不清,说不出,却令人莫名奇妙地自惭形秽──如同她面对小白的感受。或许是出于对这种自卑的防卫心理,或者出于难以企及的失望和愤恨,才想要将对方破坏殆尽。

想到这裡,她忽然有个可怕的念头:小白不作官,难道想作贼?

这个时候“贼”、“盗”还是分开来说的。

大概在孔子那个时代,汉人就如此分辨,毁为贼,窃贿为盗。“毁”就是破坏社会秩序规范,所以“贼”指的是叛乱的人。汉人说话的时候喜欢在动作之前加个“作”字,例如“作偷”是偷窃,“作劫”是抢劫,“作贼”便是造.反。

无论什麽时候什麽国家,造.反都是明文处罚最重的罪名,魏国也是。

罪人腰斩,同籍皆诛,贼首弃尸,不得安葬。

惠歌再想下去,又摇摇头,自己否定自己。

小白连畜生都杀不下手,实在很难将他和杀人流.血的事情联想在一块。

再者,他连她都赢不了,怎麽赢得了武装完备的官军?

惠歌看著地上隆.起变色的沟壠,觉得自己把事情想得太歪了,或许小白只是想把田种好。小白不作官自然要种田。种田可不轻鬆,处处要用力气。国家给的露田要种粟穀,给的桑田要种桑五十株、枣五株、榆三株。

以小白原先那个伤痕累累的孱弱身躯,实在难以负荷。

不过她会种田,两个人可以一起种。

惠歌嘿嘿笑起来。

她假想一番两人种田的情景,乐了一阵,回过神,看见一个路过的农人对她投以怪异的注视。才发现牛的前面没有老花,而是路旁的一棵柞树。牛绳繫在树上,牛卧在树下,尾巴左拍右扬,来回地赶著蚊蝇。还发现耧车已经卸下,离牛约几步远。

那个农人那样看她,显然是她一个人抓著空荡的耧车痴痴地笑,很是诡异。

惠歌扭头,看见老花在田裡拿著木耰覆土,将刚刚播下的种子掩进土裡。

大概是看她走神走得厉害,播种完毕将牛牵到树下休憩之后,也不理会她,由她呆站。

惠歌忿忿。自去田庐拿来木耰,跟著覆土。

微微一阵风来,掀了掀惠歌头上的卷荷帽。帽子用莞草编织的,帽沿五六寸,形似荷叶,适合遮阳。

她停下动作,直起腰杆,一脚勾住木耰,两隻手抓著帽沿往下拉紧。

风往远处的田地飞去。

拂进桑林。青翠的枝叶之间缀著嫣红的椹果,结实累累,一簇一簇的,彷彿红花绽放。桑田后面有一片淡淡的山影。山影映在蓝澈的天空上。

惠歌两手压帽,望著天空,看见两朵大大的云团。形状像两条鲤鱼。一条扭著腰,头朝南方,另外一条肚子比较肥,追著前面那一条的尾巴。周围一些稀落的云丝,像散不尽的涟漪。

一群白鹭飞过鱼形的云朵,往彼端的山影悠悠而去。

惠歌想起她第一次射下天边大雁的时候。

有一股热气从胸口腾起,脑袋裡乱糟糟的思绪沉淀下去,眼中只剩下那隻雁影。当射箭的念头也不见踪影,无思无想之际,她把箭放了,大雁坠下。长长呼出一口气,空白的脑袋开始涌出喜悦,手脚有些发颤。

她想,当初感到的那一股热气,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胆气。令人心壮。

小白可能只是少了一点杀生的胆气。

粟田摩耰完毕之后,惠歌回家。牛和农具留在老花身边,老花留在田庐。

用过午食,惠歌拿著一个铜扁壶来到酒库。

酒库是一间瓦顶木门的大屋。隔壁小间的草房则是曲屋。

这个时候作酒的常法是先作曲。将穀物蒸煮过后,用手团成球形,讲究一点的用木模压成大小一致的方形,就是曲饼。接著放进一间独立的小屋,泥封门户,蛇鼠和人和风都不能放进去。数天至数十天之后开启,看到曲饼乾燥变色了即可下酿。下酿是将曲浸在瓮裡数天,等到瓮裡发出香气之后,往裡面投饭。少量多次,直到瓮裡有无法消化的残饭,表示曲力尽了才停止。酒熟之后,用乾淨的毛袋榨出,放进瓮裡沉淀,上层澄清出来的酒液即可饮用和储藏。

惠歌家的曲屋便是用来放曲,酒库用来下酿和储藏。

惠歌推开木门,走进酒库,看见板榻上横著一条拘偻的背影。

那是看守酒库的老僕,叫阿福。

从酒的製造方法可以看得出来,酒是相当奢侈的饮品。用掉几升几石的穀粮,却大多只喝不吃。每次到了粟麦歉收的时节,总有禁酒的命令下来。酒在惠歌家通常用在贵客拜访或拜访贵客的时候,或者偶尔阿爷阿娘心情好,才能喝上一杯半尊。

原本酒库没有人管,直到无端空掉三个酒瓮,阿福就住进来了。

阿福来了之后,惠歌也没有再来偷喝过。

她第一次偷喝酒,原是出于好奇。冰凉的酒液一路冷到肚腹,偎暖了,一股热气从肚腹升上来,人晕晕然的,滋味相当奇妙。嚐到甜头,她开始跑到酒库,拿一支木勺舀酒喝。起先只是一口两口,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想要知道自己的酒量在哪裡。舀空了三个瓮,只觉得肚子很胀,身体很热,意识还是清楚。两隻手摊在眼前,数起来还是不多不少的十隻指头。她还是不清楚自己的酒量,阿福就来了。

惠歌觉得她一定不是家裡唯一偷喝酒的人。因为酒库有人看管之后,几个奴婢看她的眼神都很哀怨。

惠歌往酒库裡走个两步,板榻上的人影坐了起来。

“是元女阿。”阿福一边向她招呼,一边颤著手取杖下榻。

惠歌连忙制止他:“你继续睡,不用管我没关系。”

“可是阿,小人的工作就是要管阿……”

“……好像也是。”惠歌搔搔脸,晃了晃手上的扁壶:“我只是来装一点白醪。”

阿福问:“夫人指示的?”

汉人皇帝的妻妾,妻叫皇后,馀妾叫夫人。魏国起初依旧,直到魏国官吏的品级俸禄制定之后,皇帝的□□也定出类似的内官体制。妻还是叫皇后,皇后之下依序是左右昭仪、三夫人、九嫔、世妇御女。三夫人视同三公。夫人虽是皇帝后宫的职称之一,在百姓口语中通常作为一种对已婚女子的尊称,可以指称人家阿娘,可以指称女主人。

惠歌回答:“夫人‘只是’……”刻意顿了顿:“没有明讲。”

阿福皱起眉头,对于惠歌在同音字词上玩的把戏一脸困惑。

可能是夫人默示,也可能是夫人根本没有同意。

惠歌要取的白醪是一种容易酿製的酒,从浸米、落瓮到酒熟,耗时不过三天。不用榨汁澄清,通常连著些许酒糟一起吃,不大耐放,是日常应急、消耗快速的酒,快坏掉的时候也常分发给奴客。

阿福盘算,就算夫人没有指示,让元女取几勺白醪,一来不容易被发现,二来卖元女一个面子。况且若他坚持不答应,元女在这裡蛮缠瞎耗起来,他也别想清静睡觉了。

阿福点头。伸出一隻佈满褐斑的枯枝一样的手,往右指:“这一排中间第三层就是了。”

惠歌拿下装著白醪的酒瓮。解开细草绳,揭开瓮口上的单层麻布。

一阵辛甜的酒味扑鼻而来。

惠歌用力闻了闻。

她一直觉得气味是很奇妙的东西,没有形影,却嗅得见,还能嗅个精光,如一朵鲜花的芬芳馥郁,用力嗅一会儿就没了。有人说那是习惯了才闻不到,像汉人常说的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她觉得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习惯了和没有了是两回事。习惯了是不臭,没有了是闻不见,闻不见是因为味道被吸乾了。

味道是没有形式的存在,像灵魂。

难怪汉人总是用香花香酒祭神。所谓神食气也。

她不知道人究竟有没有灵魂,世间究竟有没有神,但是味道确实可以“吃”,只是用的是鼻子,而且不用咀嚼。

她嗅了一阵,有些酒后的陶然,才开始注酒。

一旁的阿福问:“这是元女要喝的阿?”

“不是,我要给别人喝的。”

阿福长长地“阿”了一声,表示理解。他没接著问那个别人是谁,毕竟惠歌是主人家,再问下去显得踰矩。他只要明白个大概,以备夫人如果真的究问起来,能有个应对。

惠歌提著沉沉的扁壶离开酒库。

午后,她来到梓树下,看见小白已经在练箭。弓箭放在小白去过的那间田庐,大概是他早到许多,先拿了过来。老花说了,等他们能够用合作的方式射下猎物,再去找他。

小白的箭在树上落成一个歪斜的三角形,还有一枝插在树根上。

他歇下之后,惠歌将扁壶递过去:“你喝喝看。”

“这是什麽?”他斜睨她。

“白醪。”

“酒?”

惠歌点头:“你喝过吗?”

小白摇头:“为什麽给我喝这个?”

“喝酒之后,身体裡会有一股热气。”

小白拿一双明润的墨玉似的眼睛问她:所以呢?

“有了这股热气,射箭就淮了。”

你就下得了手,惠歌这样想,没说出口。

小白眉头微蹙。他不懂惠歌的话,不懂为什麽酒和热气和射箭准度之间会产生关系。他没喝过酒,只见过几次醉酒的人。毕竟酒是一种奢侈,酒醉也是。他想,或许要喝过才能明白。

他接过铜扁壶,壶身摸起来冰凉。他捧著壶身,拎起提把,打开壶盖,朝嘴裡浇下两口。

他把铜扁壶还给惠歌,嘴裡嚼著酒糟。

“怎麽样?还不错吧?”

白醪的酒味淡薄而甜,又有米糟可以嚼,对惠歌而言像是点心。

小白不答。

她看他像隻白兔嚼草一样婉约而专注。

看那张秀美的脸上浮起两朵朝霞。

小白一张白脸越嚼越红。

跟著双眼一翻,往前软下。

惠歌眼明手快,一手捞小白,一手捞扁壶。小白倒在她肩上,不省人事。

惠歌也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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