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睢陵七閒(1 / 1)

连绵几天的阴雨停了。

难得晴明的午后,惠歌哼著无名小调,踏出家门的时候看见大碗。

她默默跟在大碗身后。大碗还是一样的黄绸短衫,一样坦著右边,就是肩肉看起来更为肥.美。她垂涎一阵,看见大碗怀裡搋著四五支荻炬。

凑过去闻一闻。一阵油香。应该灌了麻油或荏油。

大碗被身边突然冒出来的人头吓一跳。往右跨开半步,惊起垂垂的右.乳,馀波荡漾。看清来人,一手抚著胸口吐气,害怕把什麽东西吐出来的样子。

他收回岔出去的半步,说:“臭虎女!原来是你,吓死我了。”

“是我啊,胖子。吓到你了吗?”惠歌笑嘻嘻地。

大碗被惠歌摔过几次,从来没摔过惠歌。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虽说是从前对阵的战绩,如今还有些手下败将的阴影。失败是一种心理痛楚,心理痛楚会产生一种防卫态度。惠歌纯粹是因吓人为乐,大碗却以为惠歌意指他很害怕她。双眼圆睁,怒道:“吓什麽吓?谁说我吓到了?”

“你刚才自己说的。”惠歌指著大碗鼻子。

“笑话!我怎麽会被你吓到?我又不怕你。我连昙影法师都不怕了。”

惠歌皱眉。昙影这法讳怎麽跟蚊子的嗡嗡声一样,到处都听得到?

“我也不怕他阿。”她摊手。

为什麽要怕一个没头髮又爱拿莲花的人?

大碗瞅她:“那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看看四周,给惠歌一个眼色,继续往前走。那眼色她以前看过很多次,打著坏主意的眼色。她跟上去,两人一起走在长青街的槐树下。

大碗边走边把话续上:“你要一起来烧房子吗?”声音低低的,像头上枝叶沙沙的絮语。

惠歌的眉头更皱了。怀疑自己太久没和大碗说上话,时间拉出思想上的距离,话都不好懂。昙影法师又跟烧房子有什麽关系?

大碗问她,知不知道二月中虾蟆里压油巷失火的事情?她摇头。大碗细细说给她听。说到一半,她才知道和惠银说过的是同一件事。昙影法师藉著神足通从天上招风转火的神蹟。

惠银只说是东市附近一条巷,原来就是抓蟋蟀的好地方虾蟆里,里内的压油巷。那条巷聚集十来户压油为业的人家,巷中经常瀰漫各种油香,所以叫压油巷。

大碗说,他觉得那件事只是风吹来吹去的巧合,跟什麽神通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和同伴计画,直接点火丢丢看那倖存的草屋。早上商议,下午决行。他准备灌油的荻炬。同伴准备生火具。现在正要去会合的路上。

惠歌从前听见大碗的鬼主意总是回答:先来去看看。

如今她只是歪著头思索。片刻才把头歪回来,说:“先来去看看。”

大碗笑了。这臭虎女还是老样子。

言谈之间已经走过东市。拐个弯,进入虾蟆里。再拐个弯,来到压油巷。

巷口有一棵大柘树。

每回看见惠歌都忍不住感叹,真大!像一根粗树干上盖了一座三级浮图。长长的枝枒像梁柱,密密的叶子像牆壁。这几天给雨洗乾淨了,树荫又绿又浓,浓得化不开,裡面什麽也看不见,真像牆壁。

柘树边就是话题中的草屋。麦梗屋顶,直櫺窗。窗内垂帘,看不见屋裡面。牆角堆著许多杂物,石磨,春臼,簸箕扫帚,和各种瓦罈子、陶罈子。

门前两个木盆,一个种著二月蓝,一个种著通泉草。都开紫蓝色小花,小花都被雨洗到了地上。

屋外两片疏散的柳篱,孔洞大到能钻进一隻野狸。

草屋对面是一间木屋,只是破了。两面牆,半边屋顶,没有门扇。破了多年,藤蔓从椽柱上一直蔓延到地面,像盘著一条又绿又黄的大蟒蛇。裡面的榻、案、几、席、瓢、罐子、扇子──也全是破的。

这一堆破东西前面,围著一群人,看见大碗便叫:“死胖子来了。”

“胖子死来了。”

“不要怪他,胖子迟到是正常的。”

一群人吉吉咯咯笑起来。

大碗挥舞手中的荻炬:“胖子打人也是正常的。”

有人问:“怎麽有人跟著你?谁啊?”

“她啊,臭虎女,来凑热闹的。”

“阿姐!”人群中一个少女叫起来。

茹里长有三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叫茹宛。时时跟在大碗身边,人们叫她小宛。

小宛不是胖子,是矮子。喜欢将头髮编成小辫子,披散在脑后。这是鲜卑人的旧习,汉人因此给鲜卑人一个蔑称,叫“索虏”──头髮像绳索一样一条一条的贼人。小宛只差在没剃掉半边头髮。

小宛很喜欢惠歌。

因为惠歌摔人特别好看,特别俐落,从来不僵持,不拖拉。尤其喜欢她把人摔在地上的声音,像快鞭打马,格外爽利。

她问过惠歌,为什麽她这麽会摔人?惠歌的回答是不知道,就觉得应该那样摔,人就摔过去了。惠歌的回答令小宛更崇拜了。无师自通哪!

茹里长疼她,她对上面两个阿兄两个阿姐都直呼他们小名,只把惠歌叫“阿姐”。

小宛手裡拿著破屋裡的藤蔓,正要编草圈。看见惠歌,把藤蔓扔了,蹦蹦跳跳地过来。拉起惠歌的手,说:“阿姐,好久没看见你了。”

“对阿,你都跑哪裡去了?”惠歌笑嘻嘻地反问。

小宛的个子只到惠歌肚脐。每次看她都能将头上那些小辫子尽收眼底。

每次都惊叹那些小辫子的精细和小宛的耐性。

“是你都不来跟我们玩。”

“我这不是来了吗?”

“阿姐,你也喜欢烧房子阿?”

“不不不。我不喜欢。我只是过来看看。”惠歌赶紧撇清。

她想,烧人家房子是一件坏事。自己是念过《论语》、《诗》、《书》的人,这些典籍讲的是仁义美善的追求,究竟什麽是仁义美善她也不大懂,但是肯定不能干坏事。被小白知道了不好,被阿娘知道了没命。

但是她又想知道那个昙影法师究竟有没有神通,大碗他们的坏主意是证明的好方法。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袖手旁观,所以她坚持自己只是过来看看。

小宛拉著她一一认识破屋裡的人。

“他是鸭子。”

听鸭子说话就知道为什麽他叫“鸭子”。嗓音扁平,讲话的速度很快,字句的头尾都连在一起。他说他住在某某里某某巷,喜欢吃什麽肉喝什麽酒,惠歌都没有听清。真像有隻鸭子在耳边叽叽聒聒。

“他是枸子。”

枸子是本名,不是绰号。一听即知是穷人家的孩子。穷人家常见的名字,男的叫猪子、狗子、鼠子,女的叫阿瓜、阿藤、阿草。穷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养活,喜欢用生命力旺.盛的贱名。愈贱愈好,愈贱愈容易活。而且写起来好看就好了。珠子、枸子、黍子。

剩下三个人惠歌认识。宗黑、平洛成、娄干。从前一起玩过几回。

惠歌听过大碗这群人的传闻。

茹里长经常在各种聚会中对里民抱怨。大碗小宛和一群同伴,游手好閒,不务正业,在睢陵城内外偷窥人家、偷摸人家、偷盗人家、偷溜进人家。虽然没闯过大祸,也让许多人家不胜其扰。

里闾间名声很坏,人们叫他们“睢陵七閒”。七个閒著讨人厌的人。

七閒正忙著生火。

惠歌走到巷路上,草屋和破屋中间。

湿湿的泥路,踩起来软软的。泥黄的巷路弯弯曲曲,像一条粗麻绳,缠在草屋和木屋之间。没把这条巷走完,不知道有几户人家。

是不是因为巷路偏僻狭窄,这裡才这麽安静?她想。

人声、牛声、犬吠声、车轮声,有是有的,却在远远的地方,像重重毡帐裡传出的乐音,凑不近的热闹。记忆裡的压油巷没有这麽安静。经常听见驴子噢噢地叫。驴子拉著石磨,石磨轰轰滚动的声音。石磨辗著胡麻,胡麻劈啪破裂的声音。筛胡麻的声音。炒胡麻的声音。现在都没了。

甚至连那棵大柘树裡面也没有叽叽喳喳的鸟叫。

那麽大一棵树!

她看向那间倖存的草屋。

那一位笃信昙影法师的瘸腿老人叫张坚,大家叫他老顽固。张坚对这称呼颇中意,觉得是一种称讚,择善固执,由著人们这样叫他。老顽固的草屋也静悄悄的。

老顽固出去了吗?还是在窗户下睡觉?

隔著柳条篱笆,隔壁还是一间草屋,只是没有屋顶。一面牆只有一半,而且是黑的。

小宛来到她身边,细声问她:“阿姐,你在看什麽?”

“你看隔壁那间屋,是不是那场火灾烧坏的?为什麽没有补起来呢?”

小宛说,隔壁那间屋也住个老人,在那场火中逃跑时摔了一跤。躺在牀上几天,最后躺平了。老人的儿妇伤心,举家搬迁,烧破的屋也不修补,便要卖宅,四处託人打听买家。

惠歌懂了。那场火烧没了许多人气。

七閒的火升起来了。红焰在荻炬上张牙舞爪。

大碗拿起一支荻炬。左右张望,走近草屋。

惠歌走到他面前,说:“要不要先准备水?如果真的烧起来怎麽办?”

她想,要是昙影法师没有神通,不过是一个骗吃骗喝的光头,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是压油巷已经被一场火烧得那麽安静,再来第二场火,这裡的居民该怎麽办呢?

“担心什麽?昙影法师有神通啊。”

大碗笑。其他人也笑。

“如果他没有呢?如果火烧起来呢?”

“那就是昙影法师的错萝!”

“昙影法师的错为什麽要其他人来遭殃?”

大碗“啧”一声,不大耐烦的样子。臭虎女变了,变得跟大人一样讨厌。

“前几天下了这麽多雨,没那麽容易烧起来的啦!”

“不不不,我还是觉得很危险。你等我,不要丢喔!我先去找水。”

惠歌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哪裡有水?城门有一口井,可惜离这裡太远。跟压油巷的人家借水?人家问起理由的话怎麽办?她看见破屋裡的破瓢,裡面有积水。太少了。

正可惜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小宛一声低呼:“啊……”

惠歌扭过头。

看见大碗垂垂的侧脸上垂垂的笑。看见他手裡的一簇火像一根巨大的红色的羽毛,轻盈地飞上草屋的屋顶。只是眨眼间的事情,在她眼中却很缓慢。不愿意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官远远落在真实的后面。

所以当那一阵风颳过屋顶,将火炬吹落地面,她还望著屋顶。

七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睁著。嘴巴张著。

鸭子说:“换我丢丢看。”

火再次飞上屋顶。风再次颳过屋顶。火跌落下来,熄灭。

大碗抢过枸子手中的火,用力一扔!

这一次的风像怒吼一样,猎猎地响。吹得柳树篱笆歪腰。扫帚颠仆。

一阵沉默之后,七閒窃窃私语:

“连续三次都有风,怪恐怖的。”

“该不会真的有什麽神通吧?”

“我想尿尿。”

草屋裡面传来了动静。笃、笃、笃──木杖点地的声音。

老顽固正拄著木杖开门。

七閒赶紧开溜。

惠歌没有动。扭头盯著巷口那棵大柘树。

密密的叶子像牆壁,裡面什麽也看不见。

裡面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很久以前,她向老花形容过的感觉:“如果真要用一种感官来讲,像一种气味。”也是老花向她警告过的感觉──

“下次遇到别人,还有这种感觉的话,跑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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