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 (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三月三日(1 / 1)

睢陵城的三月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一会儿露些阳光,一会儿降些雨点,多半时候还是悒悒不乐的阴云。

城东一带有片桃树李树,连著一带高杨垂柳,直至城北横亘绵延的睢水。缓缓一阵春风,执起漫漫柳枝,桃花李花簌簌而下,离别一样的动人缱绻。

一片桃花瓣儿落到盼盼膝上。

她捻起来,凑到眼前,心裡感叹:多好看的一隻手呀!

另一隻手捻起另一片花瓣。凑到眼前,再度感叹:多好看的一双手呀!

她长长叹一口气,僵直的肩背垮下。扔开花瓣,双手落进膝上褶裙涌起的褶皱裡。

这件褶裙的颜色很特别,是鲜亮的嫩绿。这个时候染蓝色用蓼蓝,染黄色用槐花。绿色无法直接一次染成,要先染蓝再染黄,这样重染之下得到的都是沉暗的湖绿。要染出这种嫩绿──既有蓝的沉静,又有黄的鲜明,是非常不容易的手艺。

她锺爱这条裙,甚至取个名字叫“春芽裙”,颜色就像春天萌生的嫩芽。

今天之前她只穿过一次,就是最初裁製好时在身上试试,试完便用杂布仔细裹好,收进衣笥。轻易不敢穿,穿了就要洗,洗了就要褪色,褪色就毁了。

今天三月三日,大日子,才慎重其事地拿出这条裙子。

她的眼神时暗时亮,心思时散时聚。忽然听见一列乐音随风而至。

咚咚的节鼓,切切的琵琶,由缓至急,有种即将失控的热切,令人心慌意乱。

急雨似的鼓声渐渐止息。琵琶的馀音轻浅地落了一阵之后,扬起一道泠泠的女声,唱著:“山有鸟才俊……女配男才美……”

盼盼直起脊梁,左右望一阵,没找到歌音来源。

声音不远,只是掩映在重重帷帐之下。

汉人有一个传统。在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人们会到大河边祭祀祈祷,洗手洗脚,意义是濯故洁新,洗去不祥和秽气。这是一个重大的节日,上至人主,下至隶户,无分尊卑贵贱,男女老幼,都会参加。汉人採用干支记日的方式,巳日会变动,太早或太迟都不好,后来便固定在三月三日这一天。

这是汉人的节日,鲜卑人也庆祝。

鲜卑人入主中原,为了使汉人心悦臣服,用汉人的传说──称自己是黄帝轩辕氏之后,拜汉人的神──圆丘祭天、方泽祭地,穿汉服──褒衣博带、大冠高履,自然也过汉人的节日。

早晨在祭祀祈禳中过去,午后就是饮宴嬉游。

桃李树下是好位置,有荫凉,有情致,距离在城与水的中间,去哪裡都方便。所以早早被贵姓富人占据,铺设重重帐障,遮开种种目光。帐障是汉人显示地位的方式,表示一种见不得人的高贵。尤其女人,不能随便抛头露脸,出入只从后门,见人都在帷后。

鲜卑人对汉人什麽都学,区区几重帷帐算什麽?但是他们以为那是用来挡风,又嫌太高遮住视野,因此只要看见帐障高度在腰部以下,裡面一览无遗的,绝对是鲜卑人家。

盼盼自從来到桃花树下,始终直著腰杆,翘著下颔,避免帐障遮没了她。

她看不见那阵琵琶节鼓伴随的歌舞,收回眼光,右手摸上髮髻。

梳的是一贯的偏髻,髻上簪著用松石和珍珠排成的花钗。花钗上的松石和她耳环上的松石耳坠一样上等,明彻的天蓝色,没有丝毫杂质。胸前的项鍊也有松石,颜色是次等的蓝白色。夹杂珍珠、玉饰、水晶等等,每颗珠子皆小巧莹润。

为了搭配春芽裙,她选了一件桃红罗襦──红配绿,真美丽。

又配合桃红罗襦选了这串珠璎──花上露,娇欲滴。

她按按髻上的花钗。还好,还紧著。

随后,涌起一股怨怼。紧著又如何?有谁看呢?

她十八岁了,可是那个说要摘星星给她的人迟迟没有动静。

几番明示暗示,他总有理由可以说:他还不够好。他怕伤害她。他需要更多时间相处,婚姻乃终身大事,不可儿戏。

每一回她表示不满的开始,都在他的甜言蜜语之中结束。

近日,她听闻他家宅第时常留宿一位伎女。虽说不一定和他有关,心中难免惴惴。

思及至此,她便愤恨。凭她的容颜和家境,愿意摘星星给她的人多著呢,差他一个吗?

她听著隔壁阿娘、二姨娘和一干邻里妇姥谈著消食的药,再看她们一个比一个臃肿的身材,忍不住背过脸翻一个白眼。等到长辈们谈话稍歇的间隙,她向阿娘说:“我想到水边走走。”

贺椿笑答:“好,动一动也好。去找你表妹玩吧。”

她有两个随身使唤的侍婢。一个叫作采英,侍候她多年。另外一个新进的叫采兰。采兰年约十三四岁,还是贪玩爱闹的年纪。原本枯站在一旁,双眼乾巴巴地望著远处玩耍嬉闹的人群。一听盼盼说要到水边,喜不自胜,赶紧双手捉了一柄青伞,站到盼盼身旁。

盼盼搀著采英起身,看见采兰捉持伞柄的手斜横在她面前,几乎遮没她的视线。人只是看著前方水滨出神,一点没发现盼盼冷冷的眼神落在她的手上。

盼盼稍微倾身,在采兰耳后轻声说:“你的手,有我的手好看吗?”

采兰一阵悚然。

她虽然新进不过三个月,也已经清楚盼盼的性子。爱打人,又好面子。如果是在房裡,问也不问,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此时顾及大庭广众,才没有打她。

她哆嗦著垂头侧身,给盼盼让路。

盼盼冷哼一声,娇女步春地往前挪移。

走过桃树李树,高杨垂柳,清清泠泠的水意迎面拂来。

往西望,在芦荻藻荇层层铺展的绿意之中,涌出一片澄淨的河水,泛著粼粼的流光,徐徐如舒一匹薄绢。水极清,底处的鱼影和石砾一览无遗,彷彿中间没隔著一层水光。人往水面一探,颜色都没糊掉几分。

远处宽阔的水面上尚有几条舟楫,像沙洲上伫立的孤鸟。

靠近城北的水细浅下来,水面上就热闹了。

那些载沉载浮的杯盘是文人书生的风雅把戏。往杯裡添酒,使之顺流,停到谁面前即由该人饮酒赋诗。

枣果则是妇人趁著节日求子的祈愿。

水边有两颗醒目的大石,高约丈许,下面一群女郎少妇扶著石头,赤著脚往水裡探,间或朝同伴踢起小小的水花,伴著阵阵轻呼娇笑。旁边许多孩子在拣石子,拣好了一一往水面上打水漂,石子能够在水面上弹跳越多次的人胜利。

七八个田舍少年站在水中,裸著上臂,似乎在水裡寻找东西,或者在抓鱼。偶有被孩童的石子打中,朝岸上发出恫吓的吼声,也被嘈杂的人声和乐声淹没了戾气。

盼盼小心翼翼地躲闪左右,张望一阵。

一个雕饰精美的红漆耳杯悠悠流过,由左至右,忽然让人一把捞起。

更仔细地说,那个人是从原本双脚著地的虾蟆蹲,以左脚为支柱,身体往斜前方一倾,用一隻指头将碗挑起,再用手掌接住,回到原先的姿势。细细分辨是如此,实际上动作是一气呵成的,几乎是身子一斜,再回神时手上已多出一个碗。

盼盼看著那个熟悉的背影,熟悉的粗野。

她凑过去,居高临下地对那人说:“你拿人家的耳杯做什麽?”

惠歌闻声,斜眼往后一瞧:“表姐怎麽来了?”

她旁边蹲著阿妹惠银,双膝併拢,两手安分地搁在膝头上,也疑惑地看向盼盼。

惠歌会这样问,只因她吃饱喝足要到水边玩时,阿娘曾经顺口邀过盼盼。

盼盼那时顾虑她的春芽裙碰到水可能会褪色,没有答应。如今她有意张扬自己的姿容装束,才兴起走动的念头。

她随口回答:“坐太久,脚酸了。”

惠歌“噢”一声:“难怪刚才看你走那麽慢,姿势也很奇怪。”

这叫气质!盼盼咬牙。

惠歌又往后飞一眼,淡淡地说:“现在没阳光也没雨,还让人撑伞?”

“我高兴。”

惠歌耸耸肩。

盼盼对著惠歌的后脑勺说:“你还没回我话。”

“回你什麽?”惠歌也不看她,只盯著水裡。

盼盼暗恨,她才刚问完这人就忘了?一句话问两遍显得她很蠢,还眼巴巴的。

她正踌躇,听见惠银回答:“阿姐要抓鱼。”

“抓什麽鱼?”

“那边的石头下有一条青鱼,背上有金线,躲在那里好久了,都不动。阿姐说这鱼不怕生,又特别,她想抓牠。”

盼盼冷哼。整天射鸟抓鱼,这个不讨喜的表妹以后可怎麽嫁人呢?

她又有些好奇惠银口中的金线青鱼,正要仔细瞧去,一旁传来惊呼声。

发出惊呼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衣著简淡,绿襦白裙。头梳双鬟,髻根用简单几根青丝繫结。髮鬟因为拉扯而颤动著,像枝头摇摇欲坠的花。

少女正和一个人拉拉扯扯。

那是一个穿著朱衣袴褶的少年,头戴垂裙风帽,脚踩虎皮靴。

少年身边还有两个皂衣随从,阻碍少女的去路。

少年拉著少女的手,头一会儿斜向左边,一会儿斜向右边,笑说:“我和朋友们在那边树下喝酒唱歌,你──”

少年打出一个长长的嗝。酒气极重,闻了都令人醉。

少女双眉紧蹙。

少年咧嘴一笑,接著说:“你不要客气,过来一起喝阿!尽量喝!”

少女将手抽回,眉眼低垂:“我不想和旁人喝酒。”

“他们不是旁人,是我朋友。”

“你朋友又不是我朋友。”

少年头一歪,叹一口气:“那边我走不开。这边我又不能放你一个人。”

两人又是一番拉扯。

盼盼定睛一瞧,“咦”了一声。那一位不是奚特真吗?

细细审视朱衣少年的脸。浓厚的双眉往鬓上斜飞,使那张脸不笑的时候是一张凛凛的怒容。大眼睛,墨绿色的眼珠水汪汪的。眼皮有深褶,使那双大眼睛深邃下去,彷彿多情、柔和、恳切。大鼻子,形状像一张弩。大嘴巴,笑起来和眼睛同宽。大脸庞,敦厚的轮廓。

典型的鲜卑五官,高鼻深目,协调好看的那一种。

面色被阳光犁过,偏棕。双颊轻红──样子看似泥醉,脚步像是舞步,脸上却是微醺而已。

盼盼和奚特真仅一面之缘。印象深刻,不单因为他俊朗,还因为他姓奚。

汉人的晋朝,在“不慧”的惠帝之后,分封各地的八王藉机互相征伐。混战中为了拉拢北方的鲜卑拓跋部作外援,晋朝封其首领为代王,同时割陉岭以北五县之地为其封地。

代王作久了,开始学习汉人的文化制度。所谓的汉化就是複杂化,起初的阶级只有四个──代王、大人、小帅、其他人,分化成百官,掌众职。原来没有法律,有纠纷就看各部大人高兴,爱怎麽判就怎麽判。有官之后,也就制定了法律。国都也有,在云中的盛乐宫。拓跋部于是有了一个国家的样子──代国,即魏国的前世。

奚,是达奚的汉姓。达奚氏,人称“旧臣”,因为他们在代国时期已经是代王宠遇的重臣,尤其在建立魏国一事立下大功。

代国后来为氐族建立的秦国所灭,拓跋部纳入秦国统治之中,更仔细地说,是秦国辖下的鲜卑独孤部。拓跋部这个时候的首领叫拓跋珪。他阿娘叫贺兰珠丹。拓跋部靠著珠丹的忍辱献身,在独孤部眼下刍牧十年。

秦国和汉人的晋朝狠狠打了一仗,元气大衰,独孤部趁隙想要兼併拓跋部,第一步要谋杀首领拓跋珪。达奚一族的人偷偷跑去告密。珠丹让儿子前去投靠她的母族贺兰部,自己则在独孤部首领发现的时候落泪痛诉,拖延时间,使拓跋珪倖免于难。最后在贺兰部的扶持下,重即代王位,同年改国号曰魏。

达奚氏为拓跋氏如此鞠躬尽瘁,也因为他们实际上血脉相连。大约二百五十年前,拓跋部的首领将他七个兄弟散派四处,各统一方,乃分其氏,其中之一为达奚氏。此七氏后裔,加上一个叔父叔孙氏,一个远亲车氏,与拓跋帝室为“十姓”。

鲜卑人还没开始拜汉人的神的时候,在国都平城的西郊有个祠天坛。四月四日祭天神主。坛上立四十九个木人,先有七个人上去洒酒,而后女巫摇鼓,帝、后、百官依序拜下。那七个人就是从帝室十姓选出来的子弟。

所谓的贵游子弟。

盼盼心想,看来奚特真是想邀那女子喝酒同乐,那女子容貌远不及我,何必呢?如果看见我,就会改变心意来缠我了。于是她让采英、采兰一边候著,翘起下颔,面带微笑,款款走去。

“这一位郎君好生面熟,我们是否在哪裡见过?”盼盼笑盈盈地。

奚特真拉著少女的手腕,闻声歪起下巴,由下往上看向盼盼。

“喔……”他沉吟。

“郎君想起了吗?”

“没有。女郎认错人了吧?”奚特真又打出一个酒嗝。

“……那天你造访我家,席中借用厕屋,我们在后园裡见过的。”盼盼急促而恶气地说。

奚特真恍然大悟,笑道:“好像……有这事。我在后园见过的人……很多……”他空出一隻手来拍拍自己后脑:“所以一时想不起来。”

“……郎君好兴致,也来这裡游玩阿?”

奚特真不作声,对盼盼这种明摆著答案的问题有些疑惑。

那边少女趁隙抽回手。

奚特真眼见对方要溜了,赶紧对盼盼说:“节日嘛,庆祝庆祝……改日有机会再聊,现在有事先忙。”

语毕,还歪著头对盼盼眨一下眼睛,暗示不要耽误他的“好事”。

盼盼见奚特真无意邀她,还有让她一张俏脸碰冷屁.股的感觉,咬牙笑一下。狠狠甩头,回到树下,连惠歌要抓的金线青鱼也不看了。

旁观的惠银见状,用食指点点惠歌的肩:“阿姐,这裡不太平静,我们也回去吧。”

惠歌点头,姿势纹风不动。她说:“好,你先回去吧。”

惠银不喜纷扰,没有多话,自行跟在盼盼后头,躲回树下帐内去了。

惠歌聚精会神地看著水下石边的那条青鱼。

腮边的鱼鳍轻柔地舞动,位置不因此前后或移动,像一个人伫足而手招。青鱼的长度目测和她的手掌差不多,一隻手应该抓得住。

她如此盘算,赫然发现青鱼并非不动,而是水光扰乱眼睛,实际上鱼正悄悄往石头左前方挪去。惠歌跟著移动,艰难地控制力道,使脚步落在碎石上像布絮一样悄然无声。

正当她蓄势待发,右手缓缓举起,要往水中刺去的时候,旁边一人的脚步重重踏进水裡,激飞一片水花。

惠歌的手搁浅在空中,人“嘶”了一声,狠抽一口凉气。

接著五六隻脚一齐跟过来,水花汹涌,像水裡有蛟龙翻腾。

原来那边少女情急之下,奋力一衝,奚特真的随从赶紧用身体去挡,将少女撞跌到一边。眼见要入水,奚特真连忙去捞,一脚踩进水裡。少女在他怀裡挣扎,随从跟上护主,惊碎一湾水际。

青鱼想当然窜不见了,隐没在悠悠的水光。

惠歌怔怔望著空荡荡的石底。

失神片刻,她霍地站起。随手将耳杯扔了,大步踏去,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臂,一把将奚特真推开。

这一推是为了施展的空间。

她迅雷似地抓过奚特真的手,用肩膀顶住他的胸胁,右脚朝他底盘用力一拐,哗啦一声巨响──

人摔进了水裡。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彷彿少年没有出力拉著少女,分开不费事,更彷彿少年没有丝毫重量,摔起来也不费事。

奚特真只记得自己方才怀裡还有软玉温香,一瞬间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周.身冰冷,人泡在水中。此处水浅,他屁.股著地,双手撑在背后,肩膀以上还能露出.水面。

奚特真的两个随从吓没了手脚,呆立原地,没向惠歌问罪,也没去扶助主人。那少女也傻了,看看惠歌,看看奚特真,后退两步,一脸疑惧。

四周静寂。彷彿这一摔,天地为之愕然。

河水在奚特真脸上淋漓,顺著轮廓流进他的嘴角。

咸咸的,还有一点苦味。不知道是酒,是枣果,还是脚丫子的味道。

他扛著一身水重站起来,抹去眉眼上的水珠。

金边裙缘的风帽自身旁悠悠流过,他也不拦。

他看过去,这才发现给他这一场狼狈的人是个少女。

红头髮,白皮肤,绿眼睛。鲜卑女子的典型面目──不难看,不出众。

他笑一下,无奈地,难以置信地:“你摔我?”

惠歌也讶然:“你看不出来?”

她心裡还疑惑,这人怎麽看起来不醉了?

嘲讽和敌意如刃抵喉。

奚特真歛笑,斜飞的浓眉使他不笑的时候便凛凛生威。

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从没受过这般对待,因此这句话一半是恫吓:你敢摔我?另一半却是疑惑:你为什麽敢摔我?

惠歌“嗤”一声:“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奚特真愣住了,听这口气像是大有来头。

他望向两个随从,随从脸上也是疑惑的表情。只好按捺情绪,谨慎地问:“敢问大名?”

惠歌笑起来:“你不知道就好。”

说完拔腿就跑,全力衝刺。

奚特真脸上顿时罩上一层阴霾。

眼睁睁看著惠歌的身影,电光似地在人潮中闪没了。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