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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话:章台春深(1 / 1)

嬴政这一次的治疗持续了一个月,烛幽每日进宫为他抚琴镇梦,梳理神思,他的头痛之症已经不再犯了,众人都感觉到王上的心情好了许多。

今日是烛幽最后一次进宫。下了点小雨,天色些许的阴沉,也是因为入秋了的缘故,每到下雨气温就又降一分。烛幽将马车的车帘放下,摸了摸放在她膝上的那把仿制的绕梁,今日演奏之后就该将它送到乐府令手上了,到时候随口编了理由说奏琴之人得了急病亡故便了事——由她来奏琴这件事是瞒着嬴政的,所以最后关头也不要留下什么破绽。

马车辘辘而行,及至宫门她下车,步行至嬴政的寝宫,就如先前这个月的每一天,一切如常,并无差别。他已经睡了有一会儿了,云中君在外间点燃了特制的香,向烛幽点了点头,她便将琴放下,坐到已布置好的位置,伸手拨弦,琴音袅袅,将已经开始游散的神思聚拢。今日她所奏之曲是《阳春》。此曲乃师旷所作,传说昔年天帝使素女鼓五弦之琴,而奏阳春,师旷法之而制此曲,取万物回春,和风淡荡之意。青帝司晨,细柳拖金,春光始漏;既而满山黄碧,万卉芳芬,春色弥野。斯时众人或借童冠,或抱瑶琴,或张油幕,或驾兰桨,所乐不一,却与万物同春。烛幽在这最后一日弹奏《阳春》,也是希望嬴政从此以后能够快乐一些,不要再被昨日之愁困扰至此。

其实由烛幽奏响的这一曲《阳春》意境颇为奇妙,荀子曾说她的心境孤高离群,只适合弹奏一些清冷的曲子,然而《阳春》却是充满希望的、快乐的。她虽然努力地朝那个方向靠拢,却始终因为心境而少了许多的味道,她指尖的“阳春”不是人间三月,而是被誊抄在书简上的别人口里的春天。

随着曲子渐近结尾,那些游离的神思被梳理得整整齐齐,在乐声中化作一条一条浅浅的金色的线条,轻柔地盘旋浮动,不再纷扰纠缠,恍如春风中柔嫩的柳条,也是牵着风筝的细细的长线。烛幽拨弄的音符正进“留连芳草”,准备将这些神思归位,外间却传来了一阵骚动。这段时间明令若非紧要军机大事都通通不要在王上午休的时候上禀,这都最后一天了怎么还会出这样的纰漏呢?

“王上!大捷!王翦将军和辛胜将军在易水大败燕代联军,燕国余孽逃往辽东!”雄浑有力的声音一下子打乱了嬴政离体的神思,它们宛如受惊的小动物,突然不再跟随乐声的指引,开始在空中四处乱窜,一边冲撞一边纠缠在一起冲回了嬴政的身体里。烛幽拔腿就往屏风后面冲去,云中君抬手设了隔音结界,换了稳定心神的香——他可不想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屏风后的嬴政仍旧在沉睡,那些本应漂浮在空中的神思果然已经回归他的意识了,可是……烛幽都不用想就知道他的识海肯定一片混乱,若是不理清,他的精神恐怕都会一时错乱,于是她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握住了他的手,闭上眼睛,瞬间沉入了他的意识里。

烛幽一开始就知道嬴政的识海不会是什么好的模样,必定如同他的神思一般满藏着痛苦与恨意,她原本不愿窥探,但现在却不得不看。与韩非那片澄澈透明的识海全然不同,嬴政的这里,是一片幽暗的沼泽,晦暗的月光照在密密匝匝地丛生着的幽草和树木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烛幽从半空中下落,一眼就看到他站在一道深渊旁,她急急地朝他飘过去,轻轻点住他的额头,潜进了更深处的地方。

不同于在韩非那里被屡屡拒之门外,这次她很顺利地就找到了他纠缠的记忆,并开始寻找他因为神思的冲撞而受创的本体意识。可嬴政的记忆……真痛苦啊,烛幽几乎被淹没在他的情绪里。

——天色幽暗,下着瓢泼大雨,小小的嬴政手里捧着一个馒头往家里跑,却被从他身边经过的大人碰倒。他年纪太小,脚下也不稳,一下子就跌到了水洼里。而那个撞到他的大人非但不道歉,反而啐了他一口,骂了一声晦气。小嬴政眼里包着泪,但却因为大雨的冲刷而不甚明显。他委屈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抹了抹脸,走了两步捡起了滚落一旁的那个馒头——被泥水浸湿之后已然不能吃了,然而他却珍惜地将它捧在手心。下一秒,又一个人将他碰了一下,紧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他重新跪倒在地上,眼睁睁地望着那个黑黝黝的馒头就这样滚动在众人的脚步下,被踩得七零八落,连捡也捡不起来了。

——冬夜,鹅毛大雪簌簌落下,他浑身滚烫地躺在床上,赵姬肿着一双哭红的眼睛为他换洗额上的布巾,外面有人在追捕他们,赵姬也不敢出去请大夫,只能守着他硬挨。嘤嘤的哭声传到意识模糊的他耳中,他又冷又热,废力地睁开眼,赵姬那双长满冻疮的手抚摸过他的脸,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一滴滴泪滴到他的脸上,是冰凉的,和从窗户灌进来的寒风一个温度。他想,等他爹爹来接他们回家,就能再也不过这样的生活了。

——他长大一些,去到外面的时候小孩子们仍是会围着他大声地说他爹不要他了,他是被抛弃的那个,他爹飞黄腾达了,他娘是个落魄的,他们活该没人要。他隐忍不语,因为他知道反抗只会让这些人更加有起哄的兴致,令他们更为起劲。但是同为质子的燕丹从旁边冲出来将那些人赶走,朝着他们丢石头,转头安慰他。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然而一刻钟都不到,那个被石头砸中的孩子就带来了他的父亲,于是他和燕丹一同挨了顿毒打。他们抱在一起,闪躲着雨点般落下的拳头,他想着习惯,可竟永远不能习惯。他转头就抱住那人将他狠狠地顶了出去,燕丹也很机灵地捡起扫帚狠命地往那人身上打,随即,更多的人围拢了过来,骂他们不过是质子,竟敢如此猖狂。于是他和燕丹在街巷中奔跑逃窜,鸡飞狗跳……等他回到家,赵姬看到他嘴角的青紫和额上的血迹,又忍不住抱着他哭了起来。

——他想,若自己只是这样一个野蛮的乡野少年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然而命运突然朝他伸出了手,他和母亲终于回到了秦国。他曾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他沉浸在衣食无忧的快乐中,每上一节课,每看一本书,每写一篇策论,每次听到先生的批评或赞赏,他都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欣然,连骑射受伤他都甘之如饴。从前他连安全都没有,而现在他能学习所有他感兴趣的事情,他变得能文能武,样样精通,他觉得这才是他的人生。后来他的父王去世,他继位,成了大秦的王。他是王!他站在高高的章台宫中睥睨着拜服的臣子与先祖打下的江山,发誓一定要埋葬了他所有的过去。

——不知从何时起,朝野上下齐齐都是他的生父并非他的父王,而是吕相的流言。他始终不曾相信,直到他看见自己的母亲竟真的和他的仲父翻云覆雨。他站在殿门口,那缝隙里传出的一切令他如遭雷击,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如灵魂出窍般走回了王座之上,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如此,可他已经不是那个会为了一个馒头而哭泣的赵政了,这又如何呢?他想,他总归是大秦的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属于他的他会夺回来,他不喜欢的总有一天不会再存在。他隐忍地将情绪埋藏在眼底,埋藏在长长的冕旒之下,他逐渐变得隐忍,却又变得迷茫。可他不允许自己情绪的外露,也不允许自己迷茫,再后来,他找到了韩非。

——加冠分明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之一,可……

烛幽路过这些原本应深藏在他心底,却因为神思混乱而流窜起来的记忆,一路望着他从一个还会委屈的小孩子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内敛深沉的模样,可她却一直没有找到他意识的本体。他到底会在哪里呢?她踏过一个个记忆的碎片,其中的情绪逐渐在侵蚀她的意识,她已经在这里辗转太久了。

雍城下着大雨,但嬴政记忆里的这一天并没有下雨。那天他行冠礼,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前一天,他看着案头上嫪毐和太后准备叛乱的计划,在这张座位上坐了两个时辰。他想起第一次坐上这个玉座时,殿门大开,外面既没有出太阳也没有下雨,惨白的光好像不敢照进里面,他觉得这里太幽暗了。他站在玉阶上缓缓地回头,臣子们还在殿外没有进来,他也一时没有下令上朝,他就这样站在上面,静静地盯着门口。那时候的感觉他至今也能想起来,他没有激动,也没有振奋,反而是平静,反而是……孤独。就像现在一样,平静,又孤独。

他开始了布置,他记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人要去做什么,带多少人去,什么时候行动,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女官送来冠礼服,说是雍城送来的,是太后亲自准备的。他轻轻地勾起来,嘲讽地想,他的母亲成日和嫪毐胡天胡地,还记得起他这个儿子么?可最后他还是穿上了它,因为不想引起他们的怀疑。

后来,他站在蕲年宫的台阶上,盯着下方被围住的嫪毐和他的残党,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竟会昏了头和这样一个假阉人谋反呢?他待她不好么?他派人去将他的母亲“请”来,还将他的同母异父的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弟弟也“请”了来,让他们一家人在众多刀斧手和弓箭手的围攻下团聚。他的母亲,那个因为他高烧而哭到不能自已、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因为他受伤而心疼不已,用洗了好几天衣裳换来的钱替他买伤药的母亲,此刻站在自己的对面,站在那个假阉人的面前,明明瑟瑟发抖,却妄图保护他和他怀中的孩子,求他放过他们一家人。可是,明明他和她才是一家人啊……嬴政觉得无比的嘲讽,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可他仍旧面无表情。

无数的箭羽随着他落下的手而朝他们射去,就像邯郸的大雨,无孔不入。他看到嫪毐死死地将他的母亲和那两个孽子拢在怀里,他的身下逐渐漫开浓稠的血液,然后被大雨稀释,布满了大半个广场。他被扎得像一只刺猬,到死也没有放开他的母亲和他们的孩子。他缓缓倒下的时候,他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可她怎么能哭呢?她的孩子,正站在这个高台上啊,她怎么能为别人哭呢?他才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下令把嫪毐的尸体拖出去车裂,同时下令把太后拉开,把那两个孽子处死。雨越来越大,他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硬,赵姬的声音如同裂帛,临时架起的架子绑住他的两个弟弟,高高地拉起。属于他的他会夺回来,他不喜欢的总有一天不会再存在,他做到了。

“不要!”

赵姬泣血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双温柔的手捂住了嬴政的眼睛:“别看。”他似乎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在掌心构建的一片黑暗里眨眨眼,感到自己眼角微微湿润。

“不想面对的事情逃开就好了。”那个声音响就在他的耳畔,平和又冷静,却奇异地令他觉得温柔和安心。

“不想做的事情不做就好了。”

“那些痛苦的事情,忘记就好了。”

随着这个声音,他从雨里醒过来,他看到他还在那片幽暗的沼泽中,比先前稍微亮了一点的月光之下,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牵着他的手,声音板正:“不用怕,我会陪着你,跟我回去吧。”

如同迷雾从眼前散去,天光拨云而出,幽深的水底投下了日光,他缓缓地浮上水面。那只温柔的手逐渐抽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住,睁开眼——

烛幽正从榻上坐起来,却被嬴政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掉了脸上的面具,她想将“哐当”一声滚到屏风脚下的面具捡起来,他却又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她转过脸,正撞上他的眼神:骤然惊喜,又像投石后迅速归为平静的湖面,重回漠然。

他或许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在皱眉头:“是你?”

烛幽沉默地注视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气氛一下子凝滞了。她想了想,回道:“是我,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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