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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1 / 1)

这一夜如亘古漫长。

阖宫静谧四起,仿佛沉睡,但启仙殿的这场动静偌大,恐怕今夜无人能够安眠。

不知第几柱香后,殿外终于传来了动静。

小白兰挟着龚若凝缓缓站了起来,宫人跪接天子仪驾,贵妃也想行礼,被脖颈的铁链却束缚着她弯不下头颅。

羽卫有序散开,以白兰即为中心将她包圆。

明黄的衣袍由远而近,男人的腿脚明显不便,行走时会无意间蹙眉,时日一久,眉宇间横生竖纹,便生添出几分阴戾之气。

程桓的脸上带着淡淡疲倦,狭长的眼眸微眯,轻制了羽卫拦护他的动作,站定于白兰即一丈开外:“听说你要见我。”

小白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这就是新帝,她的丈夫。

“你看起来真是,普通。”

程桓狐疑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触及到白兰即的目光却是一怔,她神色完全陌生,像是第一次见到他。没有厌憎、没有轻蔑、没有怨恨,却深深刺痛了程桓。

那是一种无关痛痒地打量,仿佛看他如看路边平凡的树、无关痛痒的狗、常见却永远不会买来吃的街边小点。

又来了,十年前白家人那种天然的清高被他抹平后,又刺眼的出现了。

“我有话跟你说,麻烦陛下屏退左右吧。”

她讲话随性。程桓猛地攥紧拳头:“无妨,可直说。”

“那好。我今日听说,你要将我送去乌赫和亲,”小白兰坦然道,“我来跟你和离。”

院内落针可闻。

白兰即嘴角绷直的线条暴露了她平静面容下的忧虑。

天底下,平和和离的夫妻都少,休弃才是常态。帝后和离,更是闻所未闻。

程桓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终归他已经不是那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不再受人胁迫。

他抬手。

墙外冒出两列弓箭手,箭矢齐刷刷对准了小白兰。

程桓的声音冰凉:“放了贵妃,不至于今夜殒命当场。”

小白兰抓着佩刀的手骤然发紧,戒备地环顾四周。

“放了贵妃我是做不到了,两军对垒,最差同归于尽,白家人写不了降书。”

龚若凝抖了抖,程桓却快她一步道:“贵妃最得孤心,她一定是最不希望自己成为威胁到孤把柄的人。你的威胁无用。”

龚若凝到嘴边的示弱恳求又生生咽下。

小白兰:“程桓,你可真是够赶尽杀绝的。既然如此,长夜漫漫,你我便清一清账。”

在漫长的僵持中,小白兰让院内的宫人们跪成一排,挨个说自己的往事。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阿婵的一面之词过于惊悚。事已至此,她要搞清楚,这十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龚若凝面朝正门跪着,小白兰坐在她身后。

佩刀松松搭在龚若凝的胸前,上面的血腥味持续钻入鼻腔,她难以忍受地皱着脸,可是脖子上铁链将她勒得无法动弹,娇嫩的肌肤已经泛现红痕,一双美目盈盈坠泪。

“就从我被册封为太子妃开始,包括白家的事迹,一人一句,一句一件,轮完了就重头来过。”

众人不明所以,却不敢不照做,程桓的眉头深深蹙起。

“天脊二年五月,白氏被封太子妃,抗旨不尊。”

婢子脆生生颤巍巍的声音在冷寂的院里响起。

开了一个口子,后面便如开闸般轻易起来。

“同年与五皇子、当今陛下交好,新年二次册封太子妃,受封。”

“天脊三年,五皇子封太子,大昭立储君。”

“天脊四年,先帝病逝,新帝登基,改年号为扶康,太子妃晋皇后。”

“扶康元年,帝后出征,杀乌赫世子,大胜。”

“扶康二年,潜北趁陛下抱恙,入侵我国钦洲一带,乱大昭。白元帅受命出征,展开反击,战死沙场。同年,白元帅妻子镇国夫人病逝。”

“扶康三年,白家二子接连被册封为骠骑将军、云麾将军,再次与交手,三胜三败。而后皇后亲征,奏捷。”

后面的人滞了滞,才磕磕巴巴接下去,声如蚊蝇。

“扶康五年,白家被数次弹劾不遵君令、畏敌不前、欺上罔下、收受贿赂、等数十条罪证,连遭七贬。后主动交出兵权,以校尉职随边军镇守西北,同年白太后病逝。”

“扶康六年,陛下废后,从此幽禁启仙殿至今。”

“回娘娘,大抵如此了。”

这是白兰即的十年。

往事平淡又激荡地冲入了她的身体。

极大的摧崩过后的反而扑上来极大的冷静。

心神震颤之下,小白兰,连说了三个“好”字,吐出一口浊气。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有太多疑问,她沦落至此,父兄呢,姑母呢,她的家人不可能会抛下她,可是她不敢轻易询问。

事实竟真的如她朦胧臆测,他们没有来救她,因为他们早就更先她一步,死别生离。

她忍不住看向身后高立的殿墙,乌黑的夜色包裹倾轧上她。

所以白兰即,这就是你唤我来的原因吗?

你现在在哪里?

你是在,像我求救吗?

白兰即仿佛感知到她的诘问,面色惨白,心神已乱。

十五岁的她只能在这些寥寥数语中窥得一个结局,于二十五岁的白兰即来讲,是字字血泪。

扶康元年,帝后出征,大胜而归,的确是民间美谈。

可那其实是险胜。

新帝登基,急于想站稳脚跟证明自己的能力,于是程桓贪功冒进,结果被俘。

白兰即和两个副将生扛此事不敢泄露,否则军心溃散,圣手难医。

当夜她豁出性命孤身闯营,撞见乌赫的世子夜审程桓,杀之救人。可是陈桓一条腿却被北狗打断,御医院几个日夜不曾合眼,还是没能完全治好,留下了跛脚的毛病。

后来陈桓便厌恶骑马了,他变得刻薄易怒,可他对所有人发火,却未曾与白兰即动怒过。

白兰即想,程桓待她是很不一样的。

她不是没听过旁人的指摘,宫里那么多张嘴巴,总能把风吹到她的耳朵里,外面都说皇后亲征,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大昭无将,没有男人堪用,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白兰即并未在意,她自小习武一生为此倾付,要是程桓让她就此不再上战场她定然一口拒绝,可程桓只是垂着眉目,讲自己无用,白兰即就实实在在的心软了。

她做了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让步。

那时候程桓为了把控朝中势力,创立羽卫,以龚若凝的父兄等寒门为首的代表对抗世家,可他滥用亲信,放任外戚势力助长,朝堂权柄分裂,内斗消耗着国库和大昭的气血。

白兰即为此诸多劝阻,可是收效甚微。

皇帝要斗败时,恳切地讲他需要白兰即。

白兰即只好从中周旋平衡,亲自登门拜访臣子,收拾烂摊子。

比起这个无势的新帝,朝中老臣们更愿意卖同样门阀出身的白兰即几分薄面。

程桓知道她从不喜那些诡谲谋术,便给她指了两个谋士随身。

白兰即从无到有,竟然也学会了上位者的恩威并用、虚与委蛇。

可白兰即厌恶这样的日子,她在寝殿偷练浮琅剑的次数越来越少,却更频繁想念起少时跟哥哥们在澄郊跑马的好时光。

初见程桓时,他讲白姑娘是都城的琳琅珠玉,我是他山之石。

后来他讲讲启仙殿里还有这样大的练武场,传出去不像样子,但是他愿意陪白兰即一起丢脸。

白兰即最终还是将它拆掉。

他讲臣子们指责他过于宠爱皇后,将启仙殿修缮得峻宇雕墙。

于是白兰即自减用度整肃后宫风气,顺便收拾出几桩不得了的贪腐勾结,无意得罪了一半世家。

他讲今日谁又给他送来了贵女美人,将她们小意温柔、淑贵雅趣,但是都被自己拒绝,他讲白兰即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只要她肯为了他改变一点点。

白兰即收敛性情,学仪态,装大方,辅政事。

也逐渐喘不过气。

程桓并没有打压和指责她,相反只是苛刻自己。

可白兰即在迅速凋零。

皇帝的宠爱是一场围猎。

她独自在巢穴中自我反省、疑神疑鬼、瞻前顾后、持重谨慎。

后人说起那位废后,极少提及她的功绩,只评:白氏女,少笑、冷肃,帝厌之。

扶康五年白家交出兵权后,皇帝将白家军拆分成五只,填充进其他的军队,让精良的白家军当马前卒送死,她最骁勇的两个副将没有阵亡战前,却在撤退时被当成了诱饵抛弃。

帝乡不可期。

龚若凝便是此时进宫的,在白兰即身上找不到的乖顺讨巧却是龚若凝的标志,程桓头也不回地扎进温柔乡。

白兰即的伤心从不肯在人前。

也是一年皇帝彻底露出了他的獠牙,为防白家东山再起,不惜与毗邻的启逻国交易,提供核心的冶铁技术,与他们共同对付草原。

启逻国原本就靠着冶铁技术依附大昭,如今再无掣肘,但若一朝反水,帮着草原对付大昭,那草原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直刺大昭腹地。

养虎为患。

可是白兰即已经无暇抵制了,她斡旋于皇室对白家的忌惮,奔波朝堂对哥哥们的弹劾,焦虑得整夜不能安睡。

她与皇帝已经水火不容,程桓却自己找上门来提及此事。

皇帝仍是声音温和,他讲他孤注一掷,防的正是白家。

循循善诱,示弱以对,只是程桓用他在宫中最善用熟悉的生存手段对付枕边人。

白兰即举手投足的率真、挽弓上马的洒脱、大获全胜的名望,是陈桓腿疾的陈年旧疤,不死不灭。

白兰即大彻大悟。

“程桓,你真的喜欢过白兰即吗?”

她用佩刀比划着龚若凝,惹得如意连连惊叫。

“从样貌,到性情,她们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女人。”

“你对白兰即,更像是仇人。”

小白兰不想用自称,此刻也并无人注意这等微末小事。

“够了白氏,你叫人说这么多,想挟功威胁孤吗?”

程桓不想跟她掰扯往事,声音彻底冷了下去。

“我的祖父是开国功臣!”

小白兰的声音骤然狠戾,“父亲是勇奕侯,母亲是镇国夫人,姑母是皇后,姑父是皇帝。”

“若论尊贵,世家子弟难望项背。”

“在我朝还没有太子的时候,我就成了太子妃。而你,程桓。你一个庶子,非嫡非长,是因为娶了我,才当上皇帝。我八岁第一次跟着父亲出征杀北狗的时候,你还在给别的皇子当马骑。我为大昭流过的血,比你流过的眼泪都多。”

“你休弃我,拿我做送给乌赫的人情,你算什么?你也配?!”

白兰即的声音传至启仙殿每一个角落,所有人匍匐在地,无不为此大逆之言惊惧颤栗。

程桓的脑子轰了一声,麻木震怒地转向白兰即。

这都知道,这是皇帝逆鳞,即便是在两人争执最激烈的时候,白兰即也没有讲过这些,现在却要把他的肺管子戳烂掏肠。

“这么惊讶,之前我没有对你说过这些吗?那是我太给你体面了。”年轻的白兰即不懂得形势逼人,她比皇后更有棱角。

“如今我都没有体面,你的脸,又算什么?”

“你疯了,真是疯了。”龚若凝再也站不住,腿脚软趴趴地跪了下去,任由脖子被吊着喘粗气。

良久,程桓才仿佛被惊醒般回神,眉眼沉沉压下,看向白兰即的那一刻,迸发出强烈杀意。

“贱人。”

他几乎要碾碎牙齿:“弓箭手何在!”

墙外冒出两列人头,箭矢齐刷刷对准了小白兰。

龚若凝猛地站了起来:“陛下!我还在这里,别放箭!”

程桓浑若没有听见,在外人面前一向端着的贤君形象在这一刻被白兰即就地打碎。

“杀!”

“我怀了龙裔!”

几乎同时,龚若凝石破天惊。

“还不到三月,怕胎像不稳,没有声张。”

她及其快速地说着,来不及矫情嗔怒,生怕稍缓一刻,自己就成了筛子。

程桓的脸上出现细小的碎痕,到底还是抬手拦下攻势,仿佛理智回笼。

弓箭手停了下来。

倒是小白兰没料到,脖子上的刀松了松。

此子心狠,用龚若凝威胁皇帝是不成了。

皇帝除她之心坚韧,非女人能够动摇。

她再次开口,语气决然:“程桓,我就是死,也不会身伺北狗!就是可惜,白氏族人的血本来应当洒在战场。”

白兰的佩刀架在了龚若凝脖颈,手腕微动,锋刃在龚若凝脖颈上划出一道浅薄血痕。

数人倒吸凉气,程桓冷眼盯着她的动作。

小白兰一把提起腿脚发软已然站不住的龚若凝:“别怕啊龚贵妃,我不会杀你,相反不管我一定会放了你。”

她剜了程桓一眼,忽而松掉了玄铁链。

龚若凝感受到脖颈一轻,不敢回头,踉跄朝着对面跑去。小白兰在身后提声:“可是你不会忘记被割破喉咙时濒死的感觉。今夜过后,你见过了他的无情,你会怨恨他,他会猜忌你。”

“我留你一命,让你们互相面对,埋怨痛苦,猜忌余生。”

“龚若凝,后宫手段,我并非不会。”

龚若凝背影一僵,扑进了程桓怀中,小白兰颠颠手里的佩刀,脸上露出想念的神色。

可惜了,临死也没见到浮琅剑。

佩刀猛然被她横向脖间,程桓瞳孔微缩,推开龚若凝向前一步:“拦住她!”

小白兰的面色却为之一变,似是忽然脱力,佩刀哐当落地,她猛地摔跪下去。

程桓若有所察,当即做出手势,无数宫人朝着小白兰涌去。

小白兰也注意到了,她费尽力气再次把刀抓了起来,手腕却在这一瞬重如千斤,举刀的玄铁链晃出声响,人也摇摇欲坠,咬着牙竟然也不能将佩刀扛到脖颈。

冥冥中有股力量拉扯着她,席卷般要将她拖走。

天幕渐白,金芒溢露。

小白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东边:“阿娘,真是好长一个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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