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秋天萧索无边,夜深了,院墙里只有风声。
阿婵的嗓音从风中割裂出来,变了调:“娘娘,您别吓奴婢。”
对方却比她神色更加讶异:“娘娘,什么娘娘?你在叫我?”
阿婵茫然张了张嘴,豆大的眼泪连成线坠下,顾不了尊卑体统踉跄扑到了她身上,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娘娘!”
白兰即也怔了一息,在脑中快速回顾今日的荒唐,从如意第一次来时开始梳理,很快追溯到睡前吃下的那枚丹药。
它就是古怪的源头。
吃下它后,自己魂魄离体,而身体里却多出了一个冒牌货。
白兰即按捺下惊慌盯着她,仔细分辨这人神色,试图记住这些端倪。
冒牌货不明所以,好一会才恍然,竟然笑起来:“又是我那两个没出息的哥哥想出来的整人法子吧,这次到算是新颖,下了大功夫。”
又围着阿婵转了几圈,点头好评,“选的人也不错,演得差点就唬住了我。赏。”
冒牌货伸手拍了拍阿婵,兀自往外面走,被阿婵一把拖住:“皇后娘娘!”
她的眉头皱起来:“放肆!我姑母的玩笑你也敢开。”
阿婵坠着眼泪,仰头瞧她,不可置信:“娘娘,白太后,已经薨世三年了。”
冒牌货脸色骤沉:“你是哪个宫的人,敢对皇后如此大不敬!皇后执掌中宫,阖宫上下无有不从。你说她是已经薨世的太后,究竟在咒皇后,还是陛下!”
“你不是哥哥的人。”
做出这个判断之后,她飞跃一步,作势要擒拿面前的女婢,脚下小臂短的铁链却使得她一个趔趄,摔翻在地。
白兰即确认出,这是自己从前最爱用的飞燕招式,一股凉意从脊背窜了上去。
阿婵见她摔倒,立即上前去扶,却被冒牌货钳住了脖颈,“你是谁?把这东西解开!”
阿婵只兀自流泪:“娘娘……五年前,稠春姑姑死后,便是奴婢来照顾你了,娘娘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稠春,死了?
“胡说!”冒牌货力道加重。
白兰即忍不住呵斥“住手”,但无人听见她。
阿婵没有反抗,艰难道:“奴婢认识张太医,看在即将……的份上,奴婢去求一求,或许能请动动他为娘娘看诊。”
觉察到此人没有半点武力,冒牌货有片刻犹豫,还是缓缓松了手。
她神色几多变换,终于迟疑开口:“如今是天脊几年?”
阿婵听到此话已然认定白兰即突遭变故,虽不知是何原因,但失去了部分记忆,不由悲痛闭眼:“天脊四年时新帝登基更改了年号为扶康,如今是扶康八年。”
冒牌货退后几步,如遭雷劈。
她不信,转身往外跑去,白兰即也紧紧跟上,追去时正好瞧见她门口的羽卫如今是哪一年。
两个羽卫古怪地对视一眼,还是老实回答:“回娘娘,扶康八年。”
冒牌货又转身离开。
白兰即亦步亦趋跟着她回大殿,启仙殿三个字就这么明晃晃搁在了匾额上。
“这真的是皇后殿,这真的是皇后殿……”
规格和布置做不了假。
冒牌货一把坐到了地上,瞧着仿佛心神震颤。
阿婵立刻去扶,却没有将她拉起,惶恐地在白兰即面前跪下,脑袋死死贴地,整个身躯颤栗不止。
“已经过去了十年。十年。”
当年白兰即功可封侯,但大昭没有女人封侯的先例,白家又贵无可贵,是以,十五岁回来的那年,皇家颁下一道太子妃册封圣旨。
于是大昭的历史上,变有了先有太子妃而后才有太子的新鲜事儿。
坊间更是笑称,娶白家女,赠储君位。
“娘娘,您别吓奴婢,奴婢知道您收到了很大的打击,可是……”
阿婵绞尽脑汁地转动脑子想说什么,冒牌货却喃喃:“我当时明明已经拒绝受封,为何还是成了皇后?”
听到这里,一直跟着她们的白兰即打了个寒战。
她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她当年志不在此,的确拒绝了受封,她家人也甘愿冒着大不韪给白兰即撑腰。
很多女人都想当太子妃,可是万人里面也难挑出一个将军,白兰即就是这块好料子。
原以为皇帝会震怒,可是他也只是让姑母劝说,先接触接触皇子试试。
于是,白兰即就见到了程桓。
此刻,她终于艰难地认出了面前的人。
二十五岁的白兰即壳子里,装着的,是十五岁的白兰即。
白兰即解释不通这鬼神之力,她甚至无暇顾及这些,只是仿佛被人推动般朝那人靠近。
她看向年轻时候的自己,伸出手穿过了她的脸颊。
即便是同样的一张脸,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模样。
阿婵说太后和稠春是病逝时,神色支吾,分明全是漏洞,小白兰也没有想过辨别真伪,当即就信了。
那张脸原来曾如此生动吗。
几乎掩饰不住任何情绪,悲伤、狐疑、然后又一寸寸添入了好奇的光亮。
“你说我是皇后,可姑母没有嫡子,只生了两位公主。如今的皇帝是谁?”
阿婵噗通跪了下去:“是先、先帝第五子,程桓。”
小白兰想了想,瘪瘪嘴:“不认识,没有印象。哎呀,你老是跪着干什么。我问你,我如今可封将军了?”
“名声可比我父亲更高?百姓提及我都说些什么?”
“乌赫被我灭掉了吗?”
“中垣已经收复了吗?”
“我可已与三公九卿同列朝堂?”
“哦不,我现在是皇后了,估计有点困难。大昭准许女人入朝为官了吗?”
人在少年时是很容易幻想自己长大后是什么样子的。
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又嫁给了什么样的人。
少年时想做的事情有没有做到。
是不是跟花团锦簇,前程高远。
白兰即曾偷偷如个正常的少女般夜写心事,不过她的本子上,都是杀伐之意,一心只想做镇国将军,护大昭国祚绵长。
二十五岁的白兰即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想过这些事了。
这些问题振聋发聩,像佛寺晨钟,朝着她的耳膜呼啸上去,几乎要击穿她的魂魄。
立刻,有一个声音在心中抗拒却清楚地回答了她。
没有,都没有。
她一样都没有做到。
白兰即的眼泪忽然落下,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逃跑的念头。
她不想回顾往路,不想年少的自己知道真相,不想看到失望。
可是腿脚仿佛坠铅,难以动弹,只能瞪着眼听见白兰即在不断的追问钟撬开了阿婵的口。
成为皇后已经让小白兰难以接受,可是还有更难接受的,是废后。
她没有成为一代名将,却跟女人在后宫厮杀。
斗掉了皇后之位,还斗垮了自己,没了心气。
废后只能在冷宫等死,变老。
小白兰不信,继续追问,可是阿婵不敢再多说。
她笑阿婵编织的谎话荒唐拙劣,起身便往外走,阿婵想要阻拦,但是小白兰身敏如狐,几个侧避就甩掉了阿婵,一路奔至到殿门,而后不出意外地被羽卫拦下。
“开门。”
她语气急切,极需快点确认这一切。
羽卫的佩刀不肯挪开,小白兰也不由分说,直接出手夺刀,可惜玄铁之力有千钧,一旦有大动作便生反力,将她的手臂沉沉坠下。
而来看守皇后的则是大内最精锐的一只羽卫,不到两个回合小白兰就败下阵去,刀也被夺走。
她的脸色铁青:“我要见皇帝。”
两个羽卫对视一眼。
照理来说,他们不应理会。但是皇后跟其他嫔妃不一样,皇帝将她软禁,皇后一次都没有闹过。
她无声无息,就像是并不存在,或许是实在太无眷恋,一丝垂死挣扎都不曾有。
有时候羽卫换班时都会怀疑,里面是否真的住着人。
他们在宫里当差地的,谁不是听着白氏的传闻长大,白兰即自己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女将军,在位时又对他们这些下人都极为体恤。是以便是被废,大家见到了也愿意再唤一句娘娘,三年来无有落井下石、克扣用度之事。
小白兰在他们的犹豫中丧失耐心,顾不了体面,提高音量,不容置喙:“我要见皇帝,现在、马上。”
其中一个羽卫拱了拱手,道了声“是”,小跑着走了。
白兰即想要阻止,可是声音从嘴里吐出便消弭天地。她下意识跟了出去,却发现自己在羽卫的眼皮子下离开了启仙殿。
是了,没有人能见到她,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阻拦她,这天底下哪里都能去。
白兰即心跳滞了一瞬,而后回头看了一眼小白兰,片刻犹豫之后,朝着宫门的方向缓缓走去。
可是没走多久,却觉浑身钝痛,头晕眼花,喘息不止,几乎要站不住。直到退回才重新恢复过来。
白兰即又尝试了几次,结果都是一样。三丈,是她能离开自己身体最远的距离。
这是另一种圈禁。
弄清楚这点之后,白兰即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甚至都不曾失望,又复归平静。
这世间转瞬即逝的东西太多了,白兰即已经很难对什么抱有期待。
况且程桓薄情寡义、自私多疑,怎么会在最紧要的关头横生枝节。他不会来。
想明白后,白兰即默默走至一旁,左右无人能瞧见她,便就地打坐。
脑中回顾起多年前那道士赠丹时说的话。
大梦三生,能解百惑千愁。
解百惑千愁。
难道魂魄离体,避开祸事就叫解千愁?
白兰即不敢苟同。
约摸一炷香后,启仙殿外传来了动静。
白兰即猛然睁眼,肩膀微松,来的果然不是皇帝。
嫣红宫装率先夺目而入,紧跟着乌泱泱涌入了一群宫人,启仙殿立时热闹起来。
龚若凝本就生的娇美,一双水眸又常含怯看人,惹人怜爱,就是白兰即从前同她讲话也会温和一二。
只是这样的人可以为妃为妾,却上不得台面。
如今故人相见,却大有改观。
白瓷肌肤上氤氲春光得意,即便龚若凝努力压抑那些骄满也从神色、毛发里争先恐后钻了出来。
白兰即太清楚她的手段,警惕地瞧着她。
恩宠养人,三年不见,龚若凝怯色减退,倒也有几分皇妃气度了。
涂着嫣红蔻丹的手柔柔搭上旁边的太监嘉德,婀娜走近。
“听说姐姐想见陛下?”
龚若凝还是跟从前一样恭敬,仿佛日日派人搅扰的根本不是她。
“陛下正在批阅奏折,便派我过来陪陪姐姐。不知姐姐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妹妹竭力去办。”
小白兰被姐姐妹妹的称呼听得眉毛打结,阿婵凑上来适时提醒:“这是龚贵妃,泉州龚氏,娘娘万加小心,您之前屡次在她手中吃过亏。”
泉州龚氏,没有听过。但是一听吃过亏,小白兰便不管三七,先声夺人:“龚氏,哪里来的落魄户,怎么开口便跟白氏攀亲戚?”
龚若凝脸色一变,却下意识忍耐下来。
她身边的人却不是吃干饭的。
龚身边的太监立刻有眼力见的出列,提着尖利的嗓音喊道:“方才去报信的是哪个,还不滚出来。”
门口处有一羽卫苍白着脸小跑上前,膝盖才刚落地就被嘉德一脚踹翻。
“混账东西!你也不看看如今在后宫里当家的是谁,白家早就完了,你怕是巴结错了主!”
羽卫一声不敢吭,踹翻后又迅速爬起,匍匐在地:“小的知错。”
“你说什么完了?”小白兰凝声质问。
嘉德就怕她不接茬,立刻笑脸揽过话头:“回娘娘,自然是白家。”
小白兰脑子里闪过些模糊不清地东西,似是悲恸似是压抑,没由来扑入她身体,即为难受。
小白兰来不及多想,反手一掌甩在了嘉德脸上,清脆一声让整个院子都静了片刻。
“纵然我如今是废后,可我仍是主子,而你不过是这宫里的一条狗,白氏就算落魄,也轮不到狗吠。”
龚若凝半晌才回神,她的目光落在白兰即脸上,有些意外。
自她入宫,从未见皇后如此疾言厉色。
不过兔子急了都咬人,如此表现,更加说明她已穷途末路。
龚若凝缓了缓,又莞尔一笑:“是啊,原听见了今日那些事儿,想来宽慰宽慰姐姐,姐姐果然心情不佳。”
白兰即暗暗觉得糟糕,走到小白兰面前堵住她的耳朵:“你不要问,也不要听。”
这举动自然白费,谁也看不见她。
小白兰果然被吸引:“什么事儿?”
龚若凝故作惊讶:“今日如意才来给您报的,陛下将您和亲乌赫,皇后娘娘怎么把这样的大事忘记了?”
小白兰惊诧抬眼:“不可能!”
又看向阿婵,后者沉默地低下头,小白兰的脸色沉了下去,难看得吓人。
倒是龚若凝讶异了一下:“你真不知道?如意,怎么传的消息?”
如意无辜摇头,表示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龚若凝又笑:“不管如何,那你现在知道了,姐姐你别着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小白兰攥紧了铁链,咬牙:“我要见程桓。”
龚若凝横眉倒竖,斜了旁边一眼,嘉德立刻出声:“放肆!你竟敢直呼陛下名讳!”
狠狠甩了一把拂尘,上来就抽了白兰即两鞭,报了巴掌之仇。
小白兰后知后觉摸过被抽到的脖颈。
她这辈子只在父亲帐下受过军法,还没有被一个阉狗笞过。
龚若凝含笑旁观,除了阿婵惊唤一声“放肆”,扑到皇后跟前用身躯阻挡,其他无人敢上前。
小白兰怒极反笑,倒是认清了此刻现状,失势废后,有时也比不上皇宫的狗。
她少时便知,行军打仗是不能争一时之气的。
心念陡转间,忽而软和了语气:“龚氏,你不是说想要开解我,怎的,就是这样让你的狗爬到我脸上?”
龚若凝没有想到白兰即竟然会对她示弱,脸上的神采在一瞬爆发,似期盼已久。她在白氏这颗参天大树下,小心筹算,藏拙多年,终于有一日,这地位也要颠倒过来了。
当即斥退了上前的嘉德,挡下如意阻拦,扶上白兰即,笑意绵绵安抚了几句,又如同至交好友般和睦同行,往殿内走去。
她迫不及待想要亲眼见证白兰即俯首称臣。
踏入殿门的那一刻,白兰即却陡然抬势,手腕粗的铁链勒上了龚若凝的脖颈。
所有人被这变故惊动,大殿人仰马翻。
羽卫在第一时间涌来,宫婢们惊慌乱窜、喊叫救援。嘉德抽出羽卫佩刀上前威胁白兰即,阿婵见白兰即要落下风,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在混乱中花瓶从后面敲破了他的脑袋。
“哐啷”一声暂抑过殿内一切喧闹。
所有人都看向了嘉德摔在白兰即脚边的佩刀,顺道磕了个响头。
几乎同时,小白兰单手胁迫困贵妃,勒得她下了个大腰,拾起佩刀,干脆利落在空中划过,一刀捅穿了嘉德的脖子。
嘉德迟疑扭头,率先看见的是刀锋上快速滑落的血,而后才摸到下巴的窟窿,惊恐地张大嘴,却不敢叫唤出声,嘴唇煽动着,跪倒在地,像龚若凝磕头求救。
这一些列变故让龚若凝有短暂失神,可是她知道白兰即还不会杀自己,比起性命,她更介意的是白兰即的反击。
这无异于挑衅。
可是白家都完蛋了!
龚若凝不知是惧怕还是恼怒,声音发颤:“你竟敢……杀我的人。”
“一条阉狗而已,杀就杀了,难道还想让我偿命吗?”
小白兰嗤笑一笑,那是龚若凝不曾见过的,完全不同于皇后的明媚。
少女鲜活,又有一股很辣的傲气。
所有人在她的命令下退到启仙殿外。
小白兰重申:“叫程桓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