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直面死亡
“若不是因为他，可心怎么会死！”于知渔哭着对姜潭说：“凭什么？”
那天，她的恨意还没来得及进一步释放，就被出来交代病情的医生打断了。
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们会尽全力……于知渔痛苦地闭上眼，她没有凑到跟前，而医生还是注意到了她，问道：“你是于老师吗？”
她骤然记起老师跟这里的副院长打了招呼，连忙说：“我是。”
“王主任说你可以进来。”说罢，他刷开抢救室的门，问道：“跟我来吧。”
杨妈妈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死死抓住她的手，哀求道：“你经验比他们丰富，你救救可心！”
“不，不是的。”于知渔慌了阵脚，一时不该如何同杨阿姨解释。全院大抢救肯定集结了整个医院里最优秀最经验的医生，她这个只在临床上呆了几年的小白有什么资格去指手画脚。
退一万步讲，这里也不是她的执业地点。
“快点吧。”医生催促道，本就是不合规的行为，上面发话了他也只好照办。
杨叔叔拉开妻子的手，对于知渔说：“知渔啊，你进去替我们守着可心，跟她说别害怕，爸爸妈妈就在门外等她。”
她环顾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张张脸，悲伤的母亲，焦急的父亲，恐惧的丈夫，冷漠的婆婆和无知的孩子，最后她望向自己的妈妈，看着她朝自己点了点头。于知渔抿起嘴角，跟在医生身后进了抢救室。
抢救室与急诊手术室相连，医生把她丢给了门口的护工，又给她指了杨可心所在的手术室，“更衣室在这边，换好衣服直接过来。”
于知渔换上刷手服，从护工那里领了口罩和帽子戴好，然后直奔手术室。
手术床前围了至少三圈人，她根本看不到可心的脸，巡回护士见她进来，就递给她一件一次性手术衣，她摆摆手拒绝：“不用了，我在这里站着就好，我相信你们。”
这话引起了外围几个老师的注意，带她进来的医生小声解释了几句，她隐约听到了自己医院的名字，便朝他们颔首示意。
杨可心的血压又开始往下掉，她怕妨碍他们抢救，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踮起脚去看监护器上的数字。氧分压也维持不住，如果有ECMO就好了，她无比懊恼，可惜基层医院并不具备这种条件。
说到这儿，于知渔已经哭得撕心裂肺，姜潭听她断断续续讲述事情的经过，想安慰闺蜜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于知渔抽噎几声又接着说：“后来，医生又出去找家属谈话，他让我同他一起去。”
临开门前，他深深地看了于知渔一眼。
这是同行之间的“默契”。
于知渔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此时她身处医护的位置，她会毫不犹豫做出与他同样的选择。可现在不一样，她是病人家属，她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可心的生命。
医生委婉地强调即便是现在把人抢救了回来，预后也大概率不好，说完这些，他再次意味深长地递给于知渔一个眼神。
她收到了暗示，但她开不了口。
“所以，最后是……”
“是我。”于知渔的心归于死寂，平静地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是我求他们放可心走。”
于是，在连续抢救了18个小时之后，家属放弃一切抢救措施，杨可心被宣布临床死亡。
在临床工作了几年，她见过许多生命的逝去，可死者与自己的联系是微弱的，短的只有几小时，长的也不过三十天。她冷漠地把死亡具象化为书本上的一条条准则，血压测不出，呼吸心跳停止，瞳孔散大，心电图呈直线……
杨可心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彼此成为了对方生命中的一部分，一个人死去，成长的拼图便缺了一角，有关她的身影会被无情地剥除。她们之间那些共同的回忆，随着杨可心的死，将只剩她一人记得，最后随着岁月变迁而淡化。
命运对她何其残忍，赋予她所有能用到的理论知识，让她由表及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可心正经历着什么，又剥夺她救人的能力，勒令她只能按兵不动看它扔骰子定生死。可心的家人渴望她能进去力挽狂澜，而她在本质上与等候在门外的他们并无不同，甚至比他们更残酷地更近距离地见证好友逐渐离她远去。
杨爸爸跟着医生去签字的时候，于知渔陪在他身边，然后又折返回手术室。围在床前的人渐渐散去，护士拔掉管，撤掉各类仪器，只留了心电监护，于知渔终于见到了可心，她走上前抚摸好友苍白冰冷的脸颊，替她拉上被子，掩盖了抢救留下的痕迹。可心的心跳一次比一次微弱，最终彻底停止了。
心电图机“咔哧咔哧”吐出纸张，一条直线，再无生命的起伏。
都说人死前，听觉是最后消失的，于知渔趴在好友耳边同她道歉，请求她原谅自己的行为。
“你做得对，她不会怪你的。”姜潭也赞同她的决定，“我也希望自己能有尊严地死去。”
于知渔点点头，“我也一样。”
可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和不甘，可心还是经历了难以想象地痛苦，挣扎了近一天才离开。
姜潭深知闺蜜的愧疚所在，如果她不点破，这根刺会扎在于知渔心里一辈子，然后被她带进坟墓，“你犹豫不决，也是考虑到她父母的心情。毕竟他们最大的心愿还是希冀她能活下来，其次才是解脱。”
于知渔陷入沉默，和解和放下都需要时间。
姜潭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问道：“你那天怎么赶回去的？”
“坐车，多亏了……”这件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于知渔才想起江百舸，自己还欠着他人情，“刚巧遇到了一个朋友，他开车送我去的医院。”
“那你可得谢谢人家。”
当然要感谢，但是她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呢……送礼？请吃饭？或多或少都有不合适或不方便的地方。
于知渔试探着问姜潭：“我这个朋友，他身份比较敏感，我该怎么谢他啊？”
她一直没告诉闺蜜自己与江百舸之间的事，不是她有意隐瞒，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身份敏感”这个词拽偏了姜潭的想象力，让她误以为于知渔这个朋友从事什么保密级别较高的工作，凑上前低声问：“他是不是不方便抛头露面？”
于知渔狐疑地打量着姜潭的脸，说：“对。”
“所以没办法随便约他出来吃饭。”
“对……”于知渔有点小心虚，难道姜潭猜到了什么？
“送礼更不合适。”
“呃，倒也……”
“不如这样，你请他找个地方，最后你去结账就是了。”
“这不太好吧。”
姜潭不以为然：“没办法呀，谁让他身份特殊的。你放心，他们肯定有能去的地方，咱们外人是不知道的。”
“确实。”
“实在不行，也可以请吃他们单位的食堂嘛，重要的是表达我们的态度。”
食……食堂？于知渔瞪大了双眼，原来姜潭以为江百舸在某机关单位上班啊。
她在下班之后对着手机踌躇了好久，纠结应该直接给他打电话还是发微信，发微信多少有点不正式，可是打电话会不会耽误他工作啊。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于知渔第一百零八次给自己打气失败后，决定破罐子破摔，眼一闭心一横，点了通话键，她已经做好了江百舸接不到电话的准备。
几秒过后，江百舸的声音传了出来：“渔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