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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闹(1 / 1)

【十六】医闹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江百舸疯了,包括江百舸自己。

何凯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往四周看,心里祈祷没有狗仔跟拍,他终于参透昨天老板为什么躺在病床上还能笑得一脸宠溺了。

于知渔一秒也不愿同他多呆,该说的话今晚都全部说完了。她不是圣人,懒得充老大时时刻刻去教育别人。本着成年人的克制,她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同他告别。

出租车载着她驶上高架,车窗映出她的脸庞,随着路灯的排列半明半昧地变化着。她伸手去触碰玻璃上那双眼睛,它真的坚定吗?

“老板,你……”何凯对自己的迟钝颇为懊恼:“不会来真的吧。”

“是真的。”江百舸疲惫不堪,用力按摩太阳穴解压。

何凯悲悯的脸色下藏着幸灾乐祸:“于老师不会看不上你吧?”

“不是看不上,是不相信。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她自己。”他闭目小憩。周遭格外寂静,没有人接他的话。不过……他睁开眼坐直身子,一脸正色对着何凯说:“你说得对,她就是看不上我。”

“那……”

“别那了,赶紧给娜娜姐打电话,看看有什么需要善后的赶紧办。”

“好的好的。”何凯掏出手机准备给经纪人许娜娜打电话。

“干净点,别连累她……”江百舸又躺回去,拉下帽子盖住自己的脸,声音越来越小。

于知渔把外套随手一扔,拖着沉重的身子上楼。她坐在床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打开微博热搜。今日风平浪静,她松了口气。当她准备退出时,实时上升榜上有好几个词条蹿了上了,狠狠刺入她的眼睛。

“三字顶流恋情曝光……”于知渔念出这五个字,拇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空,始终没有勇气点进去。后面还有一个更让人瞠目:“男影帝与素人当街热吻”。

“真该死!”她也不知道自己骂的是江百舸还是狗仔,把手机扔向床尾,好像这样做能把麻烦抛开似的。

手机先是落在了床沿,接着重心偏移,失去平衡,最终“哐当”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失意的时候全世界都在与你作对,喝凉水也会塞牙缝。她双手握拳,想象自己把一切魑魅魍魉通通捏个粉碎,靠龇牙咧嘴无声嘶吼来发泄自己的怨气。

也不知道屏碎了没有,于知渔暂时没心思爬过去捞手机,摆烂才是她对抗世界的惯用之法,可惜来电铃声把她从烂泥里拽了出来。

“喂?”

“渔渔,都搞定了,你放心。”

平日素质太高,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脱口而出:“好的,谢谢你”。对面的人欲言又止,这次于知渔心安理得接受了他的好意。

热搜撤得干干净净,该删的删,该炸的炸。于知渔第一次以亲历者的身份见证内娱操控舆论的可怕程度,这种从未接触过、复杂诡谲的陌生领域总能激发她的好奇心,她开始琢磨江百舸的团队是如何做成了这件事,付了多少钱买断消息,如果是她负责她会如何去公关等等。知识储备不足促成以她的头脑风暴,只好去网上冲浪以打捞专业人士的科普,其间她不可避免地刷到了带有江百舸黑称的贴子。

“李涛一下三字男顶流,这次热搜撤这么快,绝对是真的。”

“狗仔的话还能信?又要认识一个糊咖了。”

“生圈随便拎出一个都有粉丝吹‘顶流’,现在怎么没有来认领的了。”

“‘影帝’这个词不是爆爆船家专属吗。”

“喘粉破防了吧,立单身人设的是你哥,片场管不住手的是你哥,逼女演员出来站队的是你哥,和素人热吻的也是你哥。”

“生姜丝多买点杂志吧,哮喘这次花了大价钱咯。”

于知渔装作看不见划过,但是为了大数据不再推荐这种东西,她又返回去通通点了“我不喜欢”。

经过高效的冲浪学习,到熄灯前心态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圜,而她的最后一个想法是:怎么看文献的时候不见你这么好学啊!

北方的春天转瞬即逝,当于知渔脱掉外套的时候,急诊的轮转结束,后面紧接着是三个月的ICU。

与急诊科的手忙脚乱不同,于知渔觉得在ICU里,时间被无限拉长了。早上交班通常两个小时起步,查房花的时间更久。因为床位少,加之病人的病情都极为复杂,所以每个来轮转的学生都会安排一名副主任以上的老师手把手带教。于知渔的带教林云志是导师的师弟,得了师兄的嘱托,林云志对她格外上心,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教给她。

于知渔也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力图三个月内把桡动脉穿刺练熟,这是日后学习心血管相关介入手术的基础。

除了上ICU的班,这个月的周二她都需要去专家门诊帮老师叫号、写病例、告知患者如何吃药,顺便旁观一下老师是如何进行医患沟通的。

这天上午,同一个时间段来的病号非常多,时不时有人开门进来想插队,乌泱泱挤了一屋子人。于知渔不得不站起来维持秩序,请还没有被叫号的人先去外面等。大部分病人和家属都很配合地到诊室外排好了队。

她松了口气,坐回电脑前继续敲病历。

主诉还没写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突然闯了进来,拿着叫号单子怼到于知渔面前,“快到我了吗?”

于知渔看了一眼,说:“你是27号,现在是12号,你先去外面等一下。”

“可是我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他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引得门外排队的人都探出头看热闹。

老师原本正在询问就诊的患者有没有按时吃药,现在也不得不停下来同他解释:“你挂的是10点半的号,现在是9点。”

“我挂十点半的号,就必须十点半才给我看呗?”

于知渔又解释道:“不是的,轮到你外面屏幕就会叫你名字了。”

话音刚落,她就挨了一巴掌,整个人被大力掼到了地上。半边脸发麻,左侧耳朵嗡嗡作响,《水浒传》诚不欺她,真真有七八个水陆道场在脑壳里做场。

“你别在这里跟我嚷嚷!”男子发疯似的大喊大叫。

“你干什么!”老师按下报警键,三步并两步上前扶于知渔起来。

连七十岁的老头都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指责道:“人家好好跟你说话,你怎么打人啊!”

赶来的保安制服了男子,老师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报警!必须报警!这里都有监控,太过分了。”

于知渔攥住他的衣袖晃了晃,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脱下口罩让老师和闻讯赶来的护理老师检查,嘴角的知觉没有回复,她伸手去碰触,指尖竟沾了两三滴血迹。

“知渔,头晕不晕?听不听得见我说话?”老师问。

她点头又摇头,老师蹙起眉头,对护士说:“带她去做个核磁,我把这些病人看完就过去。”

于知渔觉得自己完全是被人架着走到影像中心,木木然拍了颅脑核磁,又被架着去了趟口腔科,最后被扶回心内科。

身为医务工作者,大家都对这种伤医的恶性事件格外关注,而“张主任的学生在门诊被人打了”这件事更是令人惊骇。毕竟张老师以脾气好闻名全院,是公认的最不可能和病号起冲突的人等她回到科里,护士长接替了门诊护士的工作,两个人简单交流了几句,护士长眼里和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同情。于知渔朝陪伴她一路的护理老师点头表示感谢,很快,她又被扶进了休息室,那里有准备好的冰袋。

她拿起来敷在脸上,刺骨的寒冷穿透皮肤,循着神经侵蚀全身。她好似终于反应了过来,开始害怕,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当班的老师也过来了解情况,再一次检查了于知渔的伤痕,柔声安慰:“没事的。”

临近正午,老师急匆匆赶回来,身后跟着两名派出所的警察。

他们是来找于知渔了解情况的,老师坐到于知渔身边,给予她最大的精神支撑。

她不太敢张大嘴巴,只好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虽然在和人交谈,她的思绪却不自觉飘远了。

她想起七年前考执业医师资格证时,曾经做过一道题,大体意思是殴打医务人员按照什么法律条例进行处罚,她看都不看直接选了《刑法》。

结果她选错了,答案是《治安管理条例》。

中途于知渔的手机响过一次,是江百舸打过来的,他们那晚分别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于知渔当然不打算再与他有什么牵扯,冷漠地挂掉了。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江百舸发了微信过来,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江妈妈术后复诊,事发时就在队伍中。

于知渔把手机翻过来扣在桌子上。

她配合警方的工作走完程序,休息室里只剩下她和导师两个人。于知渔缓缓放下敷在脸颊上的冰袋,里面的冰块已经化了大半。她看着老师,眼中蓄满泪水,轻声说:“老师,我不想当医生了。”

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混进凝结在皮肤上的水珠中,分不清亦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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