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渊：
今世相逢十数载，如白驹过隙。
我幼时多病，深居府邸，大千世界未尝一探，幸有你游历四方，告与风土逸事。
欲待来年结伴云游，仰观穹宇，览遍幽奇。但旧疾发作，每况愈下，自知无缘亲历，终成遗恨。
今日大渐弥留，惟此偈赠予。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往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
莫悲切
阿樱”
轻薄的一页纸，在手中却沉重如山。
她们都不甘于未竟之事，只可惜，造化弄人。
黛樱盯着那道落款，百感交集，久久不能自已。
“小姐，该用晚饭啦。”
一声呼唤打断思量。她将信件置于原处，匆匆换过衣物。
门外，秋意正等着。
“怎么……”她见黛樱眼角发红，想到府外的冲突，“是不是伤了哪里？”
黛樱揉一把眼睛，勉强笑道：“没事没事，走吧。”
“若是不适，一定要告诉咱们，可不许再硬撑着了。”
秋意拧起眉毛，眼含关切，又带了些许嗔怒。
“好。”
她应道，与秋意并肩而行。屋外，夜风微冷，春寒料峭，黛樱主动挽上她的手。
秋意只怔了一瞬，便轻轻柔柔回握。
掌心温热，暖意交融。
“如果我来到这里，那么她也许去了我的世界。”
思及此处，黛樱终于略感心安。
“我们各有去处。”
她毅然默想，与秋意携手步入夜色。
*
厅堂内，桌边，夫人已正襟危坐。
那女子神色凛严，不苟言笑，总令人肃然生敬，生出几分畏惧。
黛樱在她旁边落座，悄悄观察桌上饭菜。
鱼肉，燕窝，羹汤，尽是清淡的补品。
“娘，我们天天吃这些，是否……”黛樱语气婉转。
“你又吃不多，一餐抵常人半餐，不多进补，何时才能康健？”
黛樱挨了说，只好低头夹菜。
论语曰：食不语，寝不言。在府中，动了筷子，就不能再交谈。
她一边吃饭，一边默然神游。
孟离是千金的母亲，身量高挺，体格强健，不知为何儿女都多愁善病。
没准问题出在她南下赴任的父亲身上。
饭后停杯投箸，孟离方才缓道：“七日后是你生辰，可有想法。”
她当然想借生日之由出去闯荡，但思前想后，暂且选择闭口不提。
“黛儿没有。”
“那便设席宴请，邀渊儿、凌儿、李家小女与其兄妹。”
一串人名，后面的都不认识。
黛樱忙道：“我以为，这次先邀怀渊一人就够了。”
从前向来都是娘亲拿主意，女儿只管一味答应到底。
孟离凝眸，朝她望去，只见黛樱面色沉静。
“好吧，且听你的。”
她暗暗松一口气，又轻声试探：“周大夫许久没来了。”
“不过五日。”孟离停顿片刻，似有踌躇，“怎么，又有复发之兆？”
她摇头：“我近来神清气爽，只每每饮过药后顿感身子沉重，想请大夫再作观望。”
孟离神情略松弛些，应道：“待到明日午后，便叫他来看你。”
黛樱颔首，莞尔而笑。
*
次日，晴空万里。
黛府后院热闹非凡。
这次，小姐不打算逃，反倒趁着母亲出行，大张旗鼓召集了全府人。
“春池！你来扮客人，路过我们支的摊子过来捧场。”
“秋意，你演我，遇到江湖中人，要提出请求。”
“小吴！你扮回头客，得活泼点儿……”
众人围着小姐，似懂非懂，接连应声。阿裘见没点到自己，在后排焦急道：“小姐，我干啥！”
黛樱打量过他高壮的身材：“你扮玩家吧，把规矩给大伙儿讲明。”
“‘玩家’……听着新鲜，你知道吗？”
“咱们哪儿有小姐懂得多呀。”
“那我呢，那我呢！”
“不必心急，在场的都要参与，缺一不可！”
黛樱登上旁侧的凳子，放声指导。
她雷厉风行，又提前想得周全，此时只消两盏茶的工夫便逐一安排妥当。
大家意兴盎然，你一言我一语，偌大的院子都显得济济哄哄。
熙攘之中，春池扶黛樱下地，面露疑惑。
“小姐，这出生辰大戏如此重要，为何不像往日那般，请陆公子相助？”
“他……为人端方持重，自然是不肯陪我们玩闹的。”
黛樱抬手遮住日光。
其实，近来她性情变化，怕陆怀渊从中看出端倪，才有意瞒着他。
适时，秋意从后厨方向回来，身后跟了一长一短两道人影。
“我把红叶和碧裳带来了。”
“好热闹，不知在做什么呢！”
碧裳年方十二，天真烂漫，嗓音清脆。
红叶生了一副冷清的脸，却因天生失语难以回应，只微微摇头，眼中茫然。
她们姐妹俩负责厨工，平日繁忙，不常在后院走动。
可这次，黛樱几乎给全府上下都排了戏码，自然也囊括习惯独来独往的二人。
“……因此，你们只需按我所说，各司其职。”
“那碧裳可要看准时机，不能出错！”
小女孩笑得粲然。黛樱正要点头，院外，一名家丁猛地冲来抛声报信：
“夫人到街口了！”
话音方落，人群哗然一片，立刻作鸟兽散。
“快走快走！”
“阿裘，你该往这边！”
红叶愣在原地，被碧裳拽拽衣角。
“姐姐，捉迷藏呢，别发呆啦。”
场面乱作一团，亦不乏欢声笑语。
不一会儿，家丁侍女各回各处，该打扫的打扫，该喂猫的喂猫，一派井井有条。
喧嚣重归宁静，好似无事发生。
少顷，有客来访，外面去了几人相迎。这边，秋意煎好了茶，仔细端来。
屋门紧闭。春池在厅堂外面候着，不时往内里观望，却什么也瞧不清楚。
“怎么愁眉苦脸的？”秋意问。
春池小声道：“周大夫又来了，怕是……”
秋意想起昨夜，宽慰道：“小姐精神充沛，生辰宴也安排得妥帖，断不会再有事了。”
“但愿如此……”
语罢，春池抬手轻叩，听夫人说“进”，帮忙拉开房门。
厅堂正中，小姐安然端坐，缓缓挽袖露出手臂。
秋意双手奉茶，故意动作慢些，想要听得一二。
“奇怪，奇怪……”
周大夫摇摇头，神情凝重。秋意见状，手心顿时一凉。
尔后沉吟未语，她只好行出厅堂，将屋门留道缝隙，与春池一同支起耳朵偷听。
——“老朽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情况。”
阵风乍起。春池捂住嘴巴，幸好秋意及时曳住了门。
——“黛小姐这身子，简直……”
二人心寒，目光幽幽。
难道生辰宴这般别出心裁，只因为是最后一次？
屋内。
良久，孟夫人终于打破沉默。
“您直说吧。”
周大夫捋了捋白须：“气血旺盛，脉象稳健，小姐这身子不说大病初愈，简直是比寻常人，不，比牛还要健朗啊！”
黛樱低头忍笑。
出逃计划第一步：展示自己有独立出行的能力。
如果主治医生能证明她身体健康，那夫人必然会安心许多。
孟离难掩眼中惊喜：“可她说用药后颇感沉重，又是为何？”
“对于康健之人，药自然成了负累。”
周大夫顿了顿，又道：“想来期月之前，曾以为小姐病入百骇，无能为力了，幸而小姐意志坚强，如今才能脱胎换骨。老朽实在是惭愧啊！”
“好，好，那劳烦您再开几副强身健体的方子。”
“我看啊，连方子也不需要了。倒是大人他许久未归……”
计划成功，黛樱先行告退，留他们攀谈叙旧。
推门时，左右一番躁动，险些摔出两个姑娘。
“在这儿干什么呢？”
她朝她们眨眨眼，往前走。春风拂面，吹得她长发灵动飘逸。
春池立即缠住黛樱：“没什么！小姐，今晚的菜式可丰盛啦，有你最爱吃的桐花菜……”
秋意也笑了笑，关上门，快步跟随。
*
那之后，黛樱连夜开工，终于用不听使唤的毛笔赶制出两副展示用的卡牌。
生辰当日，杏花摇落，春意渐浓。
一如先前约定，生日宴并未兴师动众，唯有陆怀渊受邀，携礼前来。
傍晚，黛樱以吟风赏月为由，让大伙儿把桌椅搬到院子里。
佳肴陆续上桌。秋意备了青梅酒，三人便破例浅酌。
夜下，酒过三巡，陆怀渊递来一幅画卷。
“彩墨版画，我这阵子托人寻遍，想来只有此物合你心意。”
黛樱道声多谢，徐徐把画展开。
提灯之下，一双青色飞鸟展翅逐月，竟宛如鲜明活物一般。
“色韵润泽，栩栩如生，不愧是渊儿的眼光。”孟离称赞道。
“这是……分板着色的作品？”
黛樱双眼发亮。如果能习来这种技术，制作彩色卡牌想必就不在话下了。
陆怀渊借桌上明灭的烛光望着她，举杯道出生辰贺词。
“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黛樱听他温柔笑意，忽想起那封千金留下的绝笔信，不禁怔了片刻。
孟离见他们似乎情意相投，便提议：“你们自幼相识，知根知底，如今黛儿身子无恙，何不问过令尊令堂，二人定下婚约，成全一桩美事。”
他深知夫人不喜说笑，言出必行，正欲回应时，却被不远处的擂鼓声打断。
庭梧深深，树影婆娑。
不知不觉，周遭没入黑暗，提灯的家丁侍女已然消失，就连黛樱也离席不见。
“怎么回事？”
烛火跳耀。孟离起身，将酒杯执于指间，而陆怀渊只在暗中观望。
三道鼓鸣之后，一簇清亮的抽刀之声划破空气。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