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平静止于下车后，明芮送明恬到奶奶家。
老人佝偻着把明恬圈在怀里：“我老婆子只认自家孙子，你是哪家的回哪儿去，小杂种，还敢赖在我家门口。”
“你姓明就是我家的人啦！真好笑，快滚，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看见你，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次，是明芮第二次没了家，但她莫名觉得，老太婆说的对。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D县两面是山，山林路上，平坦板石被风雨打了三天，尘土吹散，细腻的黑色纹理铺了一路，来自海上八月的季风横穿而过，吹在身上清凉舒爽。
半道，明芮一时间站在岔路，不知道去哪里。
这里的山不到一百米高，山土夹杂覆着一层薄薄的黑灰，六七岁时爸爸带着爬过，有虫有鸟，有野猫有野狗，等绿草长遍的夏季傍晚进去，再出来一定满身是蚊子包，抹半瓶花露水都不好使。
小时候，爸爸一定会笑她满腿红色小包，像大粗萝卜，然后一边吹气，一边轻轻抹肥皂水。
好怀念。
但怀念没有用。
蓝天白云悬在头顶，陈旧破碎的手机屏映出有裂缝的灰色世界，明芮轻轻蹭掉灰尘，心想导航去新学校看看。
学校叫做秀安第一高级中学，D县里最好的高中，去年高考最高分是南方一所的普通985。
经久的白色校门静立在正中落了细细的浮灰，在金黄耀眼的阳光底不明显。
明芮绕着校门转了三圈，真心觉得不够看，普通一本985在S市，他们的学校，他们的班里，只是最平常且中等的要求，在班主任的口中叫底线，叫‘谁下次模考过不了线，上不了600，就可以滚出我们班了。’
午后刺眼的太阳越来越毒，明芮躲在树荫下，晕乎乎的脑袋一度想向树干上靠，深黑色龟裂的树皮有点丑，还有蚂蚁甲虫在树皮缝隙里爬动。
视线开始模糊，明芮难受地眯眼皱眉，踉跄着去扶树干。
突然，模糊的耳边有声音在喊她，一边喊一边摇。
“同学，同学，同学！你醒醒。”
“这里很脏的，路过的阿黑大黄小白都爱在这里撒尿。”
“学校保安叔叔都不知道赶了多少次了。”
一只触感陌生的手覆上额头，明芮猛然睁眼，依旧难受地盯着她。
是个女生，齐肩短发，一撮粗糙的红毛混在柔顺的黑发里，从中间发缝缀到耳后，惹眼得像个坏学生。
但又大又圆的眼睛漾着水似的单纯，睁眼时像邻家金毛犬乖顺单纯。
明芮躲开她靠近搀扶的手：“你别碰我，我好像中暑了。”
咚一声，捏在手里的手机脱手掉落，女生蹲下去捡，再起身时，却打量着手机短暂愣神。
她轻轻问出声，小心翼翼试探：“同学你好，你是李乐？”
听到这个名字，明芮愣在原地，片刻后躲闪的眼睛迟疑看向她：“你是……”
女生突然抱上她，开心地跳起来：“乐乐你终于回来啦！我是唐唐啊。”
“你把我忘了吗，”女生松手，指着自己提醒：“我是唐书易啊，这个手机还是你跟着妈妈搬家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买的，背面的草莓贴纸也是我贴上去的！”
“书……书易。”眼眶不知不觉湿润，明芮扑上去抱她。
怀里的人被吓到，但还是嘻嘻哈哈笑：“这么激动啊，看来你也很想我！”
唐书易这几年长高了好多，脸型却没这么变，匀称但肉嘟嘟的鹅蛋脸，只是可爱，一点也不胖，那撮红色假毛反而像是可爱的发夹。
她跑出阴凉的树荫，消失在转角桥头，带了两瓶冰水和一根雪糕回来，热情又熟络的递过雪糕。
雪糕是小时候吃惯了蓝白的小布丁，包装袋沁着冰霜往外渗出清凉，指尖一触就融化。
明芮握了很久，才问：“给我？”
“对啊，你走以前请我吃雪糕，让我别忘了你，现在我还你。”
“你……你想忘了我啊……”
“什么傻话，朋友不就是请来请去，这样谁都没得断，你也忘不掉我了。”她笑得很开心，理所当然说：“而且你太瘦了，多吃点长胖吧。”
说完，她又嘻嘻哈哈掏出手机：“加个好友吧，之前你给我的号码被我弄丢不见了，我哭了好久。”
“这次你回家待多久啊，国庆还回来吗，我们一起出去玩吧，最近几年这里发展的还不错，十月份还有夜市呢！可好玩了！”
“我们可以射气球，套圈，还有一个特别讨厌的从1写到500，我每次都不行，你聪明，你一定行！”
听她热情分享，明芮突然难以开口：“书易……我是回来念高三的。”
说着，书易俏皮扬起的嘴角悄悄降下去，明芮心想，她现在想的大概是，蠢货，傻子，疯了，放着市里的好学校不读。
唐书易一时没继续说话，明芮垂眼，默默扫了她放在膝盖上的二维码。
校园外的信号很差，界面足足跳转了半分钟，书易依旧默不作声，明芮抬眼：“其实……”
“真的吗乐乐，你可别骗我。”她瘪着嘴，是可爱又委屈的无辜：“我的成绩有救了。”
“……嗯，真的。”
阳光倾斜而下，透过树缝投映出婆娑翕动的树影。雪糕很甜，是三四年没有碰过甜腻腻但又幸福的味道，明芮拿着吃剩的木棒张望，瞥见刺眼阳光，晕乎乎的脑袋又不免轻轻一晃。
唐书易连忙扶她：“乐乐你是来看学校的吧，我带你进去，里面还凉快呢。”
多年不见的陌生感还在，明芮轻轻点头，挪开被扶着的胳膊，慢慢站起来。
学校里面比校门口干净不少，花草在花坛草坪里乖巧沐浴阳光，三栋教学楼并排横立，午后炽烈的夏日光线穿过玻璃窗，在整个教室都发光。
时钟挂在教室前排的黑板上方，滴滴答答像是轻扬钢琴声，明芮站在门口安静观察，书易在后排某个桌位翻找，大半教科书暂时安置在椅子上。
明芮：“书易，这是你的位子？”
“对啊。”她探出头：“我回来拿作业的。”
现在是八月中末，而开学是九月初……明芮略过自己的怀疑，问：“开学的预习作业？”
她却直白：“当然不是啊，是暑假作业啦，再不写，要被班长催死咯，我们班长可恐怖了，那简直是——。”
手机突然震动，明芮自动省略后面的话，看起内容。
——您与‘唐唐读书不容易’已成功添加好友。
唐唐、读书、不容易……
唐、书、易……
后排倒腾的声音轻轻消散，一本本封皮崭新的书本往上垒，明芮无声无息走进：“我帮你拿几本吧。”
“好呀。”唐书易应得开心：“乐乐，去我们家吃饭吧，我爸妈这么久没见你，一见你肯定很开心，说不定我还能撺掇叔叔阿姨，把你接过来跟我住几天。”
“……”明芮垂眼，沉默没说话。书易不知情，但叔叔阿姨，爸爸妈妈这些词，对自己来说，可能是代表死去的人。
手在面前挥过，明芮定睛看她：“没事的，不用问他们，叔叔阿姨和你都不介意就好。”
唐书易笑着应话，手上动作不停，几秒钟整理完一垒书，明芮拉开书包拉链，尽力腾出空间。
快两个月紧闭门窗的教室有些许浑浊，模模糊糊的微尘浮在空气，明芮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喷嚏。
只是再抬眼，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左后排的最后一个课桌，静静斜躺着一朵花瓣尖端泛黄的白玫瑰，花梗底部缀着一根系着纸片的细绳悬在课桌外，在一间普通的教室里，它被迫久久停留在这里，平静又奢靡的慢慢腐烂。
刚进门时就注意到了，但距离更近后，又生出了其他的意象，明芮看得入迷，唐书易乐在其中，忙不迭解释：“那是我们班长的位子。”
“那朵花是期末考结束隔壁班女生送的，他说拒绝这种事对女生太残酷，但他又不喜欢人家，就放在这了。”
“怎么样，这是不是更残忍！”
明芮漫不经心轻轻点头，转而去看教室外郁郁葱葱的高大樟树。
这才是生命力顽强，这才是该看的东西，她想。
高三学子楼三班并排，唐书易出门，明芮也往外走，转角荣誉墙贴满整个过道，照片上每个人白色校服整齐穿戴，看上去差不多，都是陌生又不知姓名的人。
“这里这里！”走在前面的书易突然跳着招手，热情招徕：“乐乐你快来！见识一下我们班长什么样子。”
明芮勉强提起一道笑，停在书易班长的照片下，不由傻乎乎地一愣。
这张脸上午坐火车见过，就坐在她旁边，她还失手用水瓶砸了人家。
怪不好意思……
但仔细一看，当这张脸直视镜头不笑，没有梨涡和金丝框眼睛，沉默又平静得像要枯萎糜败的花瓣，没有人在意。
“哎哟，这张拍的不行，他平时笑起来还要好看呢。”唐书易挑剔评价，挪了几步看下一张：“啧，这张也不行。”
又是下一张：“不行。”
又是下下一张：“不太行。”
在不知道第几张照片前，唐书易叹气：“还是不行。”
看她样子，这位班长的照片应该有很多。明芮跟着她的脚步，踩她踩过的点仰头找人，最后找到了九张复制粘贴过去的脸。
沉默，平静，没有笑。
他应该很优秀，至少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很优秀。
唐书易仍坚持不懈地找不是复制粘贴的脸，明芮走进忍不住问：“你很在意他？”
“有是有点啦，”她支吾了一下，又点评道：“但还是最好不要，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喜欢上这种人，绝对很不幸。”
对每个人都很好……
明芮不在意点点头，他在火车上的‘对不起’和‘没关系’一下有了源头，但……总像河流中间断掉了一截，没有一点道理，少了一段逻辑。
他好像……姓林？
荣誉墙照片会标配班级姓名，明芮看着脚底的路，略过栏杆外茂绿的高树，瞄见了他的信息栏——高二（红色爱心）班 林展致.
班级被人涂成爱心，只剩孤零零的两个信息点。
……这里的人好像有点无聊。
身后唐书易的声音追上来，激动地分享：“他叫林展致，是不是很好听！”
愣神半晌，明芮定定看着那三个字：“嗯，是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