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帽男似乎很礼貌的样子，俊郎浓黑的眉眼带着笑，低头致意，随即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丛小姐好，我是林知理的朋友温琼，这次也是要去林宅，可已经多年没见怕去时认不清路，所以知礼才向知柔提议与您同路，我也就厚着脸皮蹭个同路的车，希望您不要介意。”
这位温先生人如其名，嗓音也是不疾不徐，温和有礼。
丛之荔摇头：“没关系，知柔早就跟我打过招呼。温先生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我之前一直在襄城银行工作，不过我幼时曾在这里居住，搬走后渐渐和这里断了联系，在这唯一一个朋友也仅剩下知理了，我听知理说丛小姐也是幼时出国，和知柔小姐一直通信，这样想想我们四个也有点相似之处。”说罢，温琼眨了眨眼睛。
“确实，不过我还以为可以向您讨教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呢，真是可惜。”
原主只是在幼年时因为家里的关系来过几趟，像林家那几位过寿，生子之类的场合上认识了同龄的林知柔。
丛之荔望向窗外，秋风萧瑟冷清，但从不影响百姓的一日三餐出行玩乐，街角耍把式，支小店，摆地摊大有人在，吆喝声此起彼伏，还算宽敞的马路不算人挤人，也是前脚后跟踩后脚后跟，只不过这辆车所到之处大家纷纷避让，但车同样走的也很慢罢了。
“我还以为丛小姐也是这的人呢，所以回国才会来这，”温琼短暂的诧异道，“不过，这里一些比较标志性的地方我还是晓得的，比如，那是老庙楼……
温琼指着窗外一处挺直又颇有年头的建筑，高大的牌楼矗立，虽然青石砖瓦带着历经沧桑的痕迹，后面连着一整条街的房屋，鳞次栉比，风格混杂，不断往后延伸，牌楼虽旧，但上面精细雕刻的纹样与彩色玻璃的花窗依稀可见当初辉煌的模样。
“我每次逢年过节都会一个人悄悄溜过来，只是没想到会破成了这样。”温琼轻声叹息道。
前方开车的君伟听见，道：“这里前几年听说要拆掉重建，有不少人提前在这买了铺子，谁知道工程没开始就停了，慢慢变成现如今的模样，什么人盖的都有，乱糟糟的。”
这位温琼先生仔细询问着记忆中的地方，君伟抽空答了几句，温琼回味着过去，一路感叹。
丛之荔揉着额头，没想到这位温先生格外健谈，她可是真的好想躺床啊。
等车驶入了一段由两边梧桐树组成的一段路后，隔着老远就看见了林家的大门，下车之后，君伟忙不迭地去车厢提行李，这位先生才闭上了嘴。
面前是一座极大的庄园，和童年来时记忆相比，可以看出不少的修改痕迹，脚下曾经崭新的青石砖也斑驳开裂。
旁边的新楼既保留了传统的老一辈风格，又吸收了一些西方欧式建筑的特点，原本小时候做客看到的坐北朝南的青砖外墙红瓦双坡屋面积扩大，在一旁加盖的几栋小楼保留了原本复古的风格，但门口的拱门开间，南向凹进的室外廊道，门口装饰罗马柱和雕刻还是当下时兴的。
门口的佣人见车子驶来，早就跑进屋里叫人，又有几个人过来帮忙抬箱子。
“之荔！”一个穿着丁香色裙子的女孩跑来，行动间翻飞的荷叶边也跟着上下跳动，“可算把你盼来了！
丛之荔也弯起嘴唇，“知柔。”
两个女孩子亲亲热热的抱了起来，之后才互相打量对方。
“之荔，这些年真是变化了不少！”
“你倒是和小时候一样漂亮。”眼前的女孩眼尾微翘，年轻白净的脸上轻铺了层香粉，嘴唇画着娇艳的唇妆，和记忆里偷用大人脂粉还不承认的小女孩画上等号。
“一路上还顺利吗？没休息好吧，有没有……”
“不要在门口聊了，温琼，丛小姐，”跟着过来的是知柔的大哥林知理，男人三十多的年纪，和知柔不同，听说在家里的安排下担任林氏经理，言谈举止间已是三分严肃，他上前拍拍温琼的肩膀，对众人点头示意，道，
“进屋再说吧，请。”
“看着女孩子们这么热情，知理我们要不要来一个？”温琼说着也笑嘻嘻着张开双臂。
“不要胡闹，”林知理看到好友如此，本不想理会，但对方一直张着手臂，只好也虚环住对方，抱了一下。
“哈哈，让我大哥行这些礼仪，他心里怕是别扭死了，来，进屋！”说着林知柔抱着丛之荔手臂往里走。
等到一行人在客厅坐定，佣人端上茶水，楼上传来一阵咳嗽，从拐角楼梯下来一个身穿老式缎面唐装的老人，鬓边的头发花白但精神奕奕，自是有一番威严在，和林知理林知柔眉眼极为相似，应该是林家的当家人林明德。
“父亲。”楼下的两兄妹同时开口。
他手里的龙头拐杖像是装饰作用，在走到半道时林知柔上前搀扶，摆摆手示意拒绝，他看上去身形稳健，无需如此。
林明德从楼上下来，环视一圈，目光定在丛之荔身上：“丛丫头一晃多年不见，都出落的这般亭亭玉立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丛之荔任他打量，笑道：“林伯父也是不减当年，精气神看着比我们年轻人还足呢！”
“你啊，这话老头子听的高兴。”林明德听了不免大笑。
“想当初你跟着岚道兄过来参加我家知明满月酒的时候，跟知柔站一块还只到人大腿，小小个儿，满院跑，唉……”林明德目露怀念，缓声道。
岚道是丛之荔爷爷的名字，他们似乎是有些交情在，有几次带着小孩互相去对方家里做客。
丛之荔垂眸，看老人微眯着双眼似是回忆，感叹这就是戏骨了吧，十秒入戏，刚欲宽慰几句……
“父亲，丛老爷子泉下有知看到孙女回国想必也十分欣慰，您过于伤怀反倒不美，”林知理把茶水置于几上，把桌上鼻烟壶的递给林明德。
“是啊父亲，你这一伤心不是勾的之荔也不好受吗，过去的就别乱想了。”
“知柔。”林知理阻止她不要再说了。
林知柔吐了吐舌头，偷摸看了丛之荔一眼，“再次拉着她的手道，”如今之荔回来，在国外多年可要好好尝尝家里的滋味，我让厨子多烧几道家乡菜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了，一个人出门在外还真就惦记那几口吃的。”丛之荔笑道。
丛之荔和林知柔说着小话，看她没有在意的样子，林知柔放下心来，再次笑着拉她起身，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们去楼上！”丛之荔点点头。
“父亲，我们先去我房间说话了，一会下来！”俩个女孩撂下一句话，不待林明德搭话，挽着丛之荔身姿轻盈的上楼去了。
“这位丛家妹妹也算活泼。”三人注视着二人离开，林知理转过身来，拍拍身旁人肩膀道，“父亲，这位就是温琼。”
林明德收回看向两个女孩离开的视线，身体后倾靠着椅背，拿着鼻烟壶在鼻下轻轻嗅了一口，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笑道：“知理没少在我面前说过你，说以你的才干加入林氏就等于如虎添翼，果然是一表人才。”
“不敢当，是知理太抬举我了，惦记着我这个儿时好友。”
林明德端了茶杯吹着热气：“你们有从小的交情和默契在，知理又这么信任你，可别让他失望啊。 ”
温琼连忙应承，林知理虽话少但也不时为好友举荐，三个人在客厅也算相谈甚欢。
……
林知柔的房间充满了女性的气息，欧式大床垂落着精致的薄纱蚊帐，旁边犹如花苞形状的落地法式灯缀着细小的米珠，雕花的大衣柜旁摆着一架老式钢琴，这物件儿已经算是很稀罕了。
少女端来木质的八边形干果盒，打开盖子放在沙发边的堆漆方几上，里面的糖渍蜜饯干果点心按格子整齐码好，林知柔往丛之荔那推了推：“之荔，你尝尝这个，好吃的。”
“快给我讲讲你这些年，你写信说的总是不全！”
她问了许多国外的人事物，丛之荔挑着原主记忆给她讲了些新奇的，林知柔跟着不时扬起眉毛惊叹或咬着嘴唇出神。
眼看她没有要自己停下的意思，丛之荔只好拿起杯子润了润喉，笑道：“这大半天净是我在说了，该你了，你在信里说的那些可属实？”
“嗯？你真的有办法吗？！我还以为……”
林知柔听她询问，这才想起她回来的初衷，心中自觉晦气，上扬的声调转弱。
可她给丛之荔寄信也不过是乱投医，丛家虽没落，但她知道丛家之前是做什么的，可丛之荔早早离开故土，不一定会有什么用处，写信时向她求救也不过是无人可讲，又在林明德的允许下才向其透露的。
“其实我邀你来大部分原因是想见见你，”林知柔重新拉着丛之荔的手，亲昵道，“不过要你既然问起来了……
“实际上我们家里，闹鬼了。”
在自己房间好像也怕人听见，林知柔压着嗓子道： “实际上我父亲不让我出去说，是从过完年开始，我们家里晚上守夜的几个佣人都出事了，就在我家后面那条湖里捞出了尸体，我没敢去看，但我听其他人说浮起来时手腕上被割开一道，全身上下都没有血，都泡白了！父亲说他们在守夜时偷偷喝酒胡闹闯的祸，不让我们乱说，给那些人家里多点钱就是了。
说到这，林知柔的神情带着害怕，但更像是听了个鬼故事的程度，眼中还充斥着好奇与疑惑。
“但在之后，我们家每个人都做梦，在梦里被鬼抓走了，起先无人在意，但每个人都这样，父亲就找了好多高人，求来不少黄符桃木剑，全都不管用。
“那你们梦见了什么？”
“……我人在水里，不停弯腰低头，四周什么都看不见，黑咚咚的，好像有人在说，快点，快点，可周围又什么都看不见，我起来的时候真的觉得腰酸呢！”林知柔向丛之荔凑近，这时才有些真正恐慌的模样，翘起的细眼也跟着耷拉下来，眼睛里复杂的神色看的人有点发毛。
“其他人的话，我大哥说他在沙土里，像是被人埋下去，又热又闷，二哥说自己像是在被人强行按头，要压着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地方，站不起来，走不动，你说，这不就是在棺材里吗？我父亲说他在悬崖边，崖上的风刮得人脸疼，具体的也没仔细说。”少女皱着眉继续回忆道。
“每次的意识都很清醒，我被水呛着憋着气的感觉，我大哥在土里被糊了满脸的沙，进了嘴都吐不出来的触感，二哥说被按进去后还能听见铁锤砸钉，钉棺材的声音……”
……
“可说了这么多，要说除了做噩梦别的也没有了，我奶奶好像就没事，她说我们是往外瞎跑撞上脏东西了，发个梦也就没事了，还说这是因为我们家有列祖列宗保佑。”
讲完这段，林知柔把自己靠在沙发上，老神在在道。
看丛之荔沉思的表情，林知柔像是倾泻完毕放松下来，反而安慰起她来：“好了，我给你写信的时候那几天噩梦连连，还真的怕极了，但在之后好像也没什么事发生了，你要不提我几乎都要忘了，你那点家传还真能帮到我不成？”
“一个人做噩梦还好解释，一群人做噩梦难道还不奇怪？”丛之荔反问道。
“可能吧，”林知柔也跟着捏下巴，但很快地摇摇头，复又笑道，“但应该过去了，还是东西我们还是不要细想的好。”
……
在一扇绘着彩蝶飞舞的红木雕花屏风后，林知柔的年轻饱满的身影若隐若现，刚才不慎把茶水倒在裙角上，这位小姐立马跑去更衣，并不避讳丛之荔在房间内。
丛之荔打量起屏风旁同是红木的梳妆台，上面收纳首饰的万字盒上摆着辟邪经书，书页半开，露出个黄纸红印的边角，像是符纸一类，上方悬挂着巴掌大的桃木门神木牌，不知道这些从哪收来的，说是不怕，装备倒还齐全。
这时，敲门声响起。
“小姐，老爷让您带着丛小姐下楼，饭都备好了。”
“知道了，我们这就下去了。”屏风后的林知柔正好换了身粉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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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们俩都下楼时除了佣人，还有一个穿着墨绿贴身旗袍的女人，身上早早的穿上了皮草，扭着腰肢自顾自搂住林明德一只胳膊，林明德神色平静，向两人介绍说是他太太，也没再说其他。
丛之荔记得知理知柔小时候母亲早逝，林知柔自己都忘记母亲的样子，来做客时见的也不是这位，看了林知柔一眼，林知柔勾起一边嘴角，抱着肩膀侧过身，手里比划“三”的手势。
这个时候没有小三的说法，那么……原来都是第三任了。
丛之荔了然，跟着温琼后面向这位林太太问好。
“我倒是不知道知理知柔都有这么体面的朋友呢，模样真是个顶个的出色。”那位林太太捂着嘴在两人身上打了个圈，笑道。
这时丛之荔才注意到虽然这位太太不算大美人，但嘴唇丰满，她又常笑，自带着一股子韵味。
不过她出现后，林知理和林知柔都面无表情，林知理看不出什么，林知柔却是控制不住满脸的轻视。
“走吧！”林知柔拉着丛之荔往饭厅走，“去请奶奶了吗？”
旁边的佣人答道：“已经去请了，估计这一会儿就来。”
林太太也不计较林知柔的冷淡，依旧挽着林明德胳膊，跟着进来。
……
“这是都到齐了吗？怎么多出个丫头来？”
这是丛之荔和其他人在饭桌上等了将近十分钟，被一小厮打扮的男孩扶着的姗姗来迟的林老太太才在主位上坐下，慢悠悠开口。
这林老太太一身旧时衣裙，织金锦缎精美厚重，胸口带着一串翠绿的佛珠，看上去头发花白，行动迟缓，眼皮耷拉松弛，可看人时似是刀子般严厉，要是拿条教鞭更像丛之荔小时候孤儿院里的院长太太。
“老太太，这不还没齐呢，知泽还没回来，他这孩子学校用功怕是忘了时间了，我叫人去接了，估计一会就来。”说话的是刚才的林太太。
林知柔小声告诉丛之荔，林太太叫段兰兰，是在酒会上缠上他父亲的舞女，说话间不□□露出鄙视之意。
这位林太太扫视一圈桌上的人，也看到了林知柔歪着身子跟丛之荔说话，不时看向她，自然能猜到她这副样子是在做给谁看，眼神一顿又笑道： “哦，您是把温先生当成知泽了吧，才觉得丛小姐多出来了。”
林老太太闻言向温琼和丛之荔眯着眼看去，同时伸手，身后那个小厮立刻往她递了一副黄水晶磨的老花镜。
等她戴上眼镜时两人站起身来向老太太行礼。
“你们就是知理知柔要接待的朋友啊，坐下吧，老婆子眼花了，还以为这位丛小姐是我大孙子带回来的人呢。”说这话时，丛之荔感觉自己的露在桌面上的半截身子都被仔细的扫视了一遍。
“那些外国人都像你这么打扮吗？”老太太看着丛之荔的卷发和蕾丝洋裙，露着大片的脖子，真够作妖。
“可不嘛，这才是这些年轻女孩时兴的，咱们城里不少女孩都这么穿，知柔不是也有几套吗，不过，这丛姑娘到底是留过洋的，穿起来确实合适。”林太太也跟着打量了丛之荔，却是看着林知柔说话。
“您说的哪里的话，衣服就是给人穿的，老太太庄重尊贵，我和知柔年轻爱俏，您呢，注重保暖，不过是需求不同罢了。”说着看了林太太和她的厚皮草一眼。
丛之荔卖了个晚辈乖笑，“我刚下火车刚想说冷的不行，没想到就直接被接来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是我失礼了，林奶奶。”
“哦，”似是被称呼唤醒了记忆，“你是，姓丛，丛家那个老大家的丫头？”林老太太不再看她的穿着，而是仔细盯她的脸，像是能找出不同来。
“正是，难为林奶奶还记着我。”
“那可不，” 林老太太看了眼她的儿子，林明德作壁上观不说话，即使如此她心里也有了成算，“你既然来了，就在这多待几天，陪我老婆子说说话。”
等到丛之荔应是，林老太太才摆摆手示意开饭。
席间还问了温琼的来历，得知是来家里给林知理做副手，便歇了话头，但之后感兴趣的问了是否婚配，得知没有后便开始借此抱怨跟大孙子林知理一样至今都没让她抱孙子。
林知理跟林明德一样做起闷葫芦，这对父子在面对问题时倒是相向。
没人打算再等林太太口中那个知泽。
尤其是等林明德说“那孩子整天胡混不着家，不用管他，母亲您别饿着了”，林老太太点头之后。
林太太心中暗恨看向桌对面的两个女孩，据说来的这个是在她嫁进家里之前就认识的落魄世交家的女儿，看来在这俩老的心里位置还挺高。
她和林知柔的明里暗里较量也不差这一回，俩人俱咬牙在心里给对方记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