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之荔把小木箱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摸索着什么，拿着就去了车厢前的洗手池。
水池边角溅满了水渍，残缺了半角的镜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浑浊，不过已能看清：本来就没有休息好的人眼圈发黑，仔细看眼角还有血丝，苍白倦怠中又带着几分原主的明艳，红唇细眉，像是对她原本五官进行了微调。
不过眉毛高挑神色傲睨，发丝洋裙倒是一丝不苟，五官端正身形修长玲珑，的确是美到入画的外表。
长途的交通工具就是这点不好，车上的一切全是公用，没有私密的空间，丛之荔拿着手里的小镜子假装打量外表，脱下手套随意接点水打理发尾。
镜子稍微往□□斜，对准的的是前一头的车厢，交接处站着个黑色布衣抱着双臂的中年男人，正状似无意地朝她这扫视几眼，然后又很快转回去。
——是之前那个要死乞白赖坐她旁边的汉子，被赶走之后原来又跑前面车厢去了。
见丛之荔向他看去汉子连忙低下了头，似是无聊般把手架在脑袋后，做着伸展动作，挡住了脸。
丛之荔拿着手里的钢笔，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写写画画很是费劲，在小笔记本上尽力模仿着刚才扒开书里看到的图案，连画了几张后，终于有张感应到了莫名的力量注刻其中，成型时有微光从符文上闪烁开来，应该是能用的。
啊，她可真厉害啊～在心里拍拍头鼓励自己。
原主有吸烟的习惯，随身带着打火机，扣动开关后丛之荔微微弯腰挡住纸张燃烧的火光，烧干之后的灰色纸屑拿洗手台的水混匀，指腹在其中搅和，嘴上念着不知名的音调，光洁的手指沾了些灰色的水滴，另一只手接水稀释干净了洗手台的痕迹，随即丛之荔才慢悠悠地离开。
再回去座位上，丛之荔不经意甩了手，手上的灰色水珠有几滴正好甩在妇人的脸上。
“不好意思，”丛之荔从座位上的小包里掏出张纸巾，递给了她，“我刚洗手，忘记手帕在座位上了。”
“没事没事，我擦擦就得了。”
妇人看她手上带着水渍，并没有怀疑什么，很好脾气的摆手谢绝了，拿出之前的蓝帕子在脸上随意抹了几下。
“要不，你来我这坐吧。”丛之荔像是起了恻隐之心，招呼道。
“这，合适吗？”
妇人想起原主之前大骂那汉子的事，什么“我自己花钱买的票我自己撕了都与他人无关，一身邋遢脏了我自己的地儿，叫列车长过来去问问是否有权处理自己的座……”排场气势大的很，旁边人都不敢吱声，只敢小声议论。
“没关系，你做我对面就行，我买座就是不想跟其他男人挤。”丛之荔抬手指指对面空荡的绿皮座。
妇人坐在靠着过道的座位，和她同做的大老爷们挤得都够呛，人来人往的还得时时给人挪脚下的行李，丛之荔这么一说真是心动了，心想：“这小妮儿要是早点跟她搭话就好了，都快到站了，累这大半宿，唉。”
不过还是不迟疑，妇人抱着孩子和其他包裹就过来了，小心翼翼的把自己行李摆好，尽量在座位底下又不挡着丛之荔的腿。收拾完后，一人坐俩人座真是舒坦不少。之前感觉屁股都在使劲扒着底下一丁点座位，现在感觉宽敞多了。
妇人拿帕子擦着脸，一边道谢。
对面的年轻女孩不在意的摇摇头，打扮的跟个娃娃似的，慢条斯理的把手擦干净，又拿出一个漂亮的小盒，指尖进去点了一点，豆粒般微黄的膏脂在线条优美的手背上抹开，白净的指节来回揉搓，肉粉的指甲上闪着健康的色泽。
妇人闻到不同于车厢闷热复杂气息的花香，幽幽萦绕鼻尖。
看起来比她家小姐都要排场呢，到底是有钱，这手油闻着都高级。
“大姐，这是带孩子也是去襄城吧，去做什么？”
丛之荔抹完护手霜又带上小手套，把玩着手指问。
“回家呢，我男人家在那边。”妇人回过神来，脸上带着细微的憧憬之色。
“是从哪上的车啊？”
“嗯……我之前是在望城那边干活，这会回家，”接着妇人笑着补充道，“我男人在那边先回去等着我呢。”
“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就回去了？”丛之荔又问。
“我男人在当地找了活干，我心想干脆就不在这外乡待着了。”
“那你婆婆呢？”丛之荔抬起脸问。
“啊？”
“你不是说你婆婆娇惯孩子，我以为你们是一起住呢？”丛之荔纳罕道。
妇人想起之前的话，反应过来，连忙笑道：“啊，我婆婆，她早一个月就回去了，我就是说她之前的事。”说罢，妇人的手再次有节奏地拍着襁褓，低头掀开被子一条缝看看再盖上，也不再说话了。
她的手有轻微的开裂，又带着长久做活留下的痕迹，皮肤粗糙却神态慈爱，温和又拘谨，和这个时代普通的万千劳动妇女没什么不同。大体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丛之荔见多了孩子家长，却总觉得不对劲。
一会孩子娇养，一会说省事，半刻不离身，还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没听见这孩子发出过声音，世上有这么安静的婴儿吗？
妇人的回答可以说是对她这个路人随意搪塞，或者是她本身养孩子的习惯就是这样的，可一直口不对心实在有些可疑。
尤其是，那条蓝帕子。
原主母亲家里从事刺绣产业，娘家有几个绣庄，只是现如今人们大多粗衣布衫，上流家庭也偏向西化，这些精细手艺连带母亲娘家绣庄都在渐渐缩小规模。
在母亲的教授下原主虽耳濡目染技艺渐进，但因少时出国，之后就更用不上了，可见识仍在。
那帕子，与现在她坐着的那条暗红兰花边的坐垫相似的布料，但也是杭绸杭缎一系。
杭绸布料质地轻薄柔软，品种繁多，虽比不上坐垫的材质，但也是较好的布料了，那蓝帕子不是单层的手帕绢子，而是在中间缝了薄棉又以细密针脚收好边的大块方形布，却无甚花样，只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块布料，这样的造型，不像是包袱皮，也不像手绢，倒像是，给出生婴孩作尿布的。
那妇人自己还一身麻布棉衣，怎么会用这样的布来包饭盒，之前匆匆扫了一眼孩子的手，衣袖同样是棉粗布，就马上被妇人再次包回去了。
家传玉符大概只能替她挡两次灾，每次使用后还要贴身收着，与主人气息再次相融，休养生息，只不过这冷却时间大概要多久。
身为玄学世家后代，原主幼年也学了些功夫，在海外他乡原主把一些轻身功夫捡起来了，只是照之前原主仓惶逃跑回国的结果来看，大概只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吧。
从书里看来的法子不知道管不管用，但眼下还不是时候。她一介孤女，原主敢惹祸她可不敢，还是等等再看吧。
窗外的人逐渐增多，火车已经减慢了速度，有的已经提了行李在门口守着，人头攒动，旁边的旅人大都坐不住了，大都站起身来等待下车，后头列车员又再次走了出来。
火车在她发呆的功夫已经进了襄城，这时候没有什么等候区黄线的划分，吵吵嚷嚷的满眼都是乌压压的人，大包小包的都在移动，举着字牌接人的，依依惜别的比比皆是。
外面的阳光虽有，但也是惨淡的光，跟没电的旧灯泡似的，深秋时节的清晨已然早都冷起来了，暗沉天空下几只落单的大雁都飞往南方。
仿佛随着到站，车厢内热气都要跟着突然散尽，丛之荔把上方的大箱子拿下来，整理好其他行李跟着人流下了火车。
人来人往的场所对于玄师来说是个不好控制的地方，气息浑浊混乱，难以聚精会神，不过之前已经在她身上定了靶，再出手应该会稳当些。
下站后，看着妇人蹲下吃力的把身边大包小包一甩借助那股劲站起身来，单手抱着孩子，从人群中穿过。
不远处几个列车员正聚在一推说着什么，丛之荔快步走到妇人面前，叫住她，看着惊讶的妇人，直视着她的眼睛，缓慢道：“孩子是你的吗？”
“怎么，你，你……”听罢神情激动的夫人像是被掐住死穴的蛇，僵硬着反驳的面孔，可浑身慢慢像是没有力气一样耷拉着肩膀，张口欲言，却只憋出几个无音的口型，随即又合上，眼神也是平缓又迷茫，“不是的，是我的，不，不是……”
听到她心里在来回抗争的情绪变化，丛之荔继续用平静的拉长语调发问：
“孩子，你手里的孩子是谁的？”
“是，我东家的，是二小姐的。”
“那为什么在你这？”
“是二小姐偷偷生的，大夫人知道后要拿去活埋，我偷偷把孩子换了过来带回老家。”妇人依旧无神。
可丛之荔已经被这反差已经把她惊地说不出话来，本想在列车员边上问话，要是拐卖孩子的话还可当场交给他们抓个现行，但现在，她只能暂时命令妇人跟着她往僻静处走去。
站内一处废弃的售票口角落处，暂时充当墙壁的木板因为长时间无人打理又照不到阳光，腐烂处长满了绿苔。
“现在，尽量把孩子的来历说给我听。”
……
半晌，神色迷茫缓慢步行到出站口的妇人仿佛记起一道年轻的声音，
“到出站口，恢复过来，忘记这件事。”
像是被人打了响指，又像是捅破了脑袋和耳朵之外的薄膜，外界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喧嚣起来。
妇人被冷风吹的打了一哆嗦，看向四周，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怎么到了出站口，不是刚下火车吗？
一路太紧张了，啥时候回来竟都忘了？
看着怀里的襁褓里安然入睡的小脸，妇人稍微露了个缝，带着欣喜和期待，继续前行。
“我们回家了，我的孩子。”
还在原地待着的丛之荔对着后面出声：“喂，你要偷听多久？”
从墙角视线看不到的地方钻出一道身影，正是在车上想要借坐，又在前车厢偷看她的那个男人。
男人目光游移不定，妇人与眼前女孩明明毫无联系，却任由女孩把她带到这里，之前没有听见她们说什么，可刚才她全听见了，妇人对自己和孩子的来历对她一阵输出，不加隐瞒！就是拍花子也没有这般功力，这女孩来历不明，实在是诡异玄乎。
怕无形之中中招，或者她有其他手段，可被人抓出来了又哪能怕，想到自己一个男人起码在武力上还对付不了一个女孩？实在不行，跑了她也追不上啊！
想好一堆说辞，男人一拱手正要开口，“这位……”
突然间眼前女孩一团灰烟直接冲他迎面撒来！
“不好，要中招！”
怎么如此不讲武德，连狠话都不讲！
男人无奈手脚并用，双臂捂住口鼻，屏住呼吸，双腿直接向后速退。
“站住。”
可明明几乎没怎么呼吸到那烟气，怎么药效这么厉害？男人退了几步，就放满了速度，像是在跳舞漫步，恍惚间，人也不跑了，嘴也不捂了，直不楞登傻站在原地。
丛之荔拍拍手上的灰，不乏得意地哼了一声。
“现在，再来告诉我你的来历。”
……
半个时辰后，迷茫的男人在一间滂臭的茅房被浓烈的气味惊醒，像是憋了好久，终于听到来自外界的声音和气息，耳塞鼻塞的感觉一下子好了，男人猛的抽了一口气，接着下一秒要背过气去。
他面色扭曲地眨眨眼，自己怎么在茅房，跑这吸仙气儿来了？对了，是尿急啊。
真是耽误事，男人边解腰带边懊恼着，这次过来什么事来着，哦，李嫂嘛！既然没啥事那一会儿在城里溜一圈就回去吧。
丛之荔送走了俩人，心神放松下来已经冷的不行了，身上也像跑了八百米后的第二天，四肢酸痛的不像自己的，这就是玄术的代价吗？
小蕾丝裙漏风漏的跟没穿一样，从箱子里拿出件大衣裹好自己，也顺着人流勉力向出站口走去。
刚才的妇人叫李素兰，在千里之外的望城给一户大户人家洗衣帮佣，那里的二小姐不知是与谁私通，被人发现时气息微微，下身满是鲜血，旁边放着不足月，脐带未断的孩子，慌乱的下人连忙把当家的大夫人叫去，可怎样询问都不开口的二小姐无论如何不肯把人供出来，况且她强行一人生子，已经是大出血的情况，一开始只叫家中郎中的大太太慌了，连忙把人送到大医院去，可为时已晚，当晚病床上的二小姐似是怨恨似是绝望，流着泪去了。
大夫人悲痛欲绝，孩子她也不想要了，当下就要发狠活埋了他，李素兰和他家男人成亲多年，终日劳作又分居两地，早就过了生育的最佳年龄，很难再有孩子，恻隐之心下就悄悄拿孩子包裹换了孩子，当下也不在那家干了，辞了工就回来老家。
包孩子的布和孩子衣物太过名贵，太显眼了不好带所以丢弃，但她不知道那块在婴儿襁褓里胡乱塞着的布是尿布，以为也是包裹布，颜色造型都不打眼，就没丢弃直接拿来使了。
而后那个男人袁天正是受大夫人指使，李素兰做事并不严谨，直接请辞离开更是让人怀疑，等知道是她又偷换了孩子时，大夫人感叹也许孩子命不该绝，可看着来不历不明又跟女儿一样眉眼的婴儿，没有丝毫做念想的意思。她实在为女儿觉得不值，痛恨到咽不下气，让人带走也好。
袁天被派来跟踪李素兰，大夫人得确定李素兰不是存心带走孩子，好暴露孩子身世使她家蒙羞，而是有心安稳抚养孩子长大即可。
丛之荔听了只觉得自己是不是掺和进了别人家的闲事，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孩子居然被李素兰带走保持现状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她问清楚了李素兰是真心想要养育那婴儿，况且问到了她家住址，实在不放心大不了去看一眼。而茅房苏醒的袁天只是她的一点小惩罚。
——对方恶形恶状要占座的行为不过是拿了钱私自扣下所以没买坐铺，又想要近距离监视李素兰才想白做在她旁边。
初试牛刀就已经被打击，更让她在一开始就领略到这个世界的不友好，李素兰抱着那个孩子的期待，在遥远的地方一位女子的离开，母子生离死别，与她之前所处世界几乎天差地别的残酷现实仿佛提醒她，游戏既开始，去留便无情的局面。
出了站，一个身穿灰色对襟褂的中年男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丛之荔的名字，牌子在一众乌泱泱的人群中不算显眼，但他旁边停了一辆黑色四方四棱的小轿车，那就很显眼了，旁边行人都绕开走，有的还会稀罕的瞅上几眼，毕竟四个轮子的黑家伙可不多见。
君伟看到一妙龄女子烫着洋卷发，黑色的大衣系紧，腰肢款款，缓步慢行，在昏黄的深秋里穿梭的人群之中依旧出挑，正提着箱子朝自己走来。
“是丛小姐吗？”他连忙迎上去。
果不其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可把您等到啦，我是林府的管家君伟，您先上车，”君伟打开车门，接过她的行李，扭脸笑道，“先生还吩咐我接另外一位贵客，您先稍等一会。”
丛之荔点点头看着窗外，君伟关了车门，没再举其他字牌，不过片刻，一个男人弯下身子敲敲车窗，露出一张出色的脸，和头顶的棕色礼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