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意按照往常一般窝在书桌前写题,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字在她眼前连成通顺的自句,却怎么也进不了她的大脑。
她知道自己该打起精神专注学习,但却无能为力。
眼见着代表高考日期的日历一张张被撕去,她越来越焦虑,却无法集中注意力,这让她一边懊恼一边又陷入莫大的自怨自艾。
笔尖在练习册上凝滞许久,墨迹泅过薄薄的纸张,渗出浓黑的墨渍污了印刷的题目,染红了程意的眼眶。
“笃笃笃——”
门忽然被敲响,程意起身去开门,只见温茗站在暖光里柔柔地看向她,像是黑夜里给予人唯一温度的一簇火苗。
程意愣神地看着温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讷讷喊了声:“伯母。”
温茗点点头,对上程意发红的眼眶,向她房间里看了一眼道:“小意在忙吗,方不方便陪伯母聊聊天?”
“方便的。”程意微微侧开身子给温茗让了道。
程意没有开顶部的吊灯,那光太亮太刺目,她只开了几站格栅灯,光线微凉打落,点点浮尘飞舞。
温茗顺势走了进去坐在床沿,程意将椅子调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她坐下。
“小意这么晚还在学习吗?会不会太累了。”温茗注意到程意桌面上堆叠得高高的习题册,柔声问道。
程意轻眨眼,笑了下:“还好...毕竟美术考试考砸了,文化课要更上心才行。”
温茗赞许地看向程意:“考上礼大之后想要选择什么职业?”
“设计师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建筑设计师。”
温茗拍拍程意的手背,温和地将她鬓边的乱发拢到耳后。
“小意向来是个有目标的孩子,这点我很相信。因为温家家境的原因,我的哥哥姐姐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都像之前的小霁一样,对未来毫无规划。可我的想法却与你相似,都希望自己能独立处理好事情,所以有的时候我真觉得你像是我的亲生孩子。”
程意无措地望向温茗那张柔美的脸,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痕迹,但并未折损她丝毫美貌,反而在经年累月里一步步引她愈发沉静优雅。
“只是…有的时候小意也要记得自己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什么困难解决不了一定要说出来,憋着的话会很辛苦…你大伯和小霁都是男性,不懂女孩子,虽然这段时间我有点忙,但如果有什么烦恼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带你走出来。”
温茗觉得,程意似乎有一种名为懂事的天性,大多数时候都在默默消化着一切不良情绪,不愿给人带来负累。
即便是对待父母也一样……这样的孩子她一面喜欢,一面心疼,真心期盼着她偶尔能依赖一下亲近的人。
程意的手指缓慢地蜷缩在一起,嗓音因为忍着泪意有些颤抖。
她直直看着温茗的眼睛,下定决心般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身边重要的人犯了错,伤害了另一个对我很好的人并且请我隐瞒,我该怎么做?”
温茗错愕了一瞬,压下心头的疑惑不安:“我大概会觉得愧疚吧...但是这毕竟是那两个人的事情,总不能将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本身就很难抉择。”
似有所感,温茗又看向程意,眉眼间带着体谅安慰,暖光摇曳,温暖动人。
“如果我是那个被伤害的人,我不会责怪没有提前告诉我的你,犯错的并不是你,你是无辜的。不论如何,我都希望小意能够快乐。如果实在觉得折磨煎熬的话,那短暂逃避也没什么,容许自己懦弱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你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才能清醒地处理好已经发生的事。”
温茗的话语触碰到了程意的心弦,她细细咀嚼着,眼睛酸涩,眸底凝起薄薄一层水雾,干涸已久的心脏像是被流淌的一泓清泉注入淡淡的生机。
莫大的感动与歉疚交织在一起,结成一张细密的网布扣住她的理智,一时间想要坦白的勇气涌上胸腔,程意唤了一声“伯母”。
温茗恬淡地望向她,眼里藏着鼓励。
“我爸其实……”
“扣扣——”
刚说几个字,程意如梦方醒一般抬眼看向被敲响的房门,温茗也转过头去看,站起身笑道:“估计是太晚了,你大伯等我回房睡觉等不住了。”
程意瞬间浑身血液倒流,在温茗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缓缓向后退了两步,手臂在身后撑住书桌,呼吸凌乱,瞳孔颤抖。
程怀方带着伪善的笑走了进来,亲昵地抬手揽住温茗的肩膀,看向程意的眼底暗藏警告与猜忌,对温茗说出的话却带着关心的意味。
“和小意在聊什么?都这么晚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温茗摇摇头,敛下神色看向程意,似乎能感受到程意畏惧的情绪,她失神了一瞬,错开程怀方的手快步走向她。
她在程意耳边轻声道:“大人之间的事他们会解决,害怕的话就逃吧,在伯母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孩子。”
程意呼吸一滞,看向温茗的眼里带着难以置信。
她看不透此时温茗这个温柔坚定的笑容是什么意思,可对面程怀方的脸色却着实不好看,眼神仿佛淬了毒汁一般盯着她。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做出口型无声恐吓。
“你、和、温、霁。”
程意心神一晃,有些站不稳,温茗已经转身走向程怀方,无奈道:“我们聊女孩子的事呢,你一个大男人瞎凑什么热闹?”
“我只是好奇什么话题让我的阿茗都不舍得回房了。”
温茗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关于女孩的心理和生理的事你也要听啊。”
程怀方摇摇头,面露尴尬,“这么晚了咱们也别打扰小意了,明天她还要早起上学呢。”
温茗点头,对程意道:“那小意,我们就先回去,你早点睡,晚安。”
程意颤着声音回了一句晚安,程怀方和温茗关上房门退出她的房间,房门与门框闭合得一点缝隙都没有了。
所有的喧嚣似乎都被隔于门外,暖光流泻在外,冷光囚于空间。
大滴大滴的泪珠终于从程意积蓄情绪已久的眼底滑落,顺着脸颊一路滑到下颌。
她抱膝蜷缩坐在桃木色的地板上,长久以来未能发泄出的情绪终于找到一个豁口无声地爆发。
哭到眼睛逐渐发酸,程意恍惚地抬起眼看向门的方向,似乎目光可以透过厚重的实木门看见住在自己对面房间的温霁。
他会在做什么呢?
这么晚,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窗外连月色都逐渐被灰黑的云层遮蔽,温柔的月光找不见了。
的确该睡了。
程意想,她或许的确是个胆小鬼。
她想逃了。
-
在那一晚的交谈后,程意思绪稍稍捋清了些,她像一个长期受到过精准训练的优等生,在温霁面前展现出恢复如常的情绪状态。
温霁很单纯,真心觉得是温茗对程意的劝解起了效,解决了一切矛盾,雀跃的同时连带着考试排名都前进了好几名。
大概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希望程意的情绪变好,加之学习愈发忙碌,他从一开始的被迫学习也慢慢体会到了其中的成就感,性格中的懒散也逐渐散去了一些。
他没有意识到程意眉眼弯弯里堆积的不舍与汹涌的悲伤。
所以当程意突然从温家消失的时候,一时之间愤怒、难以置信、委屈在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只沉默的野兽,一口一口吞没他对程意真心的信心。
这些情绪最终化作近乎冷漠的平静。
他没有去问温茗程意的去向,只是从她和程怀方饭桌上聊天的一字一句里捕捉到信息。
程意被她的父母接走了,住在学校附近一起陪读。
这一定不是个突然的决定,可她却若无其事地隐瞒了这么久。
温霁忍不住猜测程意是不是不要他了,或是在她心里他的分量像偶然飘过的柳絮一样轻飘飘,否则怎么会连这样重要的事都不提前告诉他。
可他到底也是个骄傲的人,无法矫情做作地去问程意她是不是已经不喜欢他了,他消沉了两天,却也没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
在其他人眼中,他依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温霁。
只是某日,这种平静再一次被打破。
那天是个平常的日子,夜风微凉,裹挟着雨后的湿气。
刚踏入温家庭院,便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是程怀方和温茗在吵架。
温霁冷淡走过,上楼看见陈嫂也端着茶站在楼梯口进退两难。
“他们在吵什么?”他问。
记忆里他从未听过程怀方和母亲吵架,可见事态严重。
陈嫂:“听不清,好像是夫人情绪不稳定,怀疑程先生有事隐瞒她。”
温霁以为那只是一时的矛盾,不像他和程意,那些没有争吵,堆积已久,直至爆发的积怨。
或许长辈吵过一架,说开了也就会和好如初的。
他没有参与两个人的争执,独自回了房间。
但那晚之后,温家发生了某些改变。
近来温茗和程怀方吵架越来越频繁。
有时回家刚走进门便能听见争论的声音,一开始是围绕着工作心平气和的理论,后来是面红耳赤的争吵……
温茗向来温柔的面容上浮现出冷然,目光皆是对程怀方的失望。
“我当初信任你,为了安心养病和处理M国的那笔单子才暂时把公司交到你的手上,我以为你在公司十多年的能力足够。可你呢?清退一批十几年的老骨干不说,还换了个不入流的供应商!要不是我查收得仔细,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程怀方极力辩解:“你也知道新兴竞业公司那么多,我们公司的产品除了资历老,在价格等等方面没有任何优势。我们当初连锁实体是主营,现在也出现了销售缓慢,资金周转困难的问题……我是想控制成本,把多一些的资金投入到网店营销中去,所以才选择了原料更低价的供货商,我和助理当时考察过原料生产厂,没有任何问题,我也没想到会出差错!”
“没想到?你知不知道这些产品流入到市面上、流到顾客手里对温氏的声誉会有多大的打击!商人要有基本的谨慎和良心!”温茗拍案而起,“在做决定之前能不能告知我?我是你的上司!”
程怀方冷笑一声:“又来了,这么多年,你永远这么强势!既然你把公司暂时交到我手里,就该给予我更多信任!”
温茗揉了揉眉心:“够了,这件事暂时按下不提,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件事谁来承担责任?”
程怀方:“我会承担一切责任,现在出了问题的那批产品陆续召回,我会把供应商的那笔款项追回。”
温茗一锤定音:“在月底前你最好给我个交代。”
听见开门声,温茗暂停了言语看向大门,温霁垂着眼眸,身形清瘦,肩膀斜斜背着一个书包。
挺拔、孤寂。
她和程怀方都忙着公司的事,没注意到这个点他已经晚修结束回家。
温霁面无表情地走上楼,完全无视围栏旁的两人。
温茗回想起多年前和前夫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忽略大人的争吵,独自回到房间。
只是当初那个小孩已经长大成人,没有了当初那份恐惧,态度近乎冷漠。
“小霁,回来了啊。”
“嗯。我先回房了。”
温茗和程怀方僵持着,因为他的出现暂时停止争辩,静默着直到他开门前转过身。
温霁声音冷淡:“你们怎样处理你们的事我不管,但如果你们离婚,我希望不要影响到我和程意的关系。”
他扔下这句话便摔门回了房间,坐在书桌边对着窗外无边蔓延的夜色出神。
刚才他似乎把话说得太绝对了。
尽管现在他对程意犯了别扭生气,在学校也刻意忽视她的欲言又止,但他无法否认自己依旧喜欢她。
可人和人独立存在,即便他认为他属于程意,程意属于他,他们可以交换过去和未来,但他没有问过程意的想法,至今都不确信程意对他的喜欢到何种程度。
程怀方最近已经开始睡在客房,从那些吵架的只言片语中,他得知程怀方的过错才是矛盾的源头。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认为自己当初对程怀方的判断是准确的,像曾经的他一直反对的那样,母亲不该和家境悬殊的程怀方结婚。
可这一切都因为程意变得不一样了。
程怀方是程意的亲人。
如果和她关系这么亲近的人犯了错,她一定不会觉得自己无辜,甚至因此对他和温茗心生愧疚。
这不是他想要的,所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程意透露过长辈近况。
她已经很累了。
倘若不欢而散,温茗必定不会对程怀方留情面,两家人也不会再有往来。
他笃定他和程意不会因此分开,却注定因此深受影响。
如果程怀方请求她的父母一定不要让她再和温家有接触,她会作何选择、承受怎样的压力?
温霁知道程意敏感内敛,一直以来他都尽全力保护她在一道宁静安稳的屏障之内。
可是牵绊是真实存在的,有太多事比爱情有长久存在的必要,他不想他们之间产生隔阂。
温霁的目光逐渐飘散,不自觉落在自己房间某一处,对着程意留在他这、没能带走的东西发呆。
其实她根本也没留下什么,学期初忘记归还的饭卡、送给他的小猫雕塑、以及一大堆练习册。
还有那个藏在礼盒里,他一直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他和程意的两个小人陶器。
那是那天他们一起在陶艺工坊制作陶器时被店主有心刻画出来的。
他原本打算等正式在一起以后,大大方方地一人一个摆出来,不用再藏着掖着时送给她。
可她就这么毫无眷恋、利落无比地离开了。
温霁越想越觉得头疼,他将这些乱七八糟到他心烦意乱的想法短暂抛开,又将一切注意力放回了学习上。
当务之急是先考上礼城大学,才有资格和她谈未来。
他总会向程意证明,即便没有她他也不会颓废自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