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蔓!”
新沁帝退回殿中,身旁的官臣也纷纷退居两侧。
眼前的人朝他步步走来,穿着银甲,背戴红披风,银冠束起的长墨发比那风中马尾还要肆意张扬。
不对,不对,薛蔓怎会是这样的。
不应该,不应该!
他的阿姊是穿着艳衣花裙,书文看不懂,刀剑不敢碰,整日游手好闲的一个废物公主。
怎会穿甲张弓,她分明连马都不会骑!
“怎么?不敢信我也有这样的一面么?”
薛蔓踏过那主殿高高的门槛,凝视着失去了刚刚那番狂妄自大的新沁帝。
只一丝轻微响动,薛蔓拔剑向后一伸,那欲偷袭的暗卫就断了气。
她盯着他,眼神分毫动容都没有,仿若只是杀了只蚊虫那么简单,“如何,看清了么?你的阿姊,能绣好花,也能耍利剑。”
她转身,一剑挥过,那名黑甲士兵阖了眼,“你的阿姊,能晓诗书,也能识军理。”
她侧腰踢去,又一剑落,张中朗不能再言,“你的阿姊,能穿罗裙,也能戴铠甲。”
不再有人敢上前。
门外兵,殿中臣,都被她的同伴团团围住。
她逼到新沁帝跟前,手起刀落。
新沁帝吓得闭了眼,可身体并无任何疼痛感,再睁眼,对上薛蔓的冷眼讥笑。
她并未杀他,只是将他身上的龙袍,劈裂了一条缝,他松了口气,摔靠在那龙椅腿上。
“我的好弟弟,你在怕什么?”
新沁帝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顾不上自己衣着不得体,双手攥紧薛蔓的裤腿,“阿姊,不要杀我好不好。阿弟治国不善,阿姊可以扶持阿弟的,我们还像从前那般,你就吃喝玩乐就好,你依旧是那个最尊贵的九公主,好不好?”
又是这样的说辞,这两父子,框人的套路都是一致的。
可她早在几年前就谋划了这一天。
什么纵玩享乐,什么一无是处,不过是她为了心中愿景付诸行动的挡箭牌罢了。
她从来不是如此荒废自己年华之人。
她气笑了,“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倘若她只图富贵图安乐,她何必做这些。
不说这深宫之中,这世间,又有谁会一生顺遂,一生无忧。
一人一世终有所求,薛蔓走到今天,她只能求一个国泰民安。
弑母之仇她要报,侵国之仇她亦要报。
“你知道吗,在你纵欲消沉,不理朝政那几日,我和隋漾守下了两座城。”
新沁帝与先帝寥寥数月便让国中十城被站了个大半,而薛蔓与隋漾花了半载,才守下两座城。
“你说要我扶持你,你连安置难民都做不到,你怎敢提出此等要求?你明明如此无用。”
“阿姊,是要杀了我吗?”
也是稀奇,新沁帝此句一出伴随着一滴泪落,倒让薛蔓觉得他像个十五的孩童了。
她扶起身体僵直的新沁帝,爱怜地抚了他的头,好像从前疼爱皇弟的九公主那般。
动作是如此温柔,言语却如此冰冷,“怎么能这么快把你杀掉,我也得让你见你母后最后一面啊。”
新沁帝差点忘了,那秦仪太后还在宫中。
秦仪太后被人带到殿中,许久未见,年岁不过四十的她头发已然半白。
薛蔓又抚了新沁帝那松下的碎发,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人都来了,不叙叙旧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喔。”
秦仪太后哭得话都不利索,封在殿中太久,又有薛蔓给她喝的药加持,她已经有些神智不清。
秦仪太后见到薛蔓穿这一身的时候,就如见到了当年还未入宫时在街上遇到的嘉应皇后。
她一个只知琴棋书画的女子被街上强盗强抢银钱,束手无策。
关键时刻是年轻的嘉应皇后将强盗击倒,拿回了她的银钱。
那时的嘉应皇后也像薛蔓这般,飒爽的高马尾,利落的红衣袍,与她同一学堂的不少女子都仰慕她。
即使后来秦仪入宫了,嘉应也待她不薄,不把她当作共享圣宠的敌人。
相反,嘉应整日除了看文书便是去那武场上与其他皇亲国戚射箭赛马。
从不把受皇上恩宠当回事,但她愈是这般,却愈令先帝着迷,也令秦仪羡妒。
本以为嘉应皇后会如此集宠一生,她也有这条件。
母亲行商富可敌国,父亲又是暮国将军,她自身也才貌双全,文武兼备。
如此好的背景,禁不住帝王的胡乱猜疑与不信任,先帝怕她,先帝怕嘉应皇后的能力。
于是秦仪便有了机会,在嘉应皇后的饭食里日日下毒,摧残她身体。
直到最后,秦仪与先帝双双看着嘉应死去,他们才安心。
可为何要到如此地步?秦仪太后时而明白也时而不明白。
同是女子何苦为难女子,是她与她的所求不同吗,她不愿再想,因为她知道答案。
此刻她爬到薛蔓脚边,泪涕横流,“对不起啊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嘉应,放过我吧,放过我儿吧,他已经死了,你就放过我们吧。”
她求的是嘉应,还是佳音?
不过这都不重要,不管是谁都不会原谅她。
薛蔓撤步躲开了秦仪太后的触碰,“你不配,不配得到她的原谅。不止他,你,还有你的儿子都不应该活着。”
“你是嘉应,还是佳音啊?”秦仪太后摇了摇头,“没关系,都可以的。你杀了我就好,留我儿一命好不好?”
还以为会有场母子情深的戏要看上许久,是她低估了新沁帝的薄情。
何况她那几个皇兄的死,也是新沁帝的手笔。
“是!是啊!阿姊,反正她也快死了你就杀了她吧,我还那么年轻,你留我一命吧。”
薛蔓也看不下去,一掌用力甩在新沁帝脸颊,“真是恶心!”
“既然如此,不要浪费时间了。来人,上酒!。”
一壶酒被放到了秦仪太后面前,秦仪像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静下来了。
“那日,我母后是怎么死的,想必你也记得。要道歉,你就亲自去见她吧。”
薛蔓语毕,秦仪太后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捧起那酒壶就往自己嘴里灌进去,即使七窍流血,她仍往自己口中倒着酒。
直到最后,她也躺在了那地上,仰头望天的双眼流出的血泪交杂,她也死不瞑目了。
“不!不!母后——”
新沁帝后知后觉,开始歇斯底里地哭吼,薛蔓握紧拳头,打在了他另一侧脸颊,一脚将他踹回龙椅上。
“现在才来哭的要死要活的,刚刚喊着要她死的也是你,你怎么和你那烂透的爹一样伪君子啊!”
“阿姊我真的错了,阿姊,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我还有虎符。只要你放过我,最大的兵权交给你管,怎么样?”
“饶了你?你问过那些被你弃之不顾死在战火里的百姓了么?你问过那些拼死守国却被你遗忘不予救援的战士了么?你当真,有一颗君主之心吗!”
薛蔓也是被这无下限的新沁帝开了眼,世上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从铠甲内取出一个小囊袋,“虎符?你是说这个我已经有的东西?多亏了它,我才能早点在这里见上你。”
新沁帝从未想到,他那痴傻的七皇兄竟会站在了薛蔓那边,还将这虎符都给了她。
他们不是都是愚蠢之人吗,父皇说过的,是啊,明明就只有他是最聪慧的!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会是薛蔓的弱点?
尤旭。对,那个她百般钟情却被背叛的男人,“阿姊这般,是因受了摄政王的蛊惑吗?你不如和我站成一线,你不怕摄政王会像当年隋漾那般吗,阿姊不是也深陷那被背叛的苦痛当中吗?权力,才是唯一不会背叛我们自己的啊。”
竟用如此伎俩来诡辩,那样的人怎么能和隋漾相提并论。
权力,才是唯一不会背叛我们自己的东西。
呵,它当然不会背叛我们,在多少谋利者不知的时候,他们已经被那权力二字深深蛊惑了。
迷得人失了志,迷得人忘了本心。但这不过是掌权者的无能罢了,滥用强权,自然受其反噬。
薛蔓一语打消了新沁帝想继续说服她的念头,“荒谬,我一自身独立者,岂会因一段不忠的感情而迷失自我。有他无他,我的生命依然完整,我就是我,与他人何干。”
她如今为的,是她自己,是她的至爱至亲,是她的家,是她的国,是百姓。
她要做的有很多很多,但暮国,是第一个。
新沁帝不再与她打唇舌之战,竟拿出一哨,哨声一响,四面八方来了一群新面孔。
他竟和侵国之敌晟国联手了,真是可笑。
区区晟国,也敢将手伸得这般长。薛蔓一箭朝殿门外射出,“召!红羽齐放!”
清脆的嗓音,力量却无穷。
霎时,殿外天降一场红羽之雨。
而殿中,薛蔓重执起箭,腰间令牌作响,她大杀四方。
既然如此为权着迷,深觉权力是唯一忠于他的东西。那不如就死在他那心心念念的强权之下。
“如你所愿。”
最后一支红羽箭落,薛蔓将新沁帝扔到龙椅上,一道银光闪过,血溅龙椅。
再见了,这腐朽的一切。
她转过身,晨曦的红光映了她满眼,她朝那束光走去。
足尖碰上另一足尖。
抬头,她在隋漾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也似看到了彼时年少的母亲。
在温煦的光下,她再次感受到了母亲抚头时的温暖。
静妃也梳了高马尾,穿了一身铠甲,甲上有着锈红色,想必她刚刚也大展身手了,“哎呀,梳多了那些各色各样的发髻,感觉这高马尾也极其好看呢,看起来比我儿还帅气。”
银甲一身的七皇兄眯着笑眼,挽着一旁背弓的林太医,“是啊是啊。”
青疏和六安穿着那不合身的铠甲倒显得有些笨重了,“别看我们俩娇弱,咱们刚刚可是合力让那些坏人吃了不少亏呢。”
薛蔓笑出了泪,她转眼望向一旁的隋漾。
他自觉地禀报,“我,大病初愈。没能帮上什么大忙,和林太医一起将那些百姓送回他们该在的地方去了。”
青疏:“这还不是什么大忙啊?”
六安:“得了得了,咱们可都是干了大事的厉害人呢!”
静妃:“就你会往自己身上贴金!”
林太医:“难道不是事实吗哈哈哈……”
七皇兄:“是啊是啊。”
薛蔓扯下腰间令牌,把残玉牌放入隋漾手中。
将另一块深刻“九公主”的金令牌抛向身后殿内的血海之中。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公主。
望着阶下欢呼的战士们,薛蔓同几人并肩走下阶梯,每走下一节,那飘扬的军旗就大一分。
初春已至,冰雪消融。
清风吹散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将花香铺散到每一角,阳光也如此。
薛蔓仿若看到,母亲就站在那屋檐顶上,抱着那个小小的自己,与她一揽眼下无限好景,
“你看,阳光终会普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