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两天总在练习的缘故,叶洛周身还漫着独属于国师的气势,凌厉里带着点漫不经心,不在意里又多了几分敏锐。
若非是望见了那双尤然清澈的眸子,纪斯年都要怀疑,莫不是国师和叶洛换了回来。
叶洛还没来得及下床,便仰头问他:“先生怎么来了?”
她这一开口,才露了原本的性子。
纪斯年一时恍惚,仍忘不了她刚才的模样——
叶洛好像变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变,少了许多的软弱无依,反像个刚冒芽的小白杨,直直挺挺,努力拔高。
他无法否认这种变化不好,可从内心里,他又不相信那满口胡话的国师能这样好心,所谓教习全是为叶洛着想。
再有甚者……
赵耀又纠缠起叶洛来了?
纪斯年压下心底的异样,不愿去想他的不情愿从何而来。
他说:“我听副官说,你同太子视察了粥棚等处,路上太子对你言听计从,小意讨好,全无那日离开时的怨念和愤恼。”
这些事发生也就发生了,可再被人说出来,叶洛便生了几分羞赧,她支吾半天,才含糊一句:“是有这事来着……”
“之前不是还说不愿和太子说话吗?”
“可我也不能一直避着呀。”叶洛声音愈发微弱,也不知她从哪儿来的心虚,连看都不敢看纪斯年一眼了。
不远处的人静默片刻,不知怎的,忽叹了一口气。
纪斯年转身在桌边坐下,略有烦躁地敲着桌面,一语点破:“可是国师叫你去找太子的?”
叶洛没有说话,无声给了答案。
“还有呢?不是说她要教你东西吗?就是教你怎么与太子求和,怎么哄太子听话吗?”他的语气一下子急切起来,带了几分质问和咄咄逼人。
叶洛被问得手足无措,愣愣地看着他:“我……”
话说出口,纪斯年方觉失言。
他有些懊悔,缓和了语气:“抱歉,我失控了。”
“我就是——”纪斯年忽然说不下去了。
就是什么?
就是怕叶洛被骗,怕她被国师和太子坑得爬不出来?
纪斯年清楚,这些理由太官冠冕堂皇了,他真正在意的,该是叶洛和太子的亲近,是他们广为人知的师生关系。
而不像他,在马车上又吓又哄,才叫叶洛叫了他先生。
先生可以是萍水相逢,偶有指点,那都是先生,而老师乃有传道受业之恩,是一生的羁绊。
纪斯年虽未经历过情爱,但到底不是不通世事,等他明白了自己到底在意什么,背后所隐藏的,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洛,看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试探着支起耳朵,偏被他一看,又忙不迭缩了回去。
——还是那只笨兔子。
心里乍然开了花。
是心动吧。
纪斯年笑了。
看他情绪缓和,叶洛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脚,虽然还没认识到哪里不对,但跟学字时一样,她还是很识时务地认错:“对不起,又叫先生生气了。”
纪斯年摆摆手:“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
他的语调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偏目光柔和了许多,叶洛被看得又喜又怕,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纪斯年又问:“国师教你的,方便跟我说一说吗?”
许是看出了叶洛的为难,他又添了一句:“实在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你愿意了。”
叶洛并不是个会拒绝人的,尤其是在双方对峙时,要是对方先退让了,她反而会不安,退得更多。
她很快就败在了这样的退让下。
叶洛没把纸条拿出来,只是磕磕绊绊地重复了一些。
纸条总共也没多少,再加上她有详有略,三五句话就说得差不多了。
纪斯年总结:“便是把她哄骗人的把戏教给你。”
叶洛根本没说“哄骗”这两个人,也不知这人是怎么看出来的,一时怔然。
“哄骗啊。”纪斯年曲了曲手指,“可有教你怎么哄骗我?”
叶洛忙摇头:“没有的!就算、就算有,我也不会骗你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纪斯年更是愉悦了。
他对国师的手段不置可否,带着点嘲弄:“说到底,还是国师没本事,只能靠些不入流的手段,骗人给她卖命。”
“你要是感兴趣就看看,也省得下次见了太子,都不知如何应对,不过也不用都学,国师那是没人做靠山,一个骗不好,区区国师府又算什么,而你——”
纪斯年微顿,喉咙莫名有些干哑:“别怕,出了再大的事,后头还有我。”
这话实在有些过界,看着叶洛呆呆的模样,纪斯年几乎落荒而逃。
然匆忙离开的他根本不知道,便是叶洛回神了,也没往旁的地方想,她只是换了个姿势,跪坐在床上。
她将藏起的匣子重新取出来,看似在翻动纸条,可凑近一瞧就能发现,她的目光根本就没聚拢。
被纪斯年这么一说,叶洛终于意识到纸条上的违和。
是呀,国师是有着崇高地位,是有着肆意妄为的资本。
可在这无数张扬之下,是不是又隐藏着更多的周旋和虚与委蛇,是哄骗,可也是先有哄,才有的骗。
眼下她只知与太子的相处之道,可等回了大都,更有无数人等着,无论是乞一情爱,还是盼一福缘,都要小心对待。
对了,就是现在,还有个尚未见面的翰林许大人了。
念及眼下,叶洛晃晃脑袋,再不想那些之后的事。
而被她所记挂着的许正瑛,因着太子插手,一连几天都没能来见上国师一次。
纪斯年那边寻找盲女的倒是有了一点进展。
听底下人说,他们碰见一个从南溪村来的书生,那书生和瞎眼老母是带着全部家当过来的,先是帮忙救灾,等灾地重建了,他们也就直接在此安定下来。
书生原本没说什么盲女,还是他的瞎眼老母提了一嘴:“官爷能不能帮我们寻个姑娘,那姑娘跟我们一起来的,都怪我们没看顾好,才来没几天就跟她走散了。”
“那姑娘眼睛看不见,可千万别出事啊!”
这对母子正是柳颜一家,在柳母心里,无论两个年轻人能不能成家,好歹是相处了这么久,她总不忍心一个孤女落难。
等士兵把消息报给纪斯年,纪斯年亲自来见了他们母子一面,问及盲女特征,正是跟叶洛对得上。
他不动声色地打听了几句,奈何柳颜对鸢的来历一无所知,茫然地摇着头:“鸢她从未跟我们说过……”
“她说她叫鸢?”纪斯年问。
柳颜摇头又点头:“她一开始是叫叶洛的,后来不知怎的,非叫我唤她鸢,总不该为这点小事惹她生气。”
“原来是这样。”纪斯年说,“我记下了,会叫他们注意寻找盲女的,这样吧,你们跟我走,等找到了鸢,也好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柳颜母子俩并不觉得一个将军不对他们不利,很痛快地答应了。
却不知,纪斯年转头就叫人把他们带去距离营帐最远的地方,另派了两人暗中看着,只要一靠近,就想法把他们引走。
避免一切能见到国师的可能。
安置好柳颜母子俩,纪斯年倒有将这事说给叶洛听,只是这与寻找鸢并无多大关联,说完也就完了。
宫漪连着四天都没来,再次出现的时候,又是一如既往的一份美食,一个荷包。
这次的纸条主角是许正瑛。
许是鸢心情好,愿意多写几个字,潦草讲了讲她与许正瑛渊源,提起这位状元郎,鸢只有一个评价——
闲来解闷儿的小玩意儿。
许正瑛是真真正正的君子,对上他,就不需要又哄又骗了。
【他对你的感激,足以叫你为所欲为】
【不要让自己绷得太紧,玩玩乐乐,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叶洛初时没有领会其中含义,到后面才稍微明白一二。
她专门去见了许正瑛一面,许正瑛对她还是又敬又惧,几次欲言又止,也不知是想问些什么。
叶洛没有再提及那些叫人脸红的画作,随便聊了两句,临分别才说一句:“许大人年纪还轻,便去施展你的抱负吧。”
“你担心流出去的那些东西我已经烧掉了,再不用害怕了。”
最后,她收回了数年前赠与他的香囊,笑说:“想来许大人也不想再见到我了,那就祝许大人鲲鹏展翅,九天翱翔。”
现如今,叶洛就是国师。
所以她可以做主,放许正瑛一个自由。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许正瑛心里却一阵空落落的,等再回神,才发现自己面上隐有湿濡,抬手一摸,却是一片水痕。
……
叶洛先前还没意识到,她对太子的安抚有什么用。
直到这日,赵耀兴冲冲地找过来,很是神秘地说:“老师,我想到怎么整治纪斯年了!”
那一瞬间,叶洛心口猛地一跳。
她面上表情无异,露出两分感兴趣:“怎么?”
赵耀压低了声音:“我打算叫人在灾民的饭里加一些泻药,到时无数灾民病倒,又或者能死上一些人,追究原因,却是纪斯年看管不当,叫粮食变质,才害了灾民。”
“到时我再找人煽动一二,莫说他赈灾有什么功劳,这样大的失职,足够让他重罪加身。”
他越说越是兴奋,沉浸在扳倒北国将军幻想中的他根本没注意,叶洛望向他的目光有多震骇。
泻药,死上一些人……
这些话竟是出自一国太子,当朝储君之口。
叶洛无法想象,若是赵耀登基,百姓如何自处。
“老师您觉得此举可行?”
叶洛冷了脸:“不行。”
“啊?”赵耀不解。
叶洛厉声警告他:“我已在北凉待了两月,早受够了这里,眼下正是灾民修建家园的时候,你把他们都药倒了,谁来盖房搭屋?年关将近,你是想叫我在北凉过年吗?”
“那……叫官兵不行吗?”
叶洛恨铁不成钢:“官兵?太子且出去数数,前后两次一共来了多少官兵,就这么点人,能顶替多少灾民?”
“我不管你想对纪斯年做什么,总之不要耽误了我回去,不然——”叶洛没有说完,但面上已然带了怒色。
赵耀被训斥了一番,也渐渐冷静下来。
想到北凉的寒苦,他同样不想多留。
扳倒纪斯年的机会是难得,但要是因此激怒老师,却有些得不偿失。
赵耀在心里衡量着,很快拿定主意:“是耀儿思虑不周了,老师您别生气,我不做了就是。”
叶洛不理他,赵耀讨了几句饶,悻悻地离去。
等后面他再动什么歪主意,纪斯年早有叶洛的提醒,多方防备着,好歹没叫他得手。
十二月底,最后一批灾房也盖好了。
剩下的就是工分兑换,户籍安置,而这些,显然用不到一众贵人亲自监察。
从大都来的圣旨赞赏了太子及国师一行人的功绩,又对接下来的安排做了简要陈述。
随着宣旨的公公收声,这场为期三月的赈灾也算落下帷幕。
逃亡官员的追责已由专门的督查使去办,北凉各府各县也开始了调派新任官员,在新官上任之前,更有张大人留下调度。
叶洛留出整整三天的时间,在整个灾区走了一遍,碰上虔诚的信徒,便与他们祝福。
最后,她一身漆黑祭袍,赤足踏上祭台。
北风寒啸,将她身上的祭袍吹得四处鼓动,而风再大,也扰动不了她的祭舞。
台下无数人头,跪在冷硬的黄土地上,听着庄重祭词,默念一声:“神明保佑,国师大人保佑……”
更远的地方,太子和纪斯年同坐马上。
赵耀眼中闪过痴迷,纪斯年亦移不开视线。
从北凉离开那天,整个北凉郡的百姓都来送行。
夹道百姓的感激声彻底盖过了车马声,叶洛从马车里出来,几次说话,话语都被淹没在人潮里。
百姓们才遭了大灾,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能送给国师将军们的,只能双手合拢在一起,希望国师将军一生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