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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禧二十八年.江南(1 / 1)

萧衍圣回京师,应是明年仲春时节发生的事。

今年正月里,他就回来了。

看来,重生后一件事情发生改动,其他事情也会随之改动。

徐稚棠略微弯下腰,向宋闻沅、萧衍圣二人拱手,行了一个出家人常行的礼。

萧衍圣一头银色长发,全部髻在头顶,用网巾束住。

他身上穿着雪色平金绣蟒袍,衬得人气质超然,虽是武将,却有文官的儒雅风度。

宋闻沅笑说:“衍圣兄,小王便说徐二娘子没有这么早就寝。”

他踱步至徐稚棠身前,对她道:“今夜你没看到鳌山灯,小王特向陛下请了口谕,带你出宫去长安西街看灯。衍圣兄是奉陛下旨意统帅三千营的兵护卫我们出行,他说已喊出家中三个妹妹伴你玩耍。”

宋闻沅担心她拘在宫里这么久,憋闷坏了。

好似兄长也和自己一样,对她动了心。

可东宫的生活枯燥无味。她又不是寻常闺秀,哪里耐得住做那空心的木头美人。她更不可能安分地居于一殿,日盼夜盼等待兄长的恩宠。

嗯,待她及笄礼过,还是带她去清州,去自己的封地,随她想做什么也好。

徐稚棠没想到能有出宫玩耍的机会。大年初一,她想归魏国公府与爷爷家人拜年,陛下都未允准。

瞬间,她对宋闻沅刮目相看。比起太子,宋闻沅与陛下相处起来更像叔侄,太子与陛下更多时候是君臣。

只是,她至今未想明白,既然陛下更喜欢宋闻沅,当年陛下为何不直接立宋闻沅为太子呢?

*

长安西街。

街面亭台楼阁檐上尚存余年雪,月光照在青砖地面上,犹见散玉碎金。

临街搭建的灯架千形万状,上有烛光剪影不断流转的走马灯、多面发光的骰子灯、关老爷使的那柄青龙偃月刀形状的关刀灯、雕竹骨架琉璃嵌片画着花鸟虫鱼的各色宫灯……

徐稚棠最喜欢的还是雪团子身、红眼睛、三瓣嘴的兔子灯。

临街一处灯架下,萧家三姐妹均披大红猩猩毡斗篷围在徐稚棠身旁,独徐稚棠穿着墨羽纱面雀金里子的鹤氅。

萧宝鸾揽住徐稚棠的肩膀,唇凑近她耳边道:“小野,你在宫观里做姑子忒没意思了,穿得比我院里的婆子还老气。但也有好处,得了个像姑父那样的体贴人的好郎婿。”

萧宝鸾坏笑着,往卖七色年糕的摊子上瞟去,宋闻沅站在摊前认真挑选徐稚棠喜欢吃的口味。

这边,萧宝鹂、萧宝鹊跟着萧宝鸾一起打趣徐稚棠。

徐稚棠凝望着灯架上层挂的走马灯,斑驳的光影流转于她白皙的玉容上,引得旁边不少出游观灯的少年侧目偷瞧她。

徐稚棠:“听说京师有许多人家丢了婴孩,姐姐们有知道的吗?”

萧宝鸾冷哼了一声,“丢的都是女婴,那些人家巴不得呢。祖父说江南那边起了瘟疫,只要是刚出生的男婴就会得阳痘,女婴则不会得。京师最近被拍花子窃走的那些女婴,应是被卖到江南配阴婚的。大哥哥便是为此事回京的。”

萧宝鹂冷笑道:“江南溺婴成风,有些地方,无一户不溺女婴。也不知是不是因果报应,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但可怜京师这些失踪的女婴,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萧宝鹊箍着徐稚棠的胳膊,“祖父修书回家,要我们姐妹三个下江南。祖父在素京建了育婴堂,又发动书院的学生去寻回那些要配阴婚的女婴。如今育婴堂里有一百多个女婴呢,我们打算后日启程,到育婴堂里照看她们。小野,你要是不在宫里,下江南也能算上你一分,祖父可时常念叨着你。”

徐稚棠心有所动,前世江南爆发阳痘瘟疫时,她在坤宁宫中当皇后养女,想要了解这种怪病,只能到太医院里与老太医学习交谈。

她仍记得,过了两年多,江南阳痘瘟疫平息,又起了一种叫太阳症的瘟疫。阳痘死男婴,太阳症死青壮年男子。

太阳症瘟疫不得根治,江南家家户户的劳动力成了女子,原本江南女子以纤瘦窈窕的身姿为美,后来转变成以健康匀称的身姿为美。江南的人家,生男发愁,生女欢喜,溺女婴的事件不复存在。

甚至江南女子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入伍参军,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男丁,女子也可顶起大昭半边天。

徐稚棠举目四望,目光落在萧衍圣脸上。

唤了他十多年表兄,实际上,她是表姐。

萧衍圣的母亲王氏是徐稚棠外祖父的学生,王氏与徐稚棠的母亲萧夫人并称江南双姝。王氏十六岁著《坤乾书》,在书中写要废除女子缠足陋习、女子和男子一样可以继承家业……

这本提倡男女同权的《坤乾书》被朝廷列为禁书,王氏亦被贬入娼籍。后来王氏身契被萧家赎出,贱籍不能为妻,她便成了徐稚棠舅舅的妾。

萧衍圣察觉到徐稚棠的目光,对她微微一笑。

徐稚棠想起萧衍圣也喜欢兔子灯。

无奈萧衍圣女扮男装,又是武将,提一盏女孩儿家顽的兔子灯在手上,落在外人眼里,有损她的阳刚之气。弄不好,别人还以为她是南风坊里的兔儿爷。那些小倌为招揽客人,会穿粉衣红裙、涂脂抹粉,温声软语地说话。

徐稚棠走到萧衍圣身前,“表兄,我提灯提得手酸,你能帮我提一会儿吗?”她说得很大声,萧家三姐妹听得清清楚楚的。

买年糕回来的宋闻沅听到了,对徐稚棠道:“我帮你提灯。”

“我不要你帮,我就要表兄帮我提灯。”徐稚棠将手里的兔子花灯递给萧衍圣。

萧衍圣接过,眼睛一亮,温温笑道:“小野,你的兔子灯很漂亮,在哪里买的?我想买一盏回去送给母亲。”

“就送这一盏好了。王夫人教过我怎么写书,我一直烦恼送些什么给她才好。”徐稚棠眉眼弯弯,看呆了身旁的宋闻沅。

萧衍圣望了宋闻沅一眼,很快撇过头去。

她无声一叹,很是羡慕徐稚棠这个小表妹,能得到他的喜欢。

*

天太冷了。

赏完灯后,徐稚棠等人来到随园食肆。

小二引他们进入雅间。

徐稚棠落座,萧家三姐妹故意让出徐稚棠左手边的空位给宋闻沅。

徐稚棠为方便与萧衍圣说话,喊她坐到自己右手边的座位。

萧衍圣问宋闻沅的意思。

宋闻沅没有反对,爱屋及乌,对萧衍圣更加亲切。

小二先上了一壶温好的千里香。

徐稚棠饮不得酒,喝茶暖身,举起茶杯去碰萧衍圣捏的酒杯。

“表兄,听闻你万里迢迢返回京师,是为江南阳痘瘟疫一事。染上瘟疫的全是男婴,也会对你带的士兵有影响吗?”

萧衍圣去瞧宋闻沅的眼色,得到应允的答复后,道:“阳痘瘟疫对我统辖的军营没有影响,但年前在滇阴天池旁挖出了阴玉虫草,听一个江湖郎中说,这种药草对治愈阳痘有奇效,所以我带兵押送了一百车阴玉虫草上京。”

萧衍圣没有再说下去。

徐稚棠嗅出了一丝诡异,嘀咕道:“陛下明明说阴玉虫草是毒药,要全部销毁。”

萧衍圣、宋闻沅同时一愣,奇怪徐稚棠怎么听到了这句话。

明明今夜萧衍圣入西苑玉照宫面圣,在场旁听的只有宋闻沅。

徐稚棠左右相顾,见萧、宋二人神色有异,方回过神来,自己不能妄谈前世之事,因为前世今生发生的事情可能有出入。

她讪讪道:“阴玉虫草这药名听上去就很古怪,陛下信阴阳鬼神之说,我是觉得陛下会认为这是毒药,然后不准用在得了阳痘的江南男婴身上。刚才是我猜测的话,殿下与表兄作此反应,难不成我真猜中了陛下的心思不成?”

徐稚棠极力自圆其说,心中已打定主意要证实阴玉虫草的药性。

这关乎将来江南数百万生民的性命。

宋闻沅并不想瞒着徐稚棠什么,知她机敏过人,旁敲侧击地说道:“自大昭高皇帝开国以来,江南士族不服江北的新贵,江南比江北富庶,但江南一年上缴朝廷的赋税还不敌江北的四分之一。”

言外之意,贞禧帝对江南士族不满,故意毁药,方便借阳痘瘟疫致使江南士族绝嗣。

假如江南士族单生女儿,只要江北世家与江南士族联姻,便可吃绝户。江南之财,将滔滔不绝涌向江北,直到落入国库中。

宋闻沅愤愤地拍了一下桌面,“国库吃紧,鞑靼铁骑终年盘踞古长城之外,对我大昭领土虎视眈眈,兵马粮草样样离不得钱。江南士族抗朝廷的税,坑害的不是朝廷,这般内斗下去,鞑靼铁骑还未攻破古长城,江南江北先打起仗来。”

萧家三姐妹听得很气愤。

萧宝鸾辩道:“江南士族风骨不灭,南人缴再多的税,国库该空还是空,这些落不进国库的钱,南人都用来修书院、建医庐、造粮仓、铺桥开路……桩桩件件为百姓谋。可江北世家豪族是如何挥霍的,正应了杜工部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萧宝鹂、萧宝鹊也附和萧宝鸾的话,她们萧家在江南是衣冠旧族,家风崇尚简朴为民,不惯江北奢靡浪费之风,但萧家子弟在朝为官,肯定是住江北更近权力中心。

年前东宫女官采选,萧家三姐妹有意落选。萧家女不嫁宋家郎,其他江南士族女也不屑与皇室联姻,这是江南士族对宋姓皇室的轻慢。

宋闻沅开始与萧家三姐妹辩论。

徐稚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双方各有各自的道理。

话里话外,徐稚棠听出了萧衍圣偏帮着宋闻沅说话。

而且萧衍圣看宋闻沅,是女子看到心上人的眼神。

她回宫后终于可以气一气张钤,对他说:“太子有你做谋士,湘王也有萧衍圣,且萧衍圣永远不会背叛湘王。”正如湘王永远不会背叛她一样。

一只酒杯突然飞过来,砸到宋闻沅额角,也打断了徐稚棠的思绪。

是急红了眼的萧宝鸾扔过这边来的。

萧宝鸾叉腰,对宋闻沅恨恨道:“我们南蛮子不和你们这些北边的贵人通婚,你想娶我的小野表妹,趁早死了这条心,等下下下下下……下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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